财神与爱神(1 / 1)

有了钱办起什么事儿来都很灵便,就像肥皂的油脂一样滑溜。

老安东尼·罗克韦尔,一个已退休了的“罗氏尤里卡肥皂”的老板,正站在他那位于第五大道的私宅书房窗口朝外张望,并龇牙冷笑着。因为他看到了住在他右边的邻居——贵族俱乐部的成员G.??范·斯凯莱特·萨福克-琼斯正从家里出来,朝着等候着他的汽车走去。同往常一样,这家伙朝这座“肥皂宫殿”正面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雕塑皱了皱鼻子——表示嗤之以鼻。

“你这个无所事事、自命清高的老头儿,神气什么!”前任肥皂大王评论道,“你这个老僵尸纳斯尔罗德(1),一不留神就会被伊登博物馆收进去的。明年夏天我就把我的房子刷成红、白、蓝三色(2),看你那个荷兰鼻子还能翘多高。”

随后,安东尼跑到书房门口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迈克!”

那嗓门依旧跟当年震破堪萨斯大草原上的蓝天时一模一样。顺便提一下,他召唤用人时,是从不按铃的。

“告诉我儿子,”安东尼对应声而来的用人说,“叫他出门前到我这儿来一趟。”

小罗克韦尔走进书房后,老头子就将报纸扔在一边,上下打量着儿子。他那张红光满面的宽脸膛上,露出了既关爱又严厉的神情。他用一只手将自己的白头发揉得跟乱拖把一样乱,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把几把钥匙拨弄得叮当作响。

“理查德,”安东尼·罗克韦尔开口道,“你用的肥皂是花多少钱买的?”

理查德听了这话略感吃惊。他大学毕业回到家里才六个月,还摸不准老爷子的脾气。因为,这老头子总是像第一次参加晚会的小姑娘一样,脑子里尽是些出人意料的怪念头。

“应该是六美元一打吧,爸爸。”

“你的衣服呢?”

“通常是六十美元左右。”

“你是个绅士,”安东尼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听说现在的公子哥儿都用二十四美元一打的肥皂,穿的衣服全都超过一百美元。哼!你也有钱,也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任意挥霍,但你一直都很正派,很节制。现在,我仍旧使用老牌尤里卡肥皂,这不仅仅是出于个人情感,也因为这是最纯正的肥皂。无论什么时候,你用超过十美分的钱去买一块肥皂,那么你买到的只是蹩足的香料和骗人的品牌。不过,就你这样的年龄以及身份地位来说,用五十美分一块的肥皂已经是做得很好了。正像我说过的那样,你是个绅士。人们说要三代人才能造就一位绅士。简直是胡说八道。有了钱办起什么事儿来都很灵便,就像肥皂的油脂一样滑溜。钱就能让事儿光鲜体面,跟肥皂油脂似的。这不,已经造就了你这么一位了吗?噢,天哪!还差点造就了我。我现在已经变得粗俗无礼,性情古怪,毫无教养,跟住在我两边的荷兰佬不相上下了。那两个鬼佬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哈哈,只因为我把房子买在他们俩的中间了。”

“可是,有些事是即便有钱也难以如愿的。”小罗克韦尔神情沮丧地说道。

“这是什么话?!”老安东尼激动起来了,“我任何时候都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实说,我已经查遍了百科全书,一直查到字母Y那儿了,还没有发现什么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呢。看来我下星期该去查查增补本了。我坚信金钱能摆平一切。你说,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譬如说吧,”理查德闷闷不乐地说道,“就算有钱也挤不进上流社会交际圈啊。”

“哈!这是什么屁话?”这个“万恶之源”的拥护者雷鸣般地怒吼道,“你告诉我,要是老阿斯特(3)没钱买统舱票坐船到美国来,你说的上流社会交际圈又在哪儿呢?”

理查德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我叫你来,”老头子说道,他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了,“就是要跟你谈谈这事儿。你近来可不大对劲啊,孩子。我注意这事儿已经两个星期了。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我想,不算不动产,我还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调动一千一百万美元呢。如果你得了肝炎,那么‘逍遥客’游艇就停在海湾里,而且上足了煤,随时可以生火起锚,两天内就能把你送到巴哈马群岛去疗养。”

“你猜得不错,爸爸。八九不离十吧。”

“哦,”安东尼关切地问道,“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开始在书房来回踱步。他这位粗鲁直白的老爸是如此关切和同情,自然足以让他以充分的信任一吐为快。

“你干吗不向她求婚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一定会扑进你的怀抱。你又有钱,又英俊,还是个正经小伙子。你的双手干干净净的,从没沾上过一点儿尤里卡肥皂。你是大学毕业——不过这点她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我一直没有机会呀。”理查德说道。

“没机会就造一个呗。”老安东尼说道,“带她去公园散步,或载她开车兜风。要不然就陪着她从教堂走回家。机会?哈!”

“爸,你不懂社交界的运行规则。而她就是推动社交规则运行的动力之一。她的每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几天前就事先安排好了的。我一定要得到她,爸爸。否则的话,这座城市就是个暗无天日的积水矿坑,将会令我抱恨终身的。可我又不能写信表白——我不能那么做。”

“哈!”老头儿说道,“难道你是想对我说,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也不能让那姑娘陪上你一两个钟头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是我太磨蹭了,来不及了。她后天中午就要坐船去欧洲了。要在那儿待上两年呢。明天晚上我倒是能与她独处几分钟的。事情是这样的。眼下,她住在拉奇芒德镇她姑妈家。那儿,我是不能去的。但她允许我明晚叫上出租马车去中央车站接她。她乘坐的那趟火车八点半到站。然后,我们必须快马加鞭地一起赶到百老汇的沃勒克剧院,她母亲以及同一个包厢的亲友们会在大厅里等我们。也就是说,我跟她独处的时间只有七八分钟,你想,在那种情况下,她有心情听我表白吗?不会的。而在剧院看戏以及散戏之后,我又能有什么机会呢?没有。噢,不,爸爸,这就是用你的金钱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们没法用钱买到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买得到的话,那么富人就能长命百岁了。事实就是,在兰特里小姐出海之前,我没希望再同她交谈了。”

“好啦,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东尼轻松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俱乐部玩了。我很高兴你的肝脏没有毛病。不过别忘了常去庙里给伟大的财神爷烧烧香。你说钱买不到时间吗?噢,是啊,你不能开个价,下个单,叫人把‘永生’打包后送货上门。可我见过,时间老人在穿过金矿时,被那些个坏石头磨破了脚后跟,弄得步履蹒跚呢。”

当天晚上,正当安东尼在读晚报的时候,理查德的埃伦姑妈——一个性情温和、多愁善感、满脸皱纹、长吁短叹、受尽财富压迫的女人,来看望她的弟弟了。他们聊起了理查德爱情悲剧。

“他跟我和盘托出了。”哥哥安东尼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我告诉他,我的银行存款可由他任意支配,可他倒好,开始对金钱大加抨击。说什么金钱无济于事。还说什么十个百万富翁加在一起也不能将社交规则移动一码。”

“噢,安东尼,”埃伦姑妈叹了口气说道,“你别开口闭口总是钱。在讲究真挚情感的时候,财富是不值一提的,只有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只要他早一点表白,就万事大吉了!那姑娘是不可能拒绝我们的理查德的。只是现在,恐怕已经为时太晚了。如果理查德没机会向她表白,你的全部财产也并不能给你儿子带来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埃伦姑妈从一个已经被虫子蛀出了窟窿眼的盒子里取出一枚古雅的金戒指,交给了理查德。

“今晚你戴上它吧,孩子,”她央求道,“这戒指,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她说它能给恋爱中的人带来好运气。她嘱咐我当你找到意中人时,就交给你。”

小罗克韦尔恭恭敬敬地接过戒指,并将它套在小指上试了试,可是,戒指只滑到第二个指节就滑不动了。于是,他取下戒指后,按照男人的方式,把它塞进了马甲口袋里,然后打电话叫了出租马车。

八点三十二分,他在火车站那杂乱、涌动着的人群中找到了兰特里小姐。

“我们可不能让妈妈和其他人等太久了。”她说道。

“去沃勒克剧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十分忠诚地按她的意思吩咐道。

他们取道第四十二大街,朝百老汇飞驰而去。随即他们又拐入一条街灯稀少寥若晨星的小路,路面时而松软得像黄昏时的草地,时而坚硬得像凌晨时分的嶙峋山坡。

到了三十四号大街时,理查德猛地推开挡板,吩咐马车夫将马车停下。

“对不起,我掉了一枚戒指,”他下车时抱歉地说道,“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不能把它弄丢了。耽误不到一分钟的。我已经看到它掉在哪里了。”

确实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带着戒指回到了车厢里。

可就在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一辆市内公交车停在了马车的正前方。马车试图从左边绕过去,又被一辆重型货车给挡住了。马车夫又试着想从右边绕过去,却也不得不退回来。因为那儿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辆搬运家具的马车。他想往后退,自然也行不通。他被许多杂乱无章的车辆和马匹死死地堵在了中间,一点也动弹不得。最后,他只好扔下马缰绳,恪尽职守地破口大骂起来。

交通堵塞发生了。这种现象在大城市里并不罕见,有时甚至会导致交通和一切商业活动的瘫痪。

“为什么不走了?”兰特里小姐不耐烦地问道,“我们要迟到了。”

理查德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只见各式各样的货车、卡车、出租马车、搬运车和有轨电车将百老汇大道、六马路和三十四号大街的交叉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就跟一个腰围二十六英寸的姑娘扎了一根二十二英寸的腰带似的,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与此同时,这几条街上还有车辆在飞奔而来,奋不顾身地投入这你冲我撞、难分难解的混乱之中。于是在原有的喧嚣之上,又平添了些新的咒骂和怒吼之声,似乎曼哈顿所有的交通工具全都在此处扎堆了。成千上万的纽约市民挤在人行道上看热闹,而其中年龄最大的老家伙也没见过能与此相媲美的交通堵塞。

“我很抱歉,”理查德重新坐下时说道,“看样子我们是给卡在这儿,动弹不得了。这一团乱麻,不花上一个小时,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弄丢这枚戒指,我们就——”

“好吧,让我看看这枚戒指吧,”兰特里小姐说道,“既然我们无能为力,我也就不在乎了。反正我觉得看戏没什么意思。”

当天夜里十一点钟,有人轻轻地敲响了安东尼的房门。

“进来,”安东尼叫道,他穿着一件红色睡衣,正在读一本关于海盗的冒险小说。

所谓的“有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理查德的埃伦姑妈。她那模样就像一位阴错阳差地遗留在人间的灰白头发的天使。

“他们订婚了,安东尼,”她柔声地说,“那姑娘答应嫁给我们的理查德了。他们去剧院的路上遇到了堵车,等了两小时后,他们的马车才挣脱了出来。

“哦,安东尼哥哥,你以后别再吹嘘什么金钱万能了。一个代表着真挚爱情的小玩意儿——我是说,就是那枚象征着矢志不渝、千金不换的爱情的小小戒指最终使我们的理查德获得了幸福。事情是这样的,他把戒指掉在街上,于是就下车去捡。可就在他们要重新上路之前,道路给堵住了。他利用堵车的工夫,向心爱的姑娘表白了爱意,并赢得了她的芳心。你看看,安东尼,比起真正的爱情来,金钱毫无用处,真是如同粪土一般啊。难道不是吗?”

“好啊,”老安东尼说道,“这孩子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我很高兴。我对他说过,在这件事儿上,我是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只要……”

“可是,安东尼哥哥,在这件事儿上,你的金钱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我说,我的妹妹,”安东尼说道,“我的海盗正命悬一线呢。他的船刚被凿沉,他的金钱观太对了,所以绝不能被淹死。我希望你能让我痛痛快快地读完这一章。”

至此,故事就应该结束了。跟读者诸君一样,我也真心希望如此这般地完美收场。但是,为了搞清真相,我们还非得刨根问底不可。

第二天,有个两手通红、系着蓝点子领带、自称凯利的人来找安东尼,并被立刻请进了书房。

“哦,你来了,凯利。”安东尼说着,伸手去拿支票簿,“这锅肥皂熬得不坏。让我来看看吧,嗯,你已经预支了五千美元现金了,对吧?”

“可我又垫付了三百。”凯利说道,“没办法,我不得不超支一点啊。快递货车和出租马车我通常都付五美元,但卡车和双套都跟我要十美元。汽车司机要十美元,有些装了货的要二十美元。警察敲诈得最凶,有两个要了我五十,其余的我给了二十和二十五。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活儿干得可是真漂亮啊,罗克韦尔先生。幸亏没被威廉·A.??布雷迪(4)看到那场户外大堵车的场景。因为我可不想他被嫉妒死。我们还都是即兴表演的,根本没排练过呀!伙计们准时赶到现场,分秒不差。整整两个小时,堵了个水泄不通,连一条蛇也无法从格里利塑像下钻过去。”

“一千三百美元,给你,凯利。”安东尼说着,撕下了一张支票,“一千美元是你的酬劳,再加你垫付的三百美元。你并不鄙视金钱,对吧,凯利?”

“我吗?”凯利说,“我真想抽那个发明贫穷的家伙呢。”

凯利走到门口时,安东尼又叫住了他。

“你有没有看到,”他说道,“在堵车的地方有个拿着弓箭四处乱射的光屁股男孩?”

“没有啊,怎么了?”凯利被问了个一头雾水,“我没看到。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个小家伙,或许我还没到那儿,就被警察逮去了吧。”

“嗯,我早就想到这个小无赖是不会到场的。”安东尼咯咯地笑道,“再见,凯利。”

(1)译注:1780—1862,德籍俄罗斯政治家,曾参与缔结英俄同盟,结束克里米亚战争。安东尼借以嘲笑老派的荷兰裔移民萨福克—琼斯。

(2)译注:指荷兰国旗的颜色。

(3)译注:约翰·雅各布·阿斯特,1763—1848,德裔美国毛皮富商兼金融家,富豪家族阿斯特家族的创始人。该家族在纽约拥有豪华宾馆。

(4)译注:1863—1950,美国当时著名的剧院经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