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灌输过——她讨厌阿谀奉承。
我始终认为,并且不时强调:女人并不神秘。男人完全可以理解女人,分析女人,解释女人,预测女人,征服女人。所谓“女人十分神秘”的观念,其实是女人自己巧妙灌输给某些容易轻信上当的男人的。至于我说得对与不对,那就请诸位拭目以待吧。
正如“哈珀的作者”过去常说的那样:“下面这个精彩故事说的是某某小姐,某某先生,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
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省略掉“X主教”和“某某牧师”,因为这故事跟他们毫不相干。
在那些日子里,帕鲁玛还是南太平洋沿岸的一个新兴小镇。记者们会将它称作“蘑菇”镇,可事实并非如此。帕鲁玛只是“毒菌”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变种。
火车会在中午时分在那儿停靠一会儿,让机车喝点东西,也让乘客们在那儿喝点东西,吃点东西。那儿有一家新开的“黄松树旅馆”,一个羊毛仓库,以及三打左右的箱体住宅。其余的地方由帐篷、牛马、“黑蜡”泥和豆科灌木丛组成——它们统统被地平线包围着。帕鲁玛是一座面向未来的城市。房子代表着信念,帐篷标志着希望,而火车一天之内就有两班,令人信服地履行着慈善义务,因为您完全可以乘坐它离开此地。
有一家“巴黎饭店”占据了镇子中心地段,那地方雨天最泥泞,晴天最闷热。一个称“欣克尔老爹”的公民,拥有、经营着这家饭店,同时也干些不干不净的事情。他来自印第安纳州,在这块盛产炼乳和高粱的土地上发了家。
他们一家住在一所箱体住宅里,四个房间,屋子没油漆,用木板遮挡着。厨房那儿向外延展出了一个大棚,棚顶上盖着一层灌木枝。棚子里有一张餐桌两条长凳,每条都有二十英尺长。这些都出自帕鲁玛的家庭木工之手。餐桌上摆放着烤羊肉、炖苹果、煮青豆、苏打饼干、布丁、馅饼以及热咖啡。这些食品您都可以在那份“巴黎菜单”上找到。
欣克尔老妈带领一名副手掌勺。那副手听说名叫“贝蒂”,却从不露面。欣克尔老爹的大拇指十分耐高温,能够端送滚烫的食物。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有一位墨西哥青年帮着照料客人,他的绝技是能在上两道菜之间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卷一支烟抽。按照巴黎宴会的习俗,我还将在口头菜单的末尾报上餐后的甜品。
艾琳·欣克尔!
这个拼写绝对正确,因为我看到她自己就是这么写的。毫无疑问,她是凭听觉得知自己的姓名的,但她的听写本领出类拔萃,即便是汤姆·摩尔本人(要是他见过她的话)也会对其大加赞赏的。
艾琳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并且是进入穿越加尔维斯顿和德尔里奥之东西铁路线以南地区的第一出纳小姐。厨房门口的大棚下有个粗糙的松木架子——抑或是个庙宇?——而艾琳小姐就坐在那木架子上面的一只高脚凳上。一道带刺儿的铁丝网拦在前面保护着她,不过您可以通过那上面的小拱门付钱给她。天知道为什么要拦这么一道铁丝网,每个来“巴黎饭店”用餐的男人会“死”在她的手下。她的活儿十分轻松。因为每餐一美元,您把钱放在小拱门下,她将其收进去,就这么简单。
我原本是想直接向您描述一番艾琳·欣克尔小姐的相貌的,可我后来又觉得必须先引证一下埃德蒙·伯克(1)的著作:《论崇高与美丽概念起源的哲学探究》。这是一部论述十分详尽的著作。它首先论述了关于“美”的原始观念,也即“圆润与光滑”——我想伯克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好极了。
“圆润”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魅力,至于“光滑”嘛,女人只要新皱纹越来越多,就会变得越来越光滑的。
根据亚当堕落之年颁布的《圣果乳香法案》,可以说,艾琳小姐这个人绝对是由植物组合而成的。她就是一个由草莓、桃子、樱桃等水果所构成的白皮肤、金发碧眼的女郎。她的双眼分得很开,眼眸中显示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不过在我看来,想用语言来描述美丽(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的。如同幻想一样,“它产生于你的眼睛”(2)。
说到美,一共有三种——我这人天生好说教,说着说着就会跑题。
第一种是您喜欢的雀斑脸、塌鼻梁女孩。
第二种是莫德·亚当斯那样的。
第三种则是布格罗(3)画中的那些女士。
不过艾琳小姐属于第四种。她是“纯洁小镇”的女镇长。作为特洛伊洗衣店的海伦,有一千个金苹果正朝她抛来。
艾琳小姐的魅力覆盖了整个小镇,而“巴黎饭店”正处在辐射圈的中心。有些身处辐射圈之外的男人,也会为了博她一笑而骑着马来到帕鲁玛。一顿饭——一个笑脸——一块钱。然而,尽管艾琳小姐推行公平外交,对谁都一视同仁,但似乎还是格外垂青于其中的三位仰慕者。老实说,鄙人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出于礼貌,我将最后介绍我自己。
第一个家伙是个人造产品,名叫布莱恩·杰克斯——听名字就跟历经磨难似的。杰克斯来自已发展成熟的城市。他是个小个子,像是用软砂岩之类的材料制成的。他头发的颜色跟贵格会教派的砖砌议事堂差不多。他的眼睛是一对小红莓。他的嘴巴像是“投信于此”标志下的开孔。从班戈到旧金山,再往北到波特兰,再往南偏东45°到佛罗里达的某一地方,他都了如指掌。他精通世上每一种艺术、贸易、游戏、商业、职业和体育运动。自他五岁以来发生在两个大洋之间的所有重大事件,似乎他都在场,要不就是在赶去现场的路上。如果您打开一张地图并将手指随意放在某个小镇的名字上,那么在您合上地图之前,杰克斯就能说出该城镇里最出名的前三位。说起百老汇、比肯山、密歇根、欧几里得、第五大街和圣·路易斯四大法庭来,他总是那么居高临下,甚至不屑一顾。作为同样的世界公民,与他相比,四海为家的犹太人简直就是一无所知的乡巴佬。总而言之,他学到了这个世界所能教给他的所有东西,并且还要说给您听。
我讨厌听人提及普洛克的《时间的历程》,我想您也一样吧,但我每次看到杰克斯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位诗人对另一位名叫G.G.拜伦的诗人的描述:“一早就喝,一醉方休——酒量超过了万千众生;然后干渴而死,因为再也无酒可喝。”
这话也同样适用于杰克斯,只不过他没死,而是来到了帕鲁玛,不过这跟死了也差不了多少。他是个报务员、站长和快递代理,每月挣七十五美元。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小伙子,为什么甘愿做这么一份默默无闻的差使呢?对此,我无法理解。尽管他曾经暗示过这是出于S.P.雷伊公司总裁和股东的特别关照。
好了,再写一行,我就将杰克斯交给您了:他身穿一套色彩鲜艳的蓝衣服,足蹬一双黄皮鞋,系一个料子跟衬衫一模一样的领结。
我的第二位情敌是巴德·坎宁安。他受雇于帕鲁玛附近的某个农场,协助他们将桀骜不驯的牲口管教得服服帖帖。他是我在舞台下看到的唯一的一个看起来像牛仔的牛仔。他头戴墨西哥宽边帽,下身穿着皮套裤,脖子后面还系着一条手巾。
巴德每周两次,骑着马从瓦尔·佛得农场来到“巴黎饭店”吃饭。他总是骑着一匹强悍的肯塔基马疾驰而来,然后突然勒住,并将其拴在灌木丛角落里一棵高大的牧豆树下,以至于马蹄子总会在泥地上刨出好几码长的深沟来。
不用多说,杰克斯和我自然更是这家饭店的常客了。
欣克尔家的前屋是黑土乡常见的那种整洁的小客厅,里面摆放着柳木摇椅,手织椅背套,相册,排成一排的海螺壳。角落里还有一架小型的立式钢琴。
忙过了各自的活儿后,杰克斯、巴德还有我——有时是其中的一个或两个,全凭运气了——晚上总会来这儿坐一会儿,“拜访”一下艾琳·欣克尔小姐。
艾琳小姐是个有思想的姑娘。她一心向往着更为高尚的事情(如果真有更为高尚的事情的话),而不满足于整天在带刺铁丝网的小拱门下收取钞票。她阅读过,倾听过,思考过。她的外貌足以成为野心不大的姑娘的终身职业,但她的思想超越了她的美貌,她必须在沙龙的品位方面有所建树——那可是全帕鲁玛唯一的沙龙啊。
“您不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吗?”
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还一边说一边微微皱起她那弯弯的眉毛来,那神态是那么动人,即便是已故的伊格内修斯·唐纳利(4)本人看到了,也帮不了他的培根的忙。
艾琳小姐还认为:波士顿比芝加哥更具文化气息;罗莎·博纳尔是一位杰出的女性画家;西方人比东方人更为开朗、率性;伦敦一定是个大雾弥漫的城市;加利福尼亚的春天一定非常可爱。除此之外,艾琳小姐还有许多其他的观点,表明她完全跟得上世界顶级思潮。
不仅如此,艾琳小姐还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或许是道听途说来的,或许已得到论证。尤其是其中之一,她曾经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灌输过——她讨厌阿谀奉承。声称言行上的坦率和真诚,是男人和女人最主要的精神装饰,并进一步阐明,如果她能喜欢上什么人,就一定是由于对方拥有如此良好的品质。
“我非常厌烦某些人,”一天晚上,我们这三个“牧豆树的火枪手”都赖在她家那个小客厅里时,她如此说道,“一个劲儿地夸奖我的外貌。我自己清楚,我长得并不美。”
(可后来巴德·坎宁安告诉我,他听了这话后,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控制住了自己,否则非骂她“胡说八道”不可。)
“我不过是一个中西部的普通的小姑娘,”她继续说道,“只求简朴、纯洁,并帮助父亲,一起过上普通、简朴的生活。”
(可事实上欣克尔老爹却每月都会将一千银元的净利润存入圣安东尼奥银行。)
巴德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还不时地去弄弯他那顶帽子的帽檐——他总戴着那顶帽子,谁也别想让他与他的帽子分开。因为他不知道艾琳小姐是想要她嘴上说说的,还是她心里所期待的。不过巴德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虽说许多更聪明的人在做出决定时总是犹犹豫豫的。
“嗨!说得好,艾琳小姐,美丽,并不能代表一切,嗯,我想您一定会这么说的。我可不是说您长得不好看哦,我只是更钦佩您身上的其他优点,比如说您对待父母的方式,就很了不起。任何一个善待父母并顾家的人,都没必要太过美丽的。”
艾琳小姐给了他一个最甜蜜的微笑。
“谢谢你,坎宁安先生。”她说道,“我觉得这是我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所听到的最好的赞美了。我宁可听您这样来说我,也不想听您恭维我的眼睛和头发。很高兴您能相信我所说的讨厌阿谀奉承的话。”
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暗示。这说明巴德揣摩得很准。
杰克斯也不甘人后,他立刻就开腔了。
“没错,艾琳小姐。”他说道,“长得好看未必就能赢得一切。当然了,事实上您长得一点也不坏——但这并不能说明问题。我在迪比克市的时候认识一个姑娘,尽管她的脸长得像个椰子,可她能在单杠上连翻两个跟斗,还不带换手的。如今的姑娘或许能将加利福尼亚桃子捣成果酱,可像她那样的本事是没有的。我见过——呃——比您更难看的人,艾琳小姐。可我更喜欢您的处事方式。沉着冷静,机智灵活——这才是让一个姑娘出奇制胜的法宝。前几天欣克尔先生告诉我,自从您参与工作以后,您就从未收进过一个铅制的假币,也从未出过差错。你看看,这才是一个姑娘应有的品质,也是您最吸引我的地方。”
结果,杰克斯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微笑。
“谢谢您,杰克斯先生。”艾琳小姐说道,“噢,您知道比起阿谀奉承来,我是多么欣赏坦诚相见、直言相告啊。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漂亮。有朋友能对您实话实说,我想这就是最宝贵的了。”
随即,艾琳小姐便瞥了我一眼,我从中看出了某种期许之意。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莫名的冲动,想豁出去,告诉她在那个伟大的造物主所创造的所有美丽制品中,她是最最精致优雅的——她是一颗纯洁无瑕的明珠,在黝黑的泥土和碧绿的草原的衬托下熠熠生辉——她是一个——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可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挚爱双亲是否像毒蛇的牙齿一般歹毒,或者能否分清假币和马勒子的皮带扣,只要我能够颂扬、歌唱、赞美、崇拜她那无与伦比的令人惊叹不已的美丽就行了。
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担心那阿谀奉承者的可怕下场。我已经目睹了巴德和杰克斯狡猾而谨慎的话语给艾琳小姐带来的愉悦。我又何必去以身试法呢?很显然,艾琳小姐是不会被阿谀奉承者的花言巧语所迷惑的。绝不会!于是我就加入了“率真”与“诚实”者的行列,立刻开始了创作和说教。
“尽管在任何时代里,艾琳小姐,”我说道,“都不缺乏诗歌和浪漫故事,但相比其美貌来,女人的智慧显然都更受人仰慕。即便是古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男人们也觉得她的非凡的魅力在于高贵的心灵,而不是其动人的外表。”
“噢,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艾琳小姐说道,“我见过她那为数不多的画像中某一幅。很显然,她的鼻子太长了,长得有点吓人。”
“请允许我这么说,”我继续说道,“您让我想起了那位埃及艳后。”
“噢,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的鼻子有那么长吗?”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还用一根纤细的食指触碰了一下她那清秀的脸蛋。
“噢,不!我是说——,呃——”我说道,“我是指心智与天赋的方面。”
“哇噢,天哪!”她说道。随后,我就得到了那个属于我的微笑,就跟巴德和杰克斯所得到的一样。
“谢谢各位。”她非常非常温柔甜美地说道,“谢谢你们能够如此坦率、真诚地对待我。我希望你们永远都这么对待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的。由于你们对我这么好,并且理解我不喜欢听虚无缥缈的好话,作为回报,现在我要为你们弹唱一小段。”
对此,我们理所当然地表示了感谢和极大的兴趣。其实,我们更愿意艾琳小姐继续坐在那张低矮的摇椅上什么也别做,以便我们面对面地仔细端详她。因为,毕竟她不是女高音歌唱家艾德琳娜·帕蒂。她的音量很小,就跟斑鸠在嘀嘀咕咕似的,只有在将门窗全都关闭,并且贝蒂不在厨房里把锅盖弄得乒乓作响时,她的歌声才能勉强传遍整个客厅。我估计她的音阶相当于钢琴上的八度,她的急奏和颤音就跟您老祖母的洗衣锅中的衣服在冒泡差不多。当我告诉您,对于我们来说这就算是音乐的时候,您就该相信她一定是很美丽的了。
艾琳小姐的音乐趣味十分宽泛。她会将乐谱放在钢琴的左上角,从上往下一首首地唱下去,并且每唱完一首,就将该乐谱移到钢琴的右上角。到了第二天晚上,再将乐谱“唱”到左上角。她最喜欢门德尔松、穆迪和桑基。根据我们的要求,她常常以《可爱的紫罗兰》和《当树叶发黄时》来结束她的演唱会。
我们十点钟离开了那儿,然后就去杰克斯所在的那个小木头车站,坐在月台上,晃动着双腿,相互打探线索,以便摸清艾琳小姐的芳心之所趋。这就是情敌所采用的套路——他们并不相互躲避,也不怒目相向,而是聚在一起,交流、分析——努力运用政治艺术来评估对手的竞争力。
有一天帕鲁玛小镇上来了一匹“黑马”——一名年轻的律师。这家伙一来就立刻开始大张旗鼓地推广起他的职业和他自己来了。他名叫C.文森特·维西。您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西南地区某法律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他身穿艾伯特王子的外套,浅条纹长裤,戴一顶宽边软黑帽,系一根白色细纹布领结。事实上他的这身行头比任何文凭都更能彰显他的身份。维西简直就是政治家丹尼尔·韦伯斯特、作家切斯特菲德勋爵、花花公子布鲁梅尔和小杰克·霍纳等人的复合体。他的到来,搅动了整个帕鲁玛镇。就在他到达的第二天,镇上的外来人员就遭到了调查和解雇。
当然,维西要想在帕鲁玛镇上打开局面,大展宏图,还必须在正经市民和边缘人群中混个脸熟。与此同时,就跟那些当兵的一样,他也一定会跟寻欢作乐的家伙们打成一片的。因此,杰克斯、巴德和我就十分荣幸地成了他的知音了。
要是维西没看到艾琳·欣克尔小姐并成为她的第四位追求者,那么所谓命中注定之类的宿命论论调就大可怀疑了。尽管他搭伙在“黄松树旅馆”而不是在“巴黎饭店”用餐,可后来不知怎的依旧成了欣克尔客厅里一位令人生畏的拜访者。在这场爱情角逐中,他的参与令巴德脏话连篇,让杰克斯满嘴都是俚语黑话,比巴德最尖刻的咒骂更可怕,也使得我郁闷不堪、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切都怪维西这家伙太巧舌如簧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石油从油井里喷出来似的。只要他一张嘴,夸张、恭维、赞扬、欣赏、腻人的虚情假意、没了边的溜须拍马便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我们很难指望艾琳小姐能抵挡住他这种滔滔不绝的语言攻势和阿尔伯特王子一般的漂亮服饰。
但是,有一天却让我们平添了无尽的勇气。
那天黄昏时分,我正坐在欣克尔家小客厅外狭窄的走廊上,等待着艾琳小姐的到来,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原来她和她老爸已经在里面,而欣克尔老爹开始跟她说话了。
根据我之前的观察,这老头儿是个十分精明却又有点缺心眼的家伙。
“艾米丽,”他说道,“我注意到有那么三四个小伙子常围着你转,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你是否看上了其中的某一个呢?”
“噢,爸爸,”艾琳小姐回答道,“我觉得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很不错。我以为坎宁安先生、杰克斯先生和哈里斯先生都是十分出色的年轻人。他们对我说的话,句句都那么坦率而真诚。我与维西先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不过我认为他也同样是个好青年,他对我说的话也同样是句句都真诚、坦率。”
“好吧。我要跟你说的是,”欣克尔老爹说道,“你总说你喜欢别人对你说真话,讨厌别人用花言巧语来哄骗你。那么你现在不妨对他们做个实验,看看他们当中到底谁对你最真诚。”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爸爸?”
“别急,孩子,我会告诉你的。你知道你能唱一点歌,是吧,艾米丽。你在洛根斯波特市上过将近两年的音乐课。时间并不长,当时我们家也只能供你学这么多了。再说,你的老师不也说了吗?你的嗓子不好,再学下去也等于白扔钱。好吧,这些就不管它了。你可以问问那些家伙,你到底唱得怎么样,看他们各自都怎么说。应该说,敢对你说真话的人是非常勇敢的,也是值得你今后依靠的。觉得这一招怎么样?”
“妙极了,爸爸。”艾琳小姐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干!”
随后,艾琳小姐和欣克尔老爹就从后门走出了客厅,而在外面偷听,一点都未露马脚的我,便急匆匆地赶到了火车站。杰克斯正坐在那儿的电报桌旁,等着时钟走到晚上八点。那是巴德来镇上过夜生活的时间。等到巴德骑马到达后,我就把欣克尔父女俩的对话跟他们说了一遍。您看,我对于我的情敌也是正大光明的,我觉得艾琳小姐所有的仰慕者都应该有这样的绅士风度。
于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念头便同时在我们三人的心中冒了出来:维西将被淘汰出局!这个油嘴滑舌、溜须拍马的家伙定将从候选者名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我们都清楚地记得艾琳小姐的高尚品位——她珍爱坦率和真诚,讨厌阿谀奉承。
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仨不禁在月台上跳起了滑稽舞蹈,还扯开嗓门高唱了一曲《马登是条硬汉子》。
那天晚上,四把柳条椅上都坐满了人,另有一把则十分幸运地承载着艾琳小姐那苗条娇小的身体。我们三个,面对如此考验,全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第一个接受测试的,是巴德。
“坎宁安先生,”艾琳小姐在唱完了《当树叶发黄时》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您觉得我的嗓音怎么样?请您坦率、真诚地告诉我,就像我一直希望您对待我的那样。”
巴德在椅子上扭动起身体来。因为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要充分展示自己对于“坦率、真诚”是多么心领神会。
“说实话,艾琳小姐。”他异常诚挚地说道,“你的嗓音并不比黄鼠狼高多少,你知道,那只是一些吱吱的低叫声。当然了,我们都喜欢听你唱歌,因为这毕竟还是较为甜蜜的,颇能抚慰人心。并且当你坐在琴凳上东张西望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妩媚动人。但是,我想你是不能将其说成真正的歌唱艺术的。”
我仔细打量着艾琳小姐,想窥探一下巴德的话是否过于坦率了。然而,她的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愉快,并对巴德报以甜蜜的微笑——这说明我们的路数是对的。
“您又是怎么认为的呢,杰克斯先生?”她接着问道。
“要我说,”杰克斯说道,“你不是那种首席女歌手。我曾在美国的各大都市听过她们的演唱。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音量不足。除此之外,你足可将那些唱大歌剧的家伙送入肥皂厂——我是指外表方面。你的喉音不行。你的会厌(5)部位没能发挥作用——它的步法不对。”
听了杰克斯颇具专业水准的批判之后,艾琳小姐愉快地大笑了起来,并将探询的目光转向了我。
我承认我在开口之前有那么一点点的犹豫不决:世上难道不存在坦率过头的事吗?我甚至都有些不知所措了,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做一个吹毛求疵的批判家。
“我并不擅长乐理,艾琳小姐。”我说道,“但是,坦率地说,我不能颂扬老天爷给你的嗓子。长期以来,人们都喜欢将好歌手比作一只小鸟。没错。可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鸟儿。我想说的是,你的歌声让我想起了画眉——沙哑而不洪亮,音域窄且缺乏变化——不过呢,呃——也自有其——嗯,甜美的一面——并且,呃——”
“谢谢你,哈里斯先生。”艾琳小姐打断了我,“我知道我完全可以信赖您的坦率和真诚。”
紧接着,C.文森特·维西便撸起雪白的衬衣袖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首先将艾琳小姐的嗓子誉为上天赐予的绝世珍宝,并对其大加颂扬——可惜我的脑子无法公正、全面记住他那些连珠般的妙语了。总之,他对艾琳小姐的歌唱赞不绝口,假如这些话是对晨星说的,那么当它们齐声合唱时,将会因志得意满而熊熊燃烧,最后爆炸成碎片,化作一场流星雨。
他扳起那些个白皙的手指,历数各大洲的歌剧大明星,从花腔女高音歌唱家珍妮·林德一直评说到艾玛·阿伯特,一个劲儿地贬损她们的天赋。他谈到了喉头的解剖结构、胸腔共鸣、乐句的分切、琶音的控制,以及有关这门嗓音艺术的其他奇奇怪怪的要领。仿佛是出于万不得已似的,他也承认艾琳小姐还没将珍妮·林德在高音区的一两个音符的唱法学到手——但是——这仅仅是学习和练习的问题!
最后,他以预言来结束自己的演讲——他庄严地预言:西南之星的声乐艺术生涯即将开始,并将成为古老的得克萨斯州之骄傲——且是音乐史上无人能及的!
十点钟我们离开时,艾琳小姐照例十分热情地与我们一一握手,并露出迷人的笑容,邀请我们以后再去。我看不出她更青睐于谁,但有一个是我们之中三个人——我们,都知道的。
我们知道“坦率”与“真诚”已经胜出,从今往后,竞争者将只剩下三个,而不是四个了。
到了车站之后,杰克斯拿出了一品脱好酒,我们一起庆祝了一个公然闯入者的失败。
四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其间并未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到了第五天,杰克斯和我走进灌木树枝盖顶的大棚去吃晚饭,发现是那个墨西哥青年坐在带刺铁丝网小拱门里面收钱,而不是身材婀娜、穿着海军蓝裙子的小仙女了。
我们冲进厨房,与欣克尔老爹差点撞了个满怀。他正端着两杯热咖啡往外走呢。
“艾琳在哪儿?”我们像背书似的异口同声地问道。
欣克尔老爹是个慈祥温和的老头儿。
“呃,先生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她忽然心血**,嗯,不过我有钱,还事事顺着她。她去了波士顿,要在一所影乐(6)——不,是音乐学校学习四年,好让她的嗓音更好听一些。噢,请原谅先生们,让我过去。咖啡很烫,而我的大拇指太嫩。”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不是三个——一起坐在月台晃脚。C.文森特·维西也在我们之中。我们一起讨论着。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了,有几条狗在望着它吠叫。月亮挂在树梢上,像一枚五美分的硬币,或一个面粉桶的桶底。
我们讨论的是,对女人,到底是撒谎比较好呢,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故而未能得出结论。
(1)译注:1729年1月12日—1797年7月9日,爱尔兰政治家、作家、演说家、政治理论家和哲学家,他曾反对英王乔治三世和英国政府,支持美国殖民地以及后来的美国革命,被认为是英美保守主义的奠基者。
(2)译注:典出莎士比亚的诗《告诉我,幻想来自哪里?(Tell??Me??Where??is??My??Fancy??Bred)》。
(3)译注:1825—1905,法国学院派画家,画风唯美,题材多为神话、天使和寓言。
(4)译注:1831年11月3日—1901年1月1日,美国政治家,著名作家。他曾在其著作《伟大的密码》中提出“弗朗西斯·培根才是莎士比亚剧本真正的作者”的惊世观点,却未得到学界的认同。
(5)译注:医学术语,舌根后方帽舌状的结构,由软骨作基础,被以黏膜。
(6)此处为艾琳的爸爸发音不标准,把“音乐”说成了“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