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 航
德福终于找到了一套大一点的出租房,性价比也高,非常符合德福的要求。两口子都刚从乡下调进城不久,什么花销都得计划着来。
以前,德福一直住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单间出租房。老婆整日抱怨不方便,没有厕所,没有厨房。那怎么可能方便?一个大杂院,三层楼,十几间房围成一个筒子楼。每一间房里都住着人,全是进城的农民工,拖家携口。巴掌大的筒子楼住着十几户人,真是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德福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中午必须睡觉。哪怕只是十分钟,晚上就算工作到十二点也不会疲倦。要是中午不休息,整个下午和晚上,睡意都会时刻缠着他,像个难缠的债主,甩都甩不掉,就别指望有精力做什么了。
在那个小筒子楼里,午休是德福的噩梦。每次他刚进入梦乡,隔壁吵孩子的,打扑克的,划拳喝酒的,两口子闹分裂的,调情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总把他美丽的梦敲得支离破碎,让他苦不堪言。
德福憎恨那些无所顾忌大声喧哗的家伙,尽管那些人在德福眼中善良得不能再善良。但谁打扰了他的午睡,他就与谁不共戴天。德福对他们的好感正在一天天消退。由于长期不能正常午休,德福发现自己神经有些衰弱。
德福楼上住着精力旺盛的两口子,男的是搬运工,女的是调灰浆的,都在建筑工地上当零工。男的喜欢穿木屐拖鞋,女的很少脱掉高跟鞋。要知道,这座楼房的楼板太薄了,别说是拖地的摩擦声,就是掉一根针,也能原声传给楼下。“踢踢踏踏”的声响常常将德福从梦乡驱回现实。
德福只能心里烦,不能埋怨他们,更不能指责他们。要知道,中午正是劳累了半天的农民工享受生活,放纵自己的时候,谁好意思去制止他们?再说怎么制止?是像老实人一样求他们?还是像泼妇一样两手叉腰地骂人?但这些虎背熊腰的人哪是德福惹得起的?有几个每天闹得最凶的民工媳妇,泼辣得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甚至比凤辣子还厉害,因为凤辣子不爆粗口。这些女人就算骂她们的老公,也能嗓音尖锐,一句不重复地骂两小时,把男人骂得狗血淋头。男人们挨骂时大多蔫头耷脑,左右躲闪,那么小的空间,他们哪找得着藏身的地方?只能使劲把头往**钻,恨不能拉开拉链钻进去。
搬离那个大杂院,过去的就过去了。德福总算是脱离苦海了,这毕竟是一个新起点,他开始计划怎么安排新生活。小家庭生活方便多了,有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和书房,还有24小时供应的热水……
搬了一整天家,德福觉得骨头都散了。筒子楼喧嚣的声响早已远去。德福耳根清净,备感欣慰。吃着老婆烧的香喷喷的饭菜,洗了个澡后精神抖擞。晚上,两口子偎依在宽大的卧室里,气氛温馨,似乎又回到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开始憧憬新的生活目标——买房!
中午,老婆一般在学校休息。德福乐得一个人午睡,无人打扰。才看两篇短小说,眼睛就睁不开了,他打算好好享受午觉。他扔掉小说,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钻进被窝,耳边一片宁静,十分惬意。银子花得多,生活品质就是不一样。
德福放心地睡了。蒙蒙眬眬中,他一边睡一边想:中午好好睡,下午好好干,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早些把买房的钱赚够,然后再买车,再自驾游……在德福的意识中,午睡不仅关乎下午的工作,还关乎前途命运,关乎今后的幸福……德福的思绪像烟囱里的烟一样慢慢散了。开始还能聚着,但最终飘呀飘,飞远了……
突然“哆哆哆”……一声声,果断而执着,像重磅炸弹一样,一颗接一颗地从天花板上扔下来,把德福的美梦炸得粉碎。德福被吓醒了,好像一个孤零零的人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前后左右都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一不留神子弹就会从四面八方射进他的身体。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不是在自己体内,而是被吊在万丈悬崖上**秋千。浑身冰冷的德福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想寻找那罪恶的源头,咒骂那该死的声响。
“哆哆哆”,一声声,毫不减弱,从天花板的左边一路响到天花板的右边。接着再从右边响到左边,振聋发聩。德福等呀等,盼呀盼,心想你总有个累的时候。终于声音停止了,德福重新开始入睡,但是却怎么也迈不进梦境的门槛。
德福坚持着,一天、两天、三天……后来竟天天如此,只要德福刚进入梦乡,那个被德福咒骂了无数次的哆哆声就会准时响起,像故意与德福作对似的。德福快崩溃了,他不能再忍。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那是第七天的中午,忍无可忍的德福终于爆发了。他从**蹦起来,衣衫不整,摔门而出,杀气腾腾地冲上楼,怒气冲冲地拍打楼上那家人的门。半天,没人开门,只听到屋里有哆哆的声音,由远而近。门终于开了!此时的德福满脸愤怒,满腔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如果他怀里有一把狙击枪,他一定会向那扇罪恶的门里一阵狂扫……
当门内的情景真正出现在德福眼前时,德福张口结舌,怒火也在一瞬间消失。德福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敲……敲错门了。”
门里有一位老奶奶,她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另一条腿无力地蜷缩着。老奶奶右腋下拄着一根木拐杖,她努力平衡着自己,满脸慈祥地望着德福说:“孩子,我知道你刚搬来,住楼下,现在是邻居了,敲错了也不打紧,进来喝口水吧。”德福忙说:“不,不打扰了!”
德福看到了那根曾让他险些变得丧心病狂的拐杖,纯木结构,做工极为粗糙。但拐杖的末端,却用棉布厚厚地、紧紧匝匝地缠了一大团,包得像一只漂亮的马蹄。显然,这样做的目的是尽量减弱敲击地板的声音。看来老奶奶已经考虑到影响了,在拐杖上做了消音处理。怪不得德福在楼下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声响,声音只是沉闷顿挫。
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从楼下跑上来。他老远望见奶奶,脸上瞬间笑成一朵鲜嫩的花,在门口张开手臂抱了奶奶一下。尽管是象征性的,但看得出他和奶奶十分亲近。奶奶也回抱他,然后她指着德福,做了个手势。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望着德福,甜甜地笑笑,用手指指屋里。德福看懂意思了,是请他到屋里。德福摸着小男孩的头,对老奶奶说:“您孙子真是个乖孩子。”小男孩进去了,把书包放在靠墙的桌子上。
老奶奶悄悄对我说:“这个孙子是我捡来的,很乖,不淘,最爱学习,成绩好着呢,是个很懂事的乖孩子。但他听不见,五年前我在广场上锻炼的时候捡的。那时他才不到两岁,睡在垃圾堆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丝哭声。我以为他把嗓子哭哑了,捡回来好些天才发现他什么也听不见!我把他带回来,儿女们不理解,说我行动不便,再捡个孩子怎么办,何况是个又聋又哑的孩子?最后儿女们一个个都搬走了,就剩下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个小家伙了。”
老奶奶回头望了一下正在做作业的小男孩,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见德福盯着着自己的拐杖,老奶奶解释说,她蜷缩着的那条腿患了重风湿,前几年就不管用了。但拄拐习惯了,走路也没有太大的妨碍。她每天清早从菜农手里收菜,一瘸一拐地赶到菜市场去卖。中午赶回家给小家伙做午饭。下午,小家伙上学后,她出去捡垃圾。她说她要趁现在还走得动,给小家伙上大学多攒点钱……
不知什么时候,几滴泪水从德福眼眶滑出,久违的感动涌上心头。下楼后,德福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自此,每天中午,德福在哆的声音里睡得很踏实,睡得很香。哆哆哆的声响,已经成为德福的催眠曲。他知道老奶奶在楼上制造的每一个哆音,都是为小男孩敲的幸福的音符,爱的乐曲。德福希望这种哆音一直敲下去,敲到小男孩上大学,敲到小男孩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每天午睡,德福都期待哆的声音响起。只要哆的声音响起,就说明老奶奶很健康,小男孩的生活充满希望。德福甚至想哪天老奶奶拄不动拐杖时,他会把小男孩接过来,为小男孩撑起一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