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白云寺的后山树林,曾经的张保保,如今的宋靖平正在等人。
幼年时为蛮胡收养的记忆已经模糊,如今的他记得更多的是以‘佛子’的身份,在白云寺中念经练武的经历。
因为某些原因,宋靖平没有剃度,依旧留着长发,其人生得浓眉俊目,英挺秀拔,即便一身朴素的僧袍没有掩去他身上的光芒,看起来很像女扮男装的慕容倾。
不一会,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宋靖平的面前,这是一个相貌粗犷,身材矮壮的汉子,散发着凶狞冰冷的气息,显然是一名蛮人,他从怀中拿出一件细心保护的东西,交给了宋靖平。
“这是义父给我的信?”
宋靖平接过信封,没有着急拆开,而是先运起拳意,身上腾起飞禽走兽,游鱼昆虫等众多生灵虚影,散发着蛮荒的气息,以此抵消掉残留在信封上的拳意印记。
倘若不消除印记就拆开,不仅信件会自毁,残留的拳意也立即对拆信者发动攻击,这是此世强者们独特的信息保密法。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但宋靖平看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后长叹一口气,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接着对汉子道:“你回去转告义父,我会准时赴约。”
矮壮的汉子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步伐极快,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宋靖平双手一搓,将信粉碎成渣,接着抬头看着天上被云挡住半边的月亮,感慨道:“师傅,你说天下人会不会骂我认贼作父?”
“初时或许难以理解,但最终他们会明白,你的选择才是终结乱世最好的办法,彼时他们便会因愧疚而更生感激,在那之前,你需学会忍辱负重。”
一名僧人悄无声息的从后方黑暗中走出,伸手拍了拍宋靖平肩膀,柔声安慰道:“送一帖佛偈予你,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宋靖平原地静立许久,旋即摇头自嘲道:“明明一直以来都为此事而磨砺锋利,不想即将出鞘时仍会踌躇心慌。”
虚难道:“此乃人之常情,何况你还年幼,突然间就让你站上名为‘天下’的舞台,只是心生犹豫而非畏惧,已是难得,不必苛求自己,你只需记住,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为天下苍生,而非个人得失,乃无量功德,纵有千般骂名,也要一路走下去,何况我佛百万信徒皆是你的后盾,你并非一人。”
宋靖平听了后,仍迟疑道:“师傅,你说义父他是真心想要让蛮华融合吗?抑或着,这只是他打出来的一种旗号?”
“天狮王是蛮族不世出的雄主,其智如渊海,远见卓识,正因如此,他反而能够看清一件事——蛮华融合是蛮族唯一的出路。”
“这是为何?”
“因为蛮族的人数太少,区区五百万,连北方华夏人的一成都不到,而且他们的文明太落后,根本敌不过璀璨的华夏文明,就算他们靠着武力暂时征服了北方,也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早晚会被喷发的火山所摧毁,直至死无葬身之地。
不管现在他们多么得意,在华夏人眼中,他们依旧是蛮夷,哪怕穿上了抢来的丝绸华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现在大家臣服于他们,不过是为武力所屈服,一旦大家发现他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自己有取胜的把握时,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赶回黑水白山。”
宋靖平反对道:“但蛮族最大的依仗是义父,而以义父的年龄,再活个百年也是轻轻松松,相比之下,反倒是理国太师年纪已大,他已活了一百八十载,纵然还虚大宗师寿元悠长,也差不多接近极限,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而一旦没了这根擎天柱,理国随时有可能倾塌。”
虚难摇了摇头,道:“就算没了太师,蛮王也不敢吞并理国,因为他很清楚一件事,一旦理国灭亡,蛮族的末日也就降临了,说两者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或许有些不大妥当,但勉强可以形容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徒儿不明白,还请师傅明示。”
“唉,如果世上只有理国一个国家,蛮王倒是可以用强硬的手段打断理国人的脊椎骨,再辅以怀柔招降的手段,重用几名华奸当马骨,如此至少能延续百年的国祚,可海洲除了理国外,尚有素国、德国、英国等强国,他们之所以不插手,一来是跨海作战消耗甚巨,二来是遵守素国当年提出的非攻盟约。
墨者说兼爱非攻,但他们的兼爱是对文明人讲的,而蛮夷者,禽兽也,对禽兽他们可不会客气,包括非攻盟约,也是华夏各国内部缔结的契约,而蛮人从不在缔约者的范围内。
我敢保证,一旦理国灭亡,素国立刻就会高举‘一天下’的大旗,跨海进攻,而且不用出动太多兵力,直接在当地招募不愿屈服的亡国者就行了,连兵马消耗都能省下大半,彼时内忧外患,蛮王个人武力再强也无可奈何,能全身退回黑水白山便是天赐了。”
宋靖平恍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即便大乾有机会消灭理国,义父也不敢下令,某种意义上,理国的存在反倒是一道保护的屏障。”
虚难道:“没错,蛮胡唯一生存的机会,便是学习我们华夏人的文化,使用我们的风俗,重用我们的人才,花上几十甚至是上百年的时间,将自身融入其中,正如当初的古越人都是蛮夷,如今却也承认他们属于华夏的一份子,只不过他们是被征服的一方。”
宋靖平有些不可思议道:“所以,义父率领族人如此努力的占领土地,统治华夏人,就是为了在将来能够成功的被我们吸纳,成为‘华夏’的一部分?”
“没错,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保存下来,在这片土地上安心地生活,而正因为蛮王是一代明君人杰,他才能意识到这一点,当然,其中也有他熟读我华夏典籍的功劳,哪怕他心中再无奈再憋屈,也只能承认这是蛮族唯一的出路。”
虚难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宋靖平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所以,他才要收你为义子,承诺将皇位传给你,毕竟只有你成为了大乾的皇帝,才能以正统的名分吞并理国,并且不会受到华夏诸国的攻击,也只有你出面,才能消去理国人的反抗,从而顺利实现蛮华混同、天下太平的目标。”
“但蛮人会服我吗?他们会同意让我一个华夏人当他们的君主吗?”
“蛮人向来信服强者,只要你义父力挺,他们便不该造次,剩下的唯一可虑者就是巫蛊宗,其势力庞大,信徒众多,人人听从巫祭之言,不服王令,你义父早就对他们生出了忌惮,所以才会与我佛宗合作,届时双管齐下,便能镇压一切反对的声音,等你在皇位上坐了十年二十年,大家都习以为常,便不再有任何抵触。”
其实蛮王对巫蛊宗的忌惮另有原因,并非单纯为了集权,这一点虚难在同蛮王会面时就有所察觉,但眼下就没必要说给徒弟听了。
宋靖平点了点头,随后长出一口气,道:“师傅,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便跟您说句心里话,其实我没有那般高远的志向雄心,一点也不想做皇帝,看那些帝王将相,成日历蝇营狗苟又有什么好,有时还真不如做一个山野自在闲人。”
“哈哈,山野自在闲人?荒谬!”
虚难正色训斥道:“你看看外面那些平头百姓,有饱饭吃没有?有好衣服穿没有?你的义父一声令下,他们就得日夜劳作,无家可归,有人说‘大丈夫宁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无权’,此话看似野心勃勃,但在乱世不过是自保之言,便连我这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否则就得全寺遭殃。
徒儿,你自小在寺庙中长大,被保护得太好,不知世道险恶,你去打听打听,有多少好端端的人是被蒸了煮了充当粮饷吃了的!
如今的世道,官法滥,刑法重,人吃人,钞买钞,贼做官,官做贼……闲人?这个世上没有闲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宋靖平闻言不由得发怔,原地呆立许久,最终叹气道:“师傅教训得是,是我太天真了。”
虚难的表情缓和下来,安慰道:“我知道徒儿你天性善良,不好权利,但你要明白,太平盛世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靠英雄豪杰去争取,其过程中未必免不了要有所牺牲。
我们白云寺之所以同意与蛮族合作,便是为了消弭战乱,平息戾气,阻止冤冤相报的循环,等到建立地上佛国的那一天,河清海晏,彼时你想隐居当个闲人也都随你。”
“……徒儿谨记师傅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