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这种疾病正逐渐侵蚀着日本社会。如果说特殊清扫处于最末端,处于最前线的便是为老年人提供帮助的临终服务团队。
远藤英树(时年51岁)自称“出租家人”,代替真正的家人为老年人提供帮助。服务内容从选择护理设施到葬礼都包括在内,当然也要收取相应的费用。不过实际上,他更多时候是替代生前就和死者疏远的家属处理后事。他们虽然血脉相连,但家属只把死者当作包袱。可谓是现代版的《弃老山》传说(3)。
“说到孤独死,极少有处于孤立状态的人自己前来寻求帮助,大多都是他们的家人和兄弟姐妹来咨询。要是多问问大家自己有没有走得远的亲戚,说不定就没有那么多孤独死的人了。孤独死实际上会给周围的家人带来很多麻烦。既然是孤独死的,自然没有人愿意为死者准备后事。与周围人越疏远,越不会自己准备后事。但万一遭遇不测,还是要和护理院以及殡仪馆打交道。我们就是为那些不被家人接受的人提供帮助,成为他们的‘出租家人’。”
远藤这次的客户叫小林良子(化名,时年61岁),她的哥哥现在在护理院里。这日,他们在川崎站附近的咖啡店见面。良子突然听说她二十多年没见的哥哥倒在了车站前,正慌乱不已。远藤没有太顾及她的心情,单刀直入地说:
“关于您兄长的后事,您希望把骨灰撒出去吧?”
“对,留着骨灰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撒在海里吧。”
“之后会有专业人士处理的,您想撒在哪边呢?”
“东京湾吧。”
他们谈论的的确是后事。良子的哥哥倒下后患上早期阿尔茨海默病,从医院转移到护理院后恢复能力惊人,如今正活得生龙活虎的。但妹妹良子依然毫不在意地和远藤讨论着撒骨灰的话题,坦诚地交谈着。她的脸上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谈话继续进行,最后她选择在哥哥死后将他的骨灰撒进海里。
“我见到远藤的时候,听他说他可以把生前死后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我就放心了。我们兄妹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要是只剩哥哥活下来,我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远藤说,就算我们都死了,他也会连哥哥的骨灰都安顿好。就凭这一点,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委托远藤,让他处理各项后事。”
良子打从内心感谢远藤。
良子几乎不认识她二十多年没见的哥哥。他们年龄相差10岁,良子是初中生的时候,哥哥就加入自卫队离开家。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从小体弱易过敏的良子单单应付自己的病就精疲力尽,没什么有关家里的记忆。算不上喜爱,也谈不上厌恶。不久前,她还不知道哥哥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如今只是因为血缘关系,自己就要被迫照顾哥哥,这令她惶恐不已。
“我听说哥哥倒下来到医院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哥哥。我甚至还想,我真的可以来这个病人的床前探望吗?等我瞥了一眼他的脸,看到他富有特征的眉毛,才终于意识到他是我的哥哥。我之前一直担心自己找错病床。”
接下来要处理很多事情,要把哥哥公寓里的行李搬出来腾空房间,从银行取出存款,给护理院支付费用。良子光是想想要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就感到精疲力尽。
“我也不是恨哥哥,就是觉得这样下去我会撑不住的。我去哥哥住的横须贺的公寓就要两个小时,回家还要两个小时。从存折里把钱取出来,再按个印章又要两个小时。”
最让她担心的是哥哥出院后的去处。只是想象一下在家里摆上哥哥睡的护理床的情景,她就要晕过去。
“哥哥的病治好后,要是医院赶他出来怎么办,我是不是只能带他回我家?到时候必须在客厅里铺一张简易的床吧。我向护理支援专员求助之后,他们把远藤介绍给了我。”
良子正觉得自己没法一个人完成这些事的时候,远藤的出现挽救了她。见到有人可以帮她接手哥哥生前死后所有的事情,她立刻决定委托对方。从联系护理院,到清理房间,再到葬礼的安排,远藤都可以代劳。他就是护理院和家属之间的桥梁。
“见到远藤之前,我曾经要把哥哥房间的被褥从护理院寄走处理掉。东西实在太重了,我从房间走到便利店都费了好大的劲,中途我都不想寄了。现在有远藤在,我不用到场就有专业人员安排好所有事宜。我只要在全部收拾好以后过来说声谢谢就行。如果这些全都由我亲自来做的话,我早就倒下了。”
“听说有时照顾病人的人反而比病人先去世。”
“对,我朋友丈夫的父母就搬进护理院了。我听她说,她晚上经常接到电话,每次还必须要坐出租车过去,实在太辛苦。护理这事出人命不奇怪,但现在远藤会帮我处理好所有事情,我轻松多了。”
现在护理院不会不停地发手机信息给良子,而是发给远藤。
“老人需要内衣和换洗衣物,请买一些过来。”
“今天您家的老人失踪了。”
“请买一只马桶刷带来。”
远藤会选择性地告知良子必要的信息,替她购置必需品。
“我真的感觉很轻松,有什么意外还有远藤在,他会帮我处理好的。”
良子毫不犹豫地说出“处理”这样的话。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让接受护理的人和家属都露出笑容,营造出和谐的护理氛围。当然,护理不可能百分之百满足对方,但可以尽量减少矛盾,最好让家属最后还能对死者说一句辛苦了。现在人与人之间充满隔阂,事到如今要求大家修复关系未免太勉强。”
良子点头赞同远藤说的话。
“没错,有远藤在中间协调,我才笑得出来。说真的,如果让我一个人处理所有事情,估计我早就不愿意见哥哥了。人还是要多笑笑,才能保持做人的尊严。”
良子安排好给哥哥撒骨灰的事宜,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可能有人觉得良子身为家属未免太过冷淡,但远藤对这种做法已司空见惯。
“本来确实应该由家人和护理院联系,但联系得太频繁也会惹人心烦。所以我会征得家人同意,收钱代替他们联系。客人觉得麻烦的事情我们都会做,所以想花钱摆平麻烦的人才会找到我们。如今,生活富裕但不愿和孤立的亲戚扯上关系的人越来越多。”
远藤说,孤独死只是孤立者的终点,问题在此之前已经发生。要是孤立者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或者得了疾病,亲戚可能会接受。
“但更多的情况是亲兄弟姐妹好几年不联系,孤立者本身引发过家暴、欠债和离婚问题导致关系破裂,家属不愿见面。家人之间的矛盾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根本不可能修复关系。只不过因为是亲戚,有的人就要被迫承担护理的责任。我觉得我们就是为民生委员和护理支援专员无法插手的部分提供缓冲作用。”
替家属奔走的远藤从事的是从扭曲的关系中诞生出的“孤立生意”。临终服务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为“无缘之人”安排后事。如果说特殊清扫是死后安排后事,那么远藤的工作就是在生前安排后事。
和特殊清扫业者急剧增加的情况相同,这类“出租家人”的临终服务业务的需求量也在增加。而远藤这样收钱为已经疏远的家属摆平麻烦事的从业者,也会在不断试错中急速增多吧。
确实,正如远藤所说,断了线的风筝很难找回来,一度决裂的亲缘关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修复。相反,用金钱帮孤立的亲属解决后事,一切交由第三方处理,才算帮助那些被迫接手的亲属。
然而,我从远藤的生意中窥见了无缘社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