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我记忆里的那些人私の記憶の中のあの人たち(1 / 1)

三人之师

铃木松年先生

对我来说,铃木松年先生是最初的老师。从我摇摇晃晃地走在绘画之路的幼年开始,就是他手把手地教导、培育我,直到我能一个人迈出坚实的步伐。可以说是像父母一样培育我的重要的老师。

松年先生的画风是干练的四条派,常用的画笔也是毛质硬挺的狸猫毛笔。

先生绝不会使用板刷。先生说,艺术家不应该用板刷这样的工具,画家应该把画笔作为全部的依靠。如果需要用到板刷的时候,先生就同时手持三四支毛笔作为板刷使用。

先生的笔触雄浑,我曾瞻仰先生创作,他的力量能贯注到手指,真是潇洒写意。因为在笔上太过用力,有时候纸都被划破了。

因为先生的画风非常潇洒恣肆,自然地,弟子们的画风也是这样。连研墨的动作也很粗犷,所以很难磨出光滑润泽的墨汁。

“研墨必须让女人来做。”先生说。所以先生经常让我研墨。

先生的画室里有一张低矮宽大的桌子,那上面总是叠放着几张联裁(1)的宣纸。

先生一在桌子边坐下,从上往下一张一张地画出岩石、树木、流水、云彩,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蘸上水、吸饱墨汁的笔在纸上运转,一瞬间整张纸就变得黏黏糊糊。

之后先生就在上面放上废纸,卷起来放在一边。

接着在下一张纸上画其他旨趣的作品。

很快纸又变得黏糊糊,先生又同样放上废纸,卷起来放在一旁。

一天要这么画五六幅。第二天等这些画都干了,再拿出来接着画。然后纸又变得黏糊糊了。又卷起来,放在一边……像这样,大概用五天,就能完成各自雄浑卓越的构图,这是老师的创作方法。

像这样潇洒的画法,先生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

与厌恶板刷一样,先生也极度不喜欢用器物来摹画物体的形状。

比如要画月亮,就用粗笔,使出腕力,一气呵成地画出来。

当时京都画坛中,今尾景年(2)先生、岸竹堂先生、幸野梅岭先生、森宽斋(3)先生等大师各成一派,景年先生画月亮的时候就会借助圆形的盖子或圆盆、碟子等。但松年先生绝对不会使用器具来作画。

“别人是别人,我是绝对不会用这种画法的。”先生常常强调,画家应该单凭画笔来安身立命。

每月十五日是铃木百年(4)、铃木松年两社合并的月并会,在丸山公园平野屋附近一家叫牡丹畑的料亭举办。大家把各自觉得满意的画拿出来给先生看,先生挨个观看弟子的画,然后点评:“这根线力量不足、这里应该涂上颜料”。真是粗犷的教学方法。

百年先生虽然不是我的老师,但我常在两社合并的席上见到他。先生教了我很多东西。当时是明治年间,以田能村直入(5)等为代表的南画、文人画很兴盛,百年先生也受其影响,画风中多少体现出南画的风韵特点。

松年先生是百年先生的亲儿子,画风却与百年先生完全不同。

在绘画学校时,松年先生就与别的先生不同,做派豪放磊落,与学校的其他老师似乎常常意见不合。

但是在学生中间却很受欢迎。

先生的豪爽中带有亲切的人情味,充满才华而大度,不断地向画坛推出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弟子。

当时的绘画界,师徒关系一般都像亲子关系一样,非常亲密。

先生有发出“哼哼”鼻音的习惯,走起路来木屐也会“咔嗒咔嗒”地响。

于是,弟子们也变得常常发出“哼哼”的鼻音,木屐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习惯就在弟子间“传染”开了。

塾生们和先生五六人一起走时,“哼哼”“咔嗒咔嗒”、“哼哼”“咔嗒咔嗒”……实在是很热闹。

说到师徒间的关系,正是因为学到这个地步,师父才能成为师父、弟子才能成为弟子。这其中难道不是包含深意的吗?

当然,在绘画方面也必须完全彻底地将老师的技法学到家。在此基础上,根据每个弟子的资质,聪慧的人就能以目前学到的为跳板,向自己的画风迈进。

不完全学习到老师的风格是不行的。但是总是陷在其中,也就无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先生常常对弟子们这么说。

松年塾里,有一个叫斋藤松洲的班长,那人是基督徒,还很时髦。

他的文章很好,书法也比画要出色。

斋藤常常气焰高涨地四处演说,还背着背箱上京去,与红叶山人等交游,以徘画(6)而出名。也很善于装帧书籍。

现在我手边还留有一幅他给我画的素描,只要一想到松年先生的私塾,就会想到这个人。

先生在大正七年逝世,享年七十岁。

他是日本画坛中一位伟大的画家。

幸野梅岭先生

我在松年先生的私塾学习时,因为有各种的原因,有一点是觉得自己必须要见识更加广阔的绘画世界,按照过去的做法,为了学习其他流派,我获得了松年先生的允许而得以在幸野梅岭先生门下学习。

梅岭塾在京都新町姐小路,当时说起幸野梅岭,不仅是京都画坛,更是日本画坛的权威,还担当着帝室技艺员(7)的最高荣誉,其门下不乏已跻身大师之列的画家。

我为了与这些伟大的画家们为伍,拼命地努力,以一介女流之身尽力研究学习。

菊池芳文(8)、竹内栖凤、谷口香峤、都路华香等一流画家都拥在门下,梅岭先生就像是旭日一般君临京都画坛。

虽然同为四条派,但松年先生的画风偏朴素稳重,笔力雄浑;梅岭先生的画风则更加华丽,笔触也更柔和,妖娆绚丽,画面十分漂亮。

向这两位画风大相径庭的先生学习的我,就因此产生了无尽的烦恼。

虽然想按照梅岭先生的画风来画,但不知不觉间就恢复了松年先生的粗犷习惯。柔和华丽的手法和雄浑稳重的画风杂糅到一起,怎么都画不出顺眼的画。画出来的尽是些让人无法沉下心来的东西。

梅岭先生对于这些不纯的画自然是不满的。一次也没给过好脸色。

“这可不行!”

慌张的我越急着想舍弃松年先生的画风,就画得越糟糕。

曾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绝望,甚至想过放弃画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具备画出正经作品的才能。

然而,某一天我突然想到:

“入师而后出师。”松年先生曾这么说。

是啊——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起,我变得强大了。

我要取松年先生的长处和梅岭先生的长处,再加上自己的优点进行加工,创造出独属自己的一派。

想到这一点的我,从那天起仿佛重生一般,又走在了广阔的绘画之路上。

画画使我快乐。两位先生的长处加上自己的长处而形成的新画风——松园画风的确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梅岭先生对门下的弟子实在是很严格。

连一个姿势也不允许不端正。

“姿势不正,则画不正!”

这是先生的金句。

梅岭先生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去世。

我入塾后第二年就不得不与先生永别,师生的缘分实在浅薄,对我来说,失去先生犹如失去照亮我道路的巨光。

我是在二十一岁的春天,与先生诀别的……

但是,那时我已经切实地获得了自己的画风,因此精神上并没有产生强烈的动摇。

只是,从此以后就不得不与那位鉴赏我作品的先生诀别了,真的是非常、非常可惜。

先生去世后,门人们商量后决定各自投奔梅岭四天王的门下:

菊地芳文

谷口香峤

都路华香

竹内栖凤

在此四人之中,我与其他十数名塾生一起拜入栖凤先生门下。

竹内栖凤先生

失去了松年先生和梅岭先生的我,在去年的秋天,失去了最后的恩师——竹内栖凤先生。

毋庸置疑,竹内栖凤的辞世给日本画坛的打击,比痛失梅岭和松年两位大师的总和还要大。

我想,像栖凤先生这样,在古今的日本画坛中占有如此重要地位的大师是极少的。

说京都画坛的大半都出自栖凤门下也不为过:

桥本关雪

土田麦倦

西山翠嶂

西村五云

石崎光瑶

德冈神泉

小野竹乔

金岛桂华

加藤英舟

池田遥邨

八田高容

森月城

大村广阳

榊原苔山

东原方倦

三木翠山

山本红云

如果有人这么问:“栖凤先生的伟大之处在哪里?”

只要举出以上的弟子姓名就够了。

先生常常说:“去画写生!去画写生!”

先生说画家每天必须画一幅写生,无论哪一天,先生都一定会画写生。

先生晚年时基本都住在汤河原温泉,据说直到七十九岁高龄去世之前都在坚持画写生。

我画的临摹、素描与先生的写生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那是明治二十七八年的时候吧,梅岭先生、竹堂先生、吉堂先生等各位都尚在人世,栖凤先生也不过三十多岁,那时的绘画展览会与今天的比起来,气氛要自在多了。当时我只有二十二岁,梳着裂桃式发髻,发梢上垂着鹿子(9),经人介绍得以在栖凤先生门下学习。

刚入学时,同学中有很多伟大的画家,我便决心“这下,不好好努力是不行的——”因为舍不得绑头发的时间,就用栉卷把头发卷起来,一心一意地学习先生的画风,把先生的作品临摹下来。

先生是严格的老师。作为梅岭门下四天王之首,栖凤先生大概也浸染了梅岭先生的严格,也是一位不输于梅岭先生的正派之人。

但他也有温柔的一面,经常允许我们在他的大作公开以前就临摹,展示了先生的大度气量。

我记得当时有一幅捐赠画,是栖凤先生在长八尺的绢布上画的《寒山拾得》,我观看后大为感佩。那幅作品比古画更加生机盎然,时人皆称颂不已。先生让我有机会临摹了那幅画。之后,先生又在绘画共进会上展出了《牧童》,画的是两个牧童,一个坐着打盹,一个躺着睡着了。这幅大尺寸的作品广受好评,是先生的力作,这幅画先生也让我临摹了。我时不时把过去的临摹练习本拿出来看,就想起了当时的事。

如传闻所说,先生的私塾非常强调写生的练习,经常组织大家带着便当,出发去远处写生。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想输给男人,就与一大群男生一起出发、跋涉、住宿,为了写生而旅行。

栖凤先生的教育方式很注重个性,绝不像古板的师傅那样生硬灌输,而是将学生的个性和特征给引导出来。先生所说的,当下可能还不明白,但之后再思考就能恍然大悟,发自内心地认同。先生不会手把手地给学生修改,而是加以引导、暗示。我在先生门下,也是全身心地努力学习。

除了写生和临摹参考书,我在研究古画上也不敢怠慢。先生还曾带我去参观和临摹北野缘起绘卷(10)。明治二十八九年时很流行历史画,先生在全国青年共进会上展出的大和绘式的作品,画的是新田义贞(11)和勾当内侍(12),御苑的樱花盛开,门外候着侍从。先生因此而获奖,这件事我从未忘怀。当时流行的画风是不把人物画得太大,而是将人物融入风景之中。先生从学校回来后,会亲切地指导私塾的学生,我至今也很感佩先生的亲切和热心。

先生过去在东京美术展览会上展出的《西行法师》采用的是水墨画法,远超圆山应举,我的脑海中至今也能浮现出那幅作品……还有,题为《春之草丛》的展出作品,画的是庭园的春色,芭蕉树下有一只鼬。这幅画在当时的画坛中反响甚大,称得上是一幅佳作。

先生七十七岁大寿时我很高兴,想着说等到先生八十八岁大寿时还要庆祝,然而……但直到今天,我也不曾觉得先生离开过。

栖凤以前无栖凤,

栖凤之后失栖凤。

这话常被人说起,我听到的时候都会暗自点头。

听闻栖凤先生的传记电影拍摄时,我非常期待:到底会刻画出怎样的先生呢?

(昭和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