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写生练习,如今已经积累了数百册。翻开一本练习册,杂乱无章、不分前后地画着写生、临摹。每当展开这些练习册,重逢散落在记忆深处的写生、临摹,那些忘却的记忆再度涌现,褪色的记忆也变得鲜明。对我来说,旧的练习册就是充满怀旧记忆的绘画日记。
在我的绘画日记中,年代最久远的是我十三岁时的画。虽然尽是些拙劣到惨不忍睹的笔迹,却渗透出开始学画时的年幼记忆,令人留恋。我稚嫩的笔下,写生和临摹并列,只要看到画里有出色的线条,那就是松年先生的画。画旁边还有先生笔迹的注解,比如“去效仿《日出新闻》上插画的笔法”之类的句子。
松年先生经常让我磨墨。先生说,男生研墨太粗心,磨不出好墨,女生磨的就很细腻,因此常常让我研墨。先生的大桌子上放着煤油灯,旁边的书架上有很多卷起来的画,都是先生之前画到一半的。先生会一幅一幅地在上面接着画。有时候,先生把左手揣进怀里,右手“唰唰”地运笔如飞。画到一定程度了,就“咕噜咕噜”地卷起来抛到一边,接着开始画下一幅。每个晚上都是这样。
先生这样画出来的画,经常成为我们的临摹范本。私塾每个月的十五日召开研究会,春四月和秋十月的研究会特别隆重。会场在圆山的牡丹畑,这时我们的研究会总会与百年先生的研究会合并,私塾的前辈们均列席。大多数时候果然还是铃木派的人们健谈,简直像开演说会。以斋藤松洲、天野松云之类的出色画家为首,畅谈美术的将来、艺术不应该失去依靠等等的话题。
可以称得上自画像的画,可能就只有我十六岁时画的了,令我想起一边观察镜中的自己,一边作画的情景。洗完头发的样子、莞尔一笑的样子等三幅,都画在一处了。
当时的衣着都很朴素。我还留着十三四岁时的衣服,就算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我还时不时拿出来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过去流行的衣着就朴素到了这个地步(5)。发型倒是像蝴蝶一般可爱,但刘海剪得很短,衣领上衬着黑缎。当时的小镇姑娘一般就是这样的装束。衣服虽然很朴素,但腰带却用红色水玉花纹的友禅或鹿子花纹的麻料,雍容华贵。
稍微赶时髦的姑娘会把头发扎起来。前面的头发按江户子(6)的发型样式分开,后面编成三股辫,用圆圆的发网兜起来。也有人穿着彩色毛线编织的衬衫。
最普通的发型是像蝴蝶髻,再年轻一些的人会将刘海垂下来。年纪更小的喜欢福髻,七八岁到十一二岁的少女们梳着稚子髻。
松年先生的私塾里有几位女弟子,我与其中一位叫中井梅园的女生最亲密。香峤先生的私塾里有一位二见文耕小姐,后来改叫小坡,再后来改姓伊藤。我就与这位小坡小姐、六人部晖峰小姐,还有景年先生的私塾里的小栗何等六个年龄不分上下的女生,每月会组织一次近郊写生旅行。
当时不比今日,自行车还不常见,电车当然也没有。我们各自准备好自己的便当,绑上草鞋,清晨四点开始集合,前往鞍马或者宇治田原(7)。翻开当时的写生练习本,上面仔细地画着宇治田原附近的农家、溪流,还有正在编织的梅园小姐的少女之姿。
栖凤先生从西洋回国之后,过了两三年,在大阪召开了博览会。当时先生展出了罗马古城遗迹的风景画。我记得那一年前后,栖凤先生的私塾很盛行近郊写生旅行。
栖凤先生穿着洋装同行,但写生以内畑晓园、八田青翠、千种草云等人为中心,后来我也常常跟着去。去过鞍马,去过贵船,记得大家在画农家马和女商贩的时候,当时刚入私塾的桥本关雪说,就让我骑马来给你们看吧!于是就利索地骑上了一匹农家的马,一边炫耀地说“怎么样?有美男子气概吧”,一边骑着四处转。这幅情景被我画在了练习册上,果然关雪先生从那时候起就是张国字脸啊。
当时的绘画学生的习惯是一半时间学习写生,一半时间学习临摹,其间如果有要展出的作品,就把自己创作的画拿给先生品鉴。所以我的练习本里,临摹和写生都乱七八糟地画在一起。我经常去博物馆画画,有中国画的山水,也有应举的花鸟,绝不是只画人物画。明治三十年召开全国绘画共进会,小堀鞆音先生展出了《樱町中纳言答歌图》。四尺高的画面上,站立着三尺高的中纳言,脚边坐着公主殿下。我的练习册里分两部分临摹了这幅作品,一部分是整体图,一部分是人物的局部图。练习册里还有年幼的松篁摇摇晃晃四处走的样子、喝牛奶的样子、坐在婴儿车里的样子……许许多多。还有好几幅阿园(栖凤先生的千金)七八岁时的写生,大头大脑像河童(8)一样。
我的练习本里,蕴含着我全部绘画生涯的回忆。
(昭和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