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古屋大须观音的小巷子里,有一家二手道具店,我在那里找到一把仿佛被世人遗弃的三味线,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入手。可是,只赚一钱、两钱、三钱,有时候连价格便宜的小客栈都住不起,算算日子,大概有一半的日子都是风餐露宿,在京都、大阪一带流浪,往西好像到过博多。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很想去伊势瞧瞧,于是突然往回走……

“没想到,在那个地方,我与那个可爱的女孩重逢了,她一直坚守着我随口说的话:‘不要当别人的玩物。’那是我终生难忘的回忆。

“尽管我们重逢,也没发生什么事,我很快就离开了,不过,我在四日市染了病,喂,老板娘。”

他出声叫老板娘。

“虽然比不上你,不过那个人也很亲切。在他的照顾之下,我好不容易才能起身。后来我又去了哪里呢?待在关西这边应该没问题,即使不小心听了别人的唱念,也能把它当成寻常人家通知‘洗澡水煮滚’的竹笛声。要是我往东行,走到箱根的半山腰,听见江户的鼓声,我大概再也无法忍耐!说不定不小心就唱念起来,我也不曾越过今切川[63]。因此,我本来打算从大泉原出发,顺着员弁、阿下喜,抵达大垣街道。接下来,离开岐阜,越过飞驒,绕到北陆地方,所以我在富田一带赚了三天钱,昨天才到桑名。

“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见了两个不可思议的人,再也无法忍耐,于是冲进这家店。可是,到了店里,流浪按摩师的笛声又狠狠刺着我的身体,比平常还厉害。接下来,我又见到那个人影,见了美丽的身影,也见了可怕的身影。‘按摩师一定打算在这里把我干掉吧。不管了,随便吧,我干脆带你的同伴一起上路好了。’我总算做好打算,让按摩师帮我按摩。

“不过,我还是一样痛苦,我觉得好像被人拔筋挫骨,我的四肢即将四分五裂。”

门付再次低头,按摩师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往前伸,门付的背上贴着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脸……门付褪色的内衣映出汩汩流动的血管,透出瘦削的胸口,他瘦弱的胸口宛若有一只土蜘蛛[64]挂在博多的柳树上。

“是谁?”

老板娘突然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在守护这房子的神龛下,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有人用舌头将入口矮凳旁的纸拉门舔湿,开了一个小洞。老板娘忍不住啐了一声,接下来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逃跑了——是这家店的老板。

这家店的老板真是个麻烦的大叔,他并非独自一人。他带了两个拿着木板或棍棒的年轻人,已经逃走了。

“老人家。”

看着秀之进在小鼓上系绳子,恩地源三郎严肃地回头说:

“不好意思,劳烦你特意相陪。”

他取来扇子,放在膝上,点头致意。

“请您多多指教。”

秀之进回礼,正要从坐垫上起身。

“请落座。”

“不行,在坐垫上不符合我们的规矩。”

“谢啦,这姑娘的舞姿让我想起外甥,所以我多虑了。换我了。”说完,两人同时离开坐垫,迅速跳到左右两边。

“媳妇,媳妇。”源三郎叫了两声。

“你叫三重吗?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媳妇了。我是喜多八的舅舅源三郎,请你重新再跳一次吧。”

两位名人端正地坐好。

三重恍惚地直视两人,跌跌撞撞地退开。她那藤紫色的纤弱肩头与手腕衬着美丽的黑发,将袖口的扇子摆出利剑的架势,英凛的声音响彻霜夜:

……将我拉上岸,抽出一把利剑……

秀之进肩上映出鼓绳交错的鼓影,光线照在鼓身上闪着妖艳的光。在名声响亮的美丽心花上,迅速燃起鼓绳的光彩。他吆喝一声:“呦!”

“啊!”

恩地喜八多大叫一声,眼睛直视前方。他是能乐界的仙鹤,多年来行踪不明,众人皆为之惋惜。他从乌龙面店的矮凳上,把一只脚踩到泥土地上。

“秀之进正在打鼓!他在打鼓!”他边说边扭动身体,手伸进怀里,慌忙取出手巾,覆在嘴上,“哇”地吐了一口血,立刻随手丢弃,右手用力抓住按摩师的手。

“你想诅咒的话,就来吧,按摩师。跟我一起到凑屋外面。再让你听一次少当家的唱念。”

门付拉起按摩师,匆匆走到外面。

(源三郎)……来到龙宫,见了宫殿内部,宝玉就藏在三十丈高的玉塔中。塔前供着香与鲜花,八条龙排排坐在一旁护卫,其外还有猛鱼及鲛鱼,守护宝玉。我觉悟小命不保,思念起我深爱的故乡方位,就在海浪的另一头……

这时,三重像是再也无法忍受激动的情绪,岛田髻发根的绳子突然断裂,青丝散到肩上,被唱念场景的水波打乱,随着灯光摇曳。榻榻米化为海面,将舞者和服的下摆映得无比澄净,一尘不染。真是美丽的舞姿。

(源三郎)……吾子已经不在,大臣父亲也离开了……

声音转弱,由源三郎唱念的段子即将中断。

这时,凑屋的玄关口,传来爽朗的和声……那声音宛如一道白虹,射在三重的身上。

(喜多八)……尽管如此,就此一别,不禁悲从中来,涕泪纵横……

“喂,这里很重要,可别倒下来。”

源三郞迅速起身,从背后撑住三重踉跄的脚步。衣袖在老人的手腕旁,宛如低潮般摇曳。有了强力的支持,舞扇轻快地遮住刺松藻般的青丝,银底扇子上的云朵与恋人的身影,相依相偎,绽放光彩,将灯火染成白色。

舞者跳得好,唱念也唱得好。桑名的大海也跟着秀之进信手拈来的秘曲,“咚咚咚”地打着大鼓的拍子,河里的波涛在附近“嗒嗒”响,配合太鼓的音色,拍打沙洲,山顶覆着一层冰霜的多度山,月光下的御在所岳、镰岳及冠山,宛如戴上衣冠,排排坐在客席。

夜深了。小镇天寒地冻。不知从何处传来笛声,恩地喜多八独自一人,躲在凑屋屋檐下的暗处,露出深黑的影子,站着唱念,月儿从高处照亮厢房,在他的脸上落下扇形光影。这道光影,与宴会厅里的舞扇恰似正反两面,完全吻合。

(喜多八)……再度下定决心,我双手合十,借助南无及志渡寺观音菩萨之力,往前一跃,将慈悲的利剑贴在额前,跳进龙宫,众护卫皆往左右逃窜。

他专心唱着,同时说:

“借我靠一下,宗山。”

恩地喜多八露出疲惫的模样,想坐在刚才某个盘踞于脚边,巨大、形影不离的物体上。

马路上浮现一道白光,在灯笼微弱的光线下,到处都是人影,其中还夹杂着拄拐杖的按摩师。

[1] 爱知县清须市特产,全国闻名的白萝卜品种,也曾出现于松尾芭蕉的书信当中。

[2] 今名古屋。

[3] 今三重县。

[4] 旧历十一月。

[5] 约晚上七至九时。

[6] 《东海道中膝栗毛》1802年出版,作者为十返舍一九,栗毛指的是栗色的马,膝栗毛表示以膝盖代替马匹,即为徒步旅行之意。本书是当时畅销的导览手册,主角为弥次郎兵卫及喜多郎,至今依然受到许多人的喜爱,故事情节与本篇息息相关。

[7] 束口袋。

[8] 日本艺道流派的制度,家元为该流派的当主。

[9] 以生姜及酱油熬煮的去壳蛤蜊。

[10] 藤原忠通,平安时代后期的公卿,曾留下不少诗歌及书法作品。

[11] 妓女们会坐在格子窗里,供寻芳客挑选。

[12] 游廊,官方认可的妓院区。

[13] 相当于现在的招牌。

[14] 源于《礼记·月令》,水獭好吃鱼,经常将所捕之鱼整齐地排在岸边,引申为排列得井然有序。

[15] 福冈民谣。

[16] 今福冈县。

[17] 三味线的琴头。

[18] 街头艺人。

[19] 这里用了一个双关语,在日文中,“给钱”与“出门”使用的是相同的动词,门付假装听不懂,顺便讽刺老板。

[20] 交叉绑在肩上,工作时用来固定和服长袖的带子。

[21] 日本古代已婚女性的习俗。

[22] 一合约为180毫升。

[23] 流经岐阜县、三重县的一级河川,汇入伊势湾。

[24] 不提供餐点,只需支付柴火费的廉价旅馆。

[25] 以前的按摩师会在路上吹笛子,类似现代的宣传广播。

[26] 江户时代的盲人阶级,通常用来称呼按摩师、针灸师及琵琶师,是用来保障残障者生存的职能政策。

[27] 日本妖怪,喜欢躲在围墙后方,待行人经过时,突然把头伸出来,往下俯视行人。

[28] 一种料理用的甜酒。

[29] 此为浦岛太郎的故事。

[30] 原文中,女服务生的意思是:“要品尝蛤蜊吗?”这句也可以解释为:“要用蛤蜊来吃吗?”弥次郎兵卫刻意曲解她的意思,才会有“用筷子来吃”的玩笑话。

[31] 原文为“桑名の殿様 时雨で お茶渍け”。

[32] 知名的歌舞伎剧目,描述源平合战后,取得政权的源赖朝欲除去源义经,义经逃亡途中发生的故事。

[33] 帮艺妓拿三味线的人。

[34] 原文为“草の名も所によりて変はるなりなにはのあしはいせのはまをぎ”。

[35] 日本路边常见的神明,呈石碑或石像形态,是村落的守护神。

[36] 一种妖怪。

[37] 薄质的平织衣料。

[38] 十二月。

[39] 此处的地名皆为伊势神宫附近的景点。

[40] 与一兵卫与定九郎出于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桥段,剧中,定九郎杀死与一兵卫,夺走他的钱。

[41] 宗家指的是某流派正统传承的当家,同本家、家元。

[42] 本山代表一宗、一教的总寺院,本寺亦同。

[43] 一种腌白萝卜。

[44] 指京都、大阪、江户,江户即为今东京。

[45] 类似太岁年,相传厄年特别容易遇到灾祸。

[46] 不倒翁。

[47] 象征吉祥的花纹。

[48] 江户时代年轻女子流行的发型。

[49] 以金粉在漆器上彩绘的技巧。

[50] 满脸胡子的豪僧妖怪。

[51] 和服内衣。

[52] 一种日本的特殊织法的丝绸,和我国的绸缎有些相似。

[53] 日本的弓弦乐器。

[54] 青铜制的敲击乐器。

[55] 日本民俗舞蹈,一边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一边随着鼓声跳动。

[56] 在日文中,捻平有爱闹脾气的意思。

[57] 出自能剧《海人》“玉之段”。

[58] 一种和纸,可以当手帕使用。

[59] 日本传说中的妖怪,穿着僧服,红脸长鼻子,背部有翅膀,相传天狗会掳走在森林里迷路的人。

[60] 传承平安时代正传的画派,以高贵、优雅的画风见长。

[61] 只有唱念及鼓的简易组合。

[62] 日本的正式礼服。

[63] 位于今四国德岛县。

[64] 日本传说中的巨大蜘蛛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