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本食品辞典想起(1 / 1)

父亲是非常喜欢查辞典的人,

我跟他讨论有关食物的问题,

他经常会跟我说“我们来查查书”。

父亲查书的习惯与他书架上那些泛黄的书,

使我深深地感受到获得知识真能满足人心。

我从父母双边遗传了对饮食的喜爱,也从母亲与祖母身上体会女性把厨房当剧场精彩演出的愉快。母亲告诉我,我那早逝的外祖父食量小,但三餐吃得很精致,我的外祖母慧心巧手,在过世前已把十八岁的母亲**得非常能干。父亲这边则是大鱼大肉、全不忌口的。祖父过世前几年,大鱼大肉咬不动了,但他还是眷恋着“味”,母亲就把他喜欢的猪脚、乌鱼子、大肠这些祖父爱的菜色用食物调理机打成酱,满足他对味道的追索。

我的父亲不只喜欢吃,又因为主修化学而更喜欢思考平常美食者不一定会去想的问题,这也影响了我习惯从科学的角度看待食物。父亲不会常常主动给我指导,但他所阅读的书已使我感到好奇。想想真好玩,我中学时的课外书之一,竟是看父亲书架上的期刊《食品与营养》,我在食物的美味与情感描述的书类之外,很自然地通过阅读而接触到生物、化学,或食物与疾病相关的论文。虽然不一定全都看得懂,但也不觉得那些文字很沉闷。我很感谢自己有这些阅读经验,这对我研究厨艺有很大的帮助。

父亲有些食物书颇特别,比如说二十年前我就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一本《明治屋食品辞典》。后来父亲看到我几次回娘家在翻这本书,就把书给了我。我从那画在薄薄道林纸上的重点中知道,父亲看这样的书应该是非常津津有味的,这才发现,原来我看类似的书也总是很愉快是像父亲;或说,是从小受了父亲自然的引导而有样学样。有趣的是,在同一页中,我们画的重点很可能会不一样。在鱼板“蒲鉾”这一页,吸引我的是关东、关西的制法有何不同,但我看到父亲用荧光笔画在为什么要用水反复冲洗磨碎鱼肉就“可以把水溶性蛋白质和血液、脂肪和鱼臭味除去”的那几行。喜爱甜食的父亲也很有童心地详读了“Ice Cream(冰激凌)”“铜锣烧”和“Castilla(蛋糕)”。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用铅笔轻轻地在词目上打了钩。当然以他对本行的兴趣,MSG(味精)那页,与豆腐与凝固剂的讨论也引起他浓厚的兴趣了,页中画了许多重点。

父亲是非常喜欢查辞典的人,我跟他讨论有关食物的问题,他经常会跟我说“我们来查查书”。如果我起了个头却因为太忙溜掉了,父亲会把查到的数据用他那非常可爱整齐,好像全部是一笔写成未断的字所整理出来的资料寄给我,我怀疑他是不是怕我把他写的薄纸乱塞,不好好看,所以总又把写好的纸贴在软卡上,以防我揉成纸球丢掉。

父亲一直都带着高度的好奇心与科学精神在研究食物,这让讲究生活效率的母亲头痛万分。例如我们小时候住日式房子,收棉被的拉柜一打开,有时会见到父亲培养的糟菌如雪白绒毛。虽然这对孩子来说是可爱的景象,但对工作生活都要兼顾的母亲来说,可真是忙中添乱的实验。我移居国外那几年,有时与先生一起出门时,父母会特地飞来帮我们照顾女儿。邻居们知道两老带两小都特别照顾爸妈,大家相处得很好。但我回家后有人会调皮地跟我告状:“蔡伯伯做面包或点心送给我们,千万不可以跟他说很好吃喔!因为明天他就会送更多。”父亲总在做“实验”,他非常努力地把从书中读来的知识变成母亲不禁摇头的作品。

父亲查书的习惯与他书架上那些泛黄的书,使我深深地感受到获得知识真能满足人心。当我想到今天大家靠着方便与越来越迅速的方式在传递经验或述说知识的同时,我们很少想到其中的重叠性已经虚耗掉我们不该浪费的时间,即使我们看起来接触了不断变化的信息,并没有注意到“变化”与“不同”实非同义字。这个世界有很多知识其实并未更新,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流传,花太多时间在同样的主题上翻转,等于自行减少可用于接触真正新知的机会。而对于像我这样无知的人来说,“新知”并不是目前网络的热知识,而是我所不知道的事物与道理。

爸爸赠我的这本《明治屋食品辞典》在昭和九年(1934年)就已经诞生,本是为了员工训练而编写,昭和四十年(1965年)以上中下三卷出版。序言中有句话很有意思也引发我的同感:“这本书是‘为了阅读’而编写的辞典。”我相信有很多辞典书是值得阅读,而不只是备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