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喜欢料理的我来说,
料理绝不只是“美食”的追求与实作。
当我看见料理一定同时看见生活的全貌,
几十年来《家庭画报》提供我
自学烹饪与观察气氛所需的数据,
我因此累积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常识,
并能透过饮食生活来分辨年代的气息。
《家庭画报》是一本日文杂志,它成为我的读物已经有三十五年。我从大一开始订阅《家庭画报》之后,从未间断。除了大四毕业典礼之后因为急着离开去报到新工作,因此掉了一箱存放宿舍储藏室的十来本和其后被借阅未归还的几本之外,每一本都被我珍藏。
一直到八年前,这本杂志还是通过书局代订,得自己去拿而不能直接邮寄送达,但我很喜欢去领取代订书籍的感觉。记忆中,我父母的书多数是这样得来的。四五十年前,父母亲的许多日文书籍都是由台东镇上的“纽约书局”代订,记得通知拿书的那一天,爸妈的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那个年代,书与生活之间还有着不易获得的距离,而距离正是一种促成珍惜与爱的条件。就像我们小时候对糖的感受,吃完了还要留下包装纸,平整地压在书页之间,日久年深,再见时仿佛又重享一次当时拥有糖的愉快,那滋味是可以反复在回忆中咀嚼的。现在,糖很多了,但孩子们面对看不尽的糖,只有买不完的贪求与遗憾,就像我们现代人被大量的书环绕,却没有了被文字抚慰的安详。所以,我喜欢买书前犹豫再三的感觉,好像在跟自己确认,买了就会好好阅读的心意。
我是看着这本杂志随着时代微妙地改变内容与气氛的读者之一,那些改变有些显然地从表面可见,如摄影、印刷技术的进步,或编辑风格的不同,但也有一些是精神上的变化,这样以衣食住行为主题的生活杂志,它透过物质与形式承载着社会的集合价值并引导观念变化的方向。《家庭画报》更为特别的一点是,它在生活类的日文杂志中可能是使用汉字最多的一本,在语言上也保留较传统文雅的风格。
前几年,母亲曾有一次借了我的《家庭画报》,她看了之后跟我说:这本杂志没有以前好看了,大部分都只是奢侈的消费报道,让她没有感动。我很同意她的观察,但这也是这个世界连手物质化后必然要面对的现实;置入性营销无形地耗损了原有的精神。我好奇的是,它此后还会如何地一直变化下去而不全失原有的使命自许。
曾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会在十九岁开始订这本杂志,当时大家好像更流行香港出版、小小一本、有时尚信息、有生活小说的《姊妹》杂志。我想,是我的成长环境使我喜欢较为老成的生活,我一直看不来太年轻或少女型的书籍。在成大时总是很想家,有一次逛书局看到了这本杂志,让我想起母亲从我童年时订阅的同类书本,如《妇人生活》《主妇俱乐部》……我翻了一下,觉得内容很丰富,当下就盘算,要如何从父母给我的生活费中节省出可观的订书支出。想起来真好笑,我大学时竟然花费最高的是订这本杂志、买进口的婴儿用棉花棒和买早餐的奶酪片。还好,父亲出差来看我时常会带来奶酪片,而宿舍地下室供应简单食物的小店是肯让我冰这些奶酪片的,所以我每天早上跟他们买一个热馒头,夹着我寄放的奶酪片当早餐吃,四年如一日。
得买进口棉花棒,是因为父亲从小会帮我们清耳朵,他用自己卷的棉花棒沾双氧水。我们趴在叠得高高的棉被上让爸爸清耳朵,既是宠爱也是生理卫生,但我的耳道很小,普通的棉花棒都进不去,离家后,不再自己卷棉花棒,因为有一次松脱夹不出棉花,去了耳鼻喉科就医。我知道在丽婴房能买到一种日本进口的棉花棒,细且长,排列整齐地装在粉红色的硬盒子里。那棉花棒很贵。每次棉花棒用完了,好友惠苹就陪我骑脚踏车从宿舍沿着胜利路转青年路,再绕过圆环到中正路旁的丽婴房去补新货。我总把棉花棒的用量控制好,以便去中正路时也刚好绕到北门路的南一书局拿《家庭画报》。
对于喜欢料理的我来说,料理绝不只是“美食”的追求与实作。当我看见料理一定同时看见生活的全貌,那全貌之下有形式与填充于形式之间的种种细节,更有因为细节而经营出的氛围和生活其间的人们对他们资源的调配。我认为我的敏感有一部分虽然是天生的,也有一大部分是透过有系统的阅读所养成的。几十年来《家庭画报》提供我自学烹饪与观察气氛所需的数据,我因此累积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常识,并能透过饮食生活来分辨年代的气息。
看电影或阅读时,最容易发挥这种敏感,所以我常奇怪一个导演为什么不从这种生活认识去架构他们的美术表现。电影常靠几个标志性的对象,如海报、设备或主角的服饰与发型强迫观众去了解时代,但那些条件撑不起气氛,因为,气氛是整体的表现,一如少扮老,很少扮得让人心服口服。并不是年轻的肌肤无法靠化妆扮老相,而是导演忘了发茂须盛是年轻的自然相,如果添的只是皱纹,而不是拿掉旺盛,就一定起人疑窦。
我曾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我的母亲手记》,那位导演就有生活常识。有一场男主角添孙,女儿回娘家的庆生家宴,那场餐桌布置从食物到餐具的细节都很贴切,一是吻合人物存在的时间点,二是吻合那个时间点上这种家庭水平的生活方式;我认为两者缺一,就不像。很可惜,并没有很多美术指导像这部电影一样讲究着常识的表现,用常识去表达最自然的说服力。
不是只有饮食,无论哪种艺术形式,常识也都是很重要的。两年前曾去看一出舞台剧,主角是发放边疆的失意者,但他穿的衣服却是以宽边蕾丝来代表“衣衫褴褛”的落魄相。怎么看都觉得怪,固然,在舞台上,衣服只是强化之后的抽象,但如果设计不能引导象征的方向,还能算是好设计吗?
阅读《家庭画报》这几十年,我觉得自己是从视觉的陶养和饮食体例上的练习来进行烹饪的自学,虽然书中所载的是另一国的生活文化,但因为这异文化是根源于中国,又因为自己成长的家庭也有颇深的东洋气息,所以书中的信息就不只停留在眼睛的吸收,而能自然地进入我的生活实作。我也因为读书而了解日本当代饮食界的几位重要人物,他们如何影响整个社会的饮食风尚,与风尚如何悄悄进入一般人的生活。如帝国饭店已过世、被日本饮食界称为“厨房之父”的主厨村上信夫先生,和许多妇女们的美学偶像,食物与花艺都精通的饭田深雪女士。
也许应该这样说,接触这本杂志时因为我还很年轻,又因当时杂志本身有一种主导社会日常生活美学的企图心,也还未以置入性营销为主要功能,因此,它曾经是很有内容的一本杂志。我有幸跟着这本杂志经过了日本社会承先启后的饮食时代,这对我自己的厨艺与厨艺之外的视野都有着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