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若愚,大拙至美(1 / 1)

聪明应该不是某种过人的天赋,

而是因为时时专注,耳聪目明所累积的慧性。

谁都不喜欢被说是“笨”,因为很少人会谨慎地用这个字,说别人“笨”的人,心中难免带着贬抑毁损的力道。但我常想起“笨”在竹节中的样貌,又想起如果不带羞辱,“笨”字倒很可以用来当作自我反省的标准。

在日常语言中,与“笨”对立的是“聪明”。眼睛看仔细、耳朵听清楚的人,做起事来就条理分明,取熟问生,自然是聪明。所以,聪明应该不是某种过人的天赋,而是因为时时专注,耳聪目明所累积的慧性。但无论怎么解释,一般人总喜欢把“聪明”与“反应快”“机灵”或“异禀”连为一谈。

每一个孩子小的时候其实都是很聪明的,但是他们慢慢在评价中成长,变得刻意要追求成人眼中“反应快”“很机灵”与“超越他人”的刻板印象,所以,自然的聪明往往分心他途而不见了,在问题中不得不显出“笨”结果:这是我观察之后的感想。我经常把问题交给不同年龄的孩子去处理,想出解决方法的往往是受教育最少的那个孩子。比如说,有一次给大家一个糯米团与一个红豆馅,要他们把糯米团用拇指压出一个凹槽,然后放入先揉成球状的红豆馅再包成一个红圆。在一群孩子中,唯一没有高声叫难的竟是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孩子。当别人都被红豆球太大、包不进去的现况困住时,她并不是因为手特别巧而不感到困难,而只是眼睛雪亮地盯紧问题。她不自设条件,因此懂得把红豆拿掉一些,把球的体积变小,轻松地一圈套入一圈,再搓揉成毫无破绽的球中球,这个解决的方法让人不能不称赞为“聪明”。

解决问题的方法可以被分为“聪明”或“不聪明”,但评断一个人够不够“聪明”就得听听梁思成的一句话:“聪明的人只是不再重犯自己的错误。”这是他在组织东北大学建筑系时经常对学生说的话,我在《大拙至美》这本书中读到时,觉得过去模糊的一个想法突然清楚了。他很客观地对学生说:“世界上绝对聪明的人是没有的,绝对正确的人也是没有的,重要的是你能够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自己在生活中或教学时常咀嚼这句话。我认为“同样的错误”一定不只是指“一模一样”的事件,而是包括“逻辑相同”或“类型相似”的状况。我们学习事物是触类自会有一定程度的旁通,不可能学一样只会一样,所有已知的经验都可以联结应用,借此解决许多未知的问题,但如果有人为了任何一种理由坚持自己的错误或不肯自省,那就真的与“聪明”无缘了。

我想到许多父母或老师总喜欢这样说孩子,说他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很粗心。”我们忘了教孩子,如果把心粗着用,老是重复犯错而不以为意,其实才是不聪明。我想学梁思成的诚恳,把孩子带到更聪明的境界去。

《大拙至美》这本书收的是梁思成有关建筑方面的文章,虽是谈建筑与对建筑系学生语重心长的教育,但他的文字总能把一种概念表达得非常清楚,所以书中有许多类似于“聪明”这种澄清迷思的说法。例如他提出对建筑要“整旧如旧”,我觉得其中所用的语词就非常巧妙易懂。在讨论赵州桥这一篇中说:“即使旧券石上有少数要更换,也可以用桥身他处拆下的旧石代替,或者就在旧券石之间打几个补丁,使整座桥恢复‘健康’‘坚固’,但不在面貌上‘还童’‘年轻’。”他所强调的虽是建筑形与神的相称,却让我想起林语堂说过,以“年轻”赞美人是一种语言上的不幸,因为:“老年壮健是人生莫大的幸运,但改称为年轻,便将削减意义,使原来很完美的东西变为不完美了。”他们一个说的是建筑的样貌不该返老还童,另一个说的是人的样貌也不该希望返老还童,只能老当益壮,尊崇岁月的光华。

这两段话让我突然感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很奇妙的时代,我们有很多未经过生活风雨的仿古建筑或家具,也有可以磨掉生命年轮的逆龄美容医学,生命的风华到底能不能如愿地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在未来的世界里,我们又到底能不能聪明地为自己决定一种真正有质地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