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之变”可以说是明朝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正统皇帝朱祁镇效法曾祖永乐皇帝,率领浩浩****的50万大军,当然不是“北伐”而是“耀兵”,竟然被蒙古瓦剌部冲击得七零八落,皇帝成了俘虏。

这个事件让人们看到,立国近百年的大明帝国的战争机器,在蒙古人的活动区域,如果进行野战,竟然是只庞大的“纸老虎”。与此同时,这件事也给了普通民众一些启示,皇帝离开了紫禁城,或许真是“纸老虎”。如同中国象棋中的“将”和“帅”,是不能离开“九宫格”的,是不能脱离“士”“相”保护的。或者正是由于这个启示,被蒙古人俘虏的正统皇帝的儿子成化皇帝,干脆就不出紫禁城了。不但不出紫禁城,甚至连大臣们也不愿接见。

这位年号为“成化”、庙号为“宪宗”的皇帝名叫朱见深,是英宗正统皇帝的长子。他一岁十一个月的时候,父亲朱祁镇在“土木之变”中被俘虏,叔叔朱祁钰做了皇帝,就是明朝历史上的“景泰帝”。弟弟景泰皇帝朱祁钰遥尊哥哥正统皇帝朱祁镇为“太上皇”,又在皇太后的干预下,立侄子朱见深为太子。两代人的故事,弄出了三代人的名号,虽然是因为皇太后没有文化而又顾着自己的嫡亲孙子所致,但包括大学士陈循、兵部尚书于谦在内的大臣们也没有修正,可见当时形势的紧急。

在顶住了蒙古人对北京的冲击之后,景泰皇帝的帝位看似巩固了,于是把侄子朱见深从太子的位置上拿了下来,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被立为太子的儿子竟然不明不白就病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儿子死了,景泰帝自己也一病不起。被蒙古人放回来、被弟弟景泰皇帝幽禁在南海子的哥哥正统皇帝,在一帮铁杆的帮助下,恢复了帝位,这就是“南宫复辟”。老子朱祁镇重新做了皇帝,儿子朱见深也重新被立为太子,八年后更继承了皇位,这就是成化皇帝,也就是我们前面提过的、想看看郑和下西洋的航海图的那位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朱见深在位23年,留给人们最深印象的是两件事:第一,宠幸万贵妃;第二,只上朝不议政。

朱见深继位的时间是天顺八年正月,时年17岁。七月壬申(十九日),立吴氏为皇后;八月癸未(二十二日),废皇后。从立到废,前后只隔了34天。类似的变故,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几次,但明朝仅此一次。这个举动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而究其原因,竟然是皇后借故惩罚了皇帝心爱的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就是万贵妃。

万贵妃比皇帝大18岁,但皇帝置宫中三千佳丽为无物,心里装着的只有这位万贵妃,这不但不为当时的人们所理解,也被当代的人们视为畸形爱情而嘲笑。但我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伟大的。朱见深两岁时就和父亲分开,而母亲周氏是位“悍妇”,他由祖母身边的宫女万氏带大。从这位刚刚20岁的宫女身上,朱见深得到“母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知道自己另有母亲,对万氏的“母爱”逐渐转化为“姊爱”“情爱”。在他和万贵妃之间,皇后才是“第三者”。

《明史·贵妃万氏传》说:“宪宗年十六即位,妃已三十有五。”宪宗即位的时间为天顺八年(1464)正月,如果按照这来推算,万贵妃成化二十三年(1487)正月去世时,是58岁,出生则应该是宣德四年己酉即1429年。有人把万贵妃的生年说成是宣德三年戊申年(1428),是因为只知道宪宗的“成化元年”在1465年,却没有注意宪宗的即位是在天顺八年即1464年正月。宪宗出生于正统十二年丁卯(1447)十一月,天顺八年(1464)正月即位时,按周岁是16岁,虚岁是17岁。《明史》为了说明皇帝和贵妃二人之间年龄的悬殊,贵妃用的是虚岁,皇帝用的是周岁。这是历代史家的无耻之处,也是今日关心者所不查之处。

朱见深在位共23年,和伟大的唐太宗在位的时间一样长。但人与人不一样,唐太宗李世民在位的23年里,做了多少事情?明宪宗朱见深却最多只认真做了一两年皇帝。他只在即位初的一两年里才公开出席一些活动,然后就进入了半休眠状态。清代学者赵翼《陔余丛考》对明朝皇帝的“亲政”状态发表了如下感叹:“自成化至天启,一百六七十年之间,其间延访大臣,不过弘治之末数年,其余皆帘高堂远,君门万里。”而首开“帘高堂远,君门万里”先河的,正是宪宗皇帝朱见深。

明朝的皇帝从太祖朱元璋开始,到建文帝朱允炆,再到成祖朱棣,中经仁宗、宣宗,乃至曾经被蒙古俘虏的英宗,还有救急皇帝景泰,都十分勤政。不但每天视朝,视朝之后,还要和大臣“面议”国家事务、圣贤道理。“视朝”及“视朝”之后的“面议”,应该是两个不可分割的环节。但从宪宗开始,只是“视朝”而不“面议”,视朝开始成为走过场的仪式。那么,遇上军国大事,大臣们怎么和皇帝沟通?由司礼监太监、文书房太监上传下达。这种状况,让文官们十分难堪,尤其是作为文官之首的内阁大学士们,每每向皇帝上疏,要求恢复过去的“面议”制度,于是发生了“万岁阁老”的事件。《明史·万安传》记载:

(成化)七年冬,彗见天田,犯太微。廷臣多言君臣否隔,宜时召大臣议政。大学士彭时、商辂力请。司礼中官乃约以御殿日召对,且曰:“初见,情未洽,勿多言,姑俟他日。”将入,复约如初。比见,(彭)时言天变可畏,帝曰:“已知,卿等宜尽心。”时又言:“昨御史有疏,请减京官俸薪,武臣不免觖望,乞如旧便。”帝可之。(万)安遂顿首呼万岁,欲出。(彭)时、(商)辂不得已,皆叩头退。中官戏朝士曰:“若辈尝言不召见。及见,止知呼万岁耳。”一时传笑,谓之“万岁阁老”。帝自是不复召见大臣矣。

这是著名的“万岁阁老”故事的由来。赵翼《陔余丛考》在言及成化末,万安劝阻尹直面议要求时,说:“自七年召见时、辂后,至此十五六年,未尝与群臣相见也。”这些记载固然是事实,却容易造成错觉,以为宪宗不召见大臣、不面议政事是从成化七年才开始的。其实宪宗即位之初便如此。由于他天生口吃,幼年多艰,造成了心理上的自卑和对万贵妃的依赖,而李贤为内阁首辅,和司礼监配合默契,故宪宗视朝之后,面不面议并不妨碍君臣的沟通和政事的处理。成化四年,彭时为首辅,其权威远不如李贤,又是谦谦君子;次辅商辂,是有明一朝唯一的“三元”进士,会读书、习礼仪,但也是书生。而同在内阁的还有一位万安,虽然与彭、商和睦相处,却通过裙带关系交通万贵妃,遇事先为自己打算。这样一来,内阁的力量便大打折扣,宪宗与内阁及外廷的沟通,便由司礼监和文书房一手掌控。内阁所言之事,“或留中,或下所司,多阻格”(《明史·彭时传》),彭时遂悒悒不得志,才屡屡请求宪宗召见面议,于是有了退朝后的“万岁阁老”事件。

这两起事件放在一起,加上其他种种的荒唐,遂使这位“宪宗皇帝”被视为明朝最无所作为的皇帝之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皇帝的无所作为,放任了社会的自由与开放。成化时代,成为明代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由于这种转变不是由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所推动,也不是以惊天动地的事件为标志,而是通过社会内部自身的运动及无数琐细小事来表现,故而滑出了人们的视野。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当然是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商品经济的推动。但这个过程中,皇帝的“不作为”,竟然也为其做出了重大贡献。

明朝人对此也看得十分清楚,在批评了他一段时间之后,给了“宪宗”皇帝一个十分不错的评价:“上以守成之君,值重熙之运,垂衣拱手,不动声色,而天下大治。”(《明宪宗实录》卷293)明代社会正是在宪宗皇帝“垂衣拱手”的宽松管理下,“不动声色”地进入了一个多元化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