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片的人”到完整的人(1 / 1)

——谈现代人的审美需要

当代世界的学术思潮中,出现了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现象,那就是各种学科从不同的视角关切并研究着人自身。人,又一次成为众多学科的共同主题。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

随着现代工业文明的突飞猛进,人的物质生活水平整体上有了很大的提高。也许,今天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过得比昔日一般地主的生活都要好。且不说别的,昔日地主的家里哪有今日农民家里常见的洗衣机、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这“新四大件”呢?显然,这一切都是现代工业文明给人带来的好处。然而人也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这就是人的断片化。那么,什么是人的断片化呢?这要从德国思想家、作家席勒以及他的思想的扬弃者卡尔·马克思说起。

席勒生活的18世纪的德国,与当时英法等经过工业革命的国家相比,仍然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封建国家,但席勒就在这工业文明刚刚露出曙光的时刻,曾超前地预见到人类将用很高的代价来迎接工业文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工业文明的弊病。他说:“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与报酬脱节。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他生存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1]现代工业的发展给人带来的某些灾难,证实了席勒的论点。现代工业的一大特征就是劳动分工的进一步发展。在一个工业流水线中,每一个人只负责其中的一个工序,永远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人被死死地捆绑在机器的一个局部上,或者说,人也变成了机器的一种手段。此种情形我们只要回想一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就能领悟到了。从一定意义上说,工业文明实际上是很不文明的。因为在这里,人不再是人,原本是完整的人变成了机器的附属品,变成了一个个断片,现代人本性的内在纽带,就这样断裂。用席勒的话说:“人们的活动局限在某一个领域,这样人们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一个支配者,他往往把人们其余的素质都压制下去。不是这一边旺盛的想象力毁坏了知性辛勤得来的果实,就是那一边抽象精神熄灭了那种温暖过我们心灵并点燃过想象力的火焰。”[2]席勒思想的深刻性不仅在于指出了工业文明中工人的断片化,而且还在于指出这种断片化在资产者那里也发生了。他认为,资产者在工业文明中被贪欲所腐蚀,“表现出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懒散和性格腐化的景象”,这样,他们自身也被单一的东西支配着,他们的贪欲与腐化使他们“由自然之子变成狂徒,由艺术的门生变成毫无价值的人”。就这样,无论是上层阶级还是下层阶级,他们的知、情、意都被活活地割裂,工业文明带来了“一代感觉迟钝的人”。席勒的思想充满了对人自身的关心,他所发出的是人道主义的呼唤和警告。

卡尔·马克思听到了席勒的呼唤和警告。他循着席勒的思路继续思考。他发现,工业文明造成人性的分裂和人的断片化的原因是资本主义条件下必然要发生的“异化劳动”。所谓“异化劳动”,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劳动者不但感觉不到劳动的亲切和愉快,更感到劳动处处与劳动者为敌。首先,劳动的异化使劳动者与他们的产品相敌对,因为他们的产品都被资本家掠夺去了,于是劳动者生产愈多,供他消耗的就愈少,他创造的价值愈多,他自己就愈无价值、愈下贱;他的产品造得愈美好,他自己就变得愈残废、丑陋;他的对象愈文明,他自己就变得愈野蛮;劳动愈有威力,劳动者就愈无权;劳动愈精巧,劳动者就愈呆笨,愈变成自然的奴隶。其次,更为严重的是异化劳动使劳动者的人性受到摧残,失去了人的本质力量。因为“他的劳动不是肯定而是否定他自己,不是感到快慰而是感到不幸,不是使人自由地发挥他的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力量,而是摧残他的身体,毁坏他的心灵。所以结果是:“人(劳动者)除掉吃、喝、生殖乃至住和穿之类动物性功能之外,感觉不到自己自由活动,而在人性的功能方面,他也感觉不到自己和动物方面有任何差别。动物性的东西变成了人性的东西,人性的东西变成了动物性的东西”。就这样,劳动者在这种异化劳动中由人变成了非人,变成了动物。劳动者的人性残缺不全,成了断片,那么资产者的人性就完整、就得到充分的发展了吗?完全不是。马克思指出,资产者的人性也异化了,私有财产使他们变得“愚蠢而片面”,他们都钻进钱眼儿里去,除了钱,除了拥有感,不再有任何真正属人的感觉,“因此,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为这一切感觉的简单的异化即拥有感所代替”。显然,从人性的角度看,资产者的心灵同样也贫困化、断片化。整个人类在工业文明的异化劳动中都面临着人的断片化的现实危机。这就是马克思沿着席勒的人道主义的思路所做出的惊骇世人的结论。

有人可能会提出,马克思的结论产生于资本主义的资本积累时期,在资本主义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调整之后,劳动者并未出现绝对贫困化的新条件下,人的断片化的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呢?人们会想,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机器可以自动运转,劳动者的生活也改善了,人的劳动强度大大降低了,闲暇时间越来越多,人类是不是就可以免除人性断片化的危险呢?情况并非如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美国学者赫伯特·马尔库塞认为:“进步的加速似乎与不自由的加剧联系在一起。在整个工业文明世界,人对人的统治,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效率上,都日益加强,这种倾向不仅是进步道路上偶然的、暂时的倒退。集中营、大屠杀、世界大战和原子弹这些东西都不是向‘野蛮状态的倒退’,而是现代科学技术和统治成就的自然结果。况且,人对人最有效征服和摧残恰恰发生在文明之巅,恰恰发生在人类的物质和精神成就仿佛可以使人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的时刻。”[3]这是马克思的弟子在20世纪向人类发出的新的警告。

断片的人要走向完整的人、丰富的人,人性要复归,人的本质要全部占领,席勒和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憧憬这一理想。不过席勒似乎是向后看的,他从古希腊人那里去寻找完整的人的楷模。他说:“希腊人的本性把艺术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全部尊严结合起来,不像我们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牺牲品。希腊人不仅以我们时代所没有的那种单纯质朴使我们感到羞愧,而且在由此可以使我们对习俗的违反自然(本性)而感到慰藉的那些优点方面也是我们的对手和楷模。他们既有丰满的形式,又有丰富的内容;既能从事哲学思考,又能创作艺术;既温柔又充满力量。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成的一种完美的人性。”[4]的确,古希腊人是发育得最好的人类孩童,他们创造了无比辉煌的古代文化,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混沌状态的“完美”。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说他们已获得了高层次的“完美的人性”,充分发挥了人的一切潜能。一味向后看,我们不可能建构起完整的人、丰富的人。卡尔·马克思则主张向前看。他认为,只有消灭私有制,才能实现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才能实现“人向作为社会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的复归”。在这种情况下,“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质据为己有”。在这里,马克思指明了一条从断片的人到完整的人的真正出路。那么,马克思所理解的“完整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马克思认为,完整的人、丰富的人、全面发展的人作为理想的人,应该具有人的类的全部特性。而“自由自觉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的特性”。这里所谓的“自觉”,是指人的活动是合目的性合规律性的,人能按自己的需要展开有目标有计划性并具有能动性的活动;这里所说的“自由”,是指人的心灵的自由,即人的知、情、意诸心理功能的自由协调的活动。用马克思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情、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正像那些在形式上直接作为社会的器官而存在的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的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这意思是说,对于“完整的人”来说,他在面对他所生活的世界的时候,他不感到有障碍,他的所有的心理器官的门窗都敞开了,他的心灵处于一种自由和谐的状态。

马克思的理想也许还要经过若干岁月才能实现。聪明的人类并没有消极等待,他们早就开始寻找从断片的人向完整的人的过渡的中介。在科学技术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他们更深入地探讨人自身的处境,并寻求克服人性断片化的办法。于是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审美。审美是从断片的人向完整的人过渡的一个中介。在西方,较早提出这一主张的还是席勒。席勒从他的人道主义的理想出发,为了克服人性的断片化,提出了美育。他认定,从感觉的受动性到思维和意志的能动状态过渡,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审美的中介。在他看来,要使感性的人成为理性的人,即从不完整的人到完整的人,首先要使他成为审美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途径。于是他提出了美学史上一个著名的论断:“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这里说的游戏,不是指孩童的戏耍,而是指审美,其中又以对艺术美的创造和鉴赏为主要内容。

为什么审美可以成为从断片的人到完整的人的一个中介呢?从一定意义上说,断片的人被束缚在单一的感觉上,其他一切肉体的、精神的能力都成了牺牲品。当然,他们已经丧失了“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他们丧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就像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茫然无所依归。他们的感觉钝化,已不能领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那种细微的自然场景的变化;他们的情感已麻木,不能体会“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那种无尽的愁思和“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范成大)那种温馨的田家乐,更不会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的豪情胸襟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的闲情逸致。他们的想象力已萎缩,他们无法相信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和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他们的理解力也已下降,难以体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等诗句中的哲理。心理功能的严重障碍已成为了断片的人的基本特征。而审美体验恰好就是清除心理障碍的适当途径,它可以帮助人们恢复各种心理功能,使人的心灵进入一个无障碍的、自由和谐的境界,为完整的人的实现创造条件。

审美体验作为一种特殊的“高峰体验”,与其他非审美体验在心理结构上有根本的区别。对于非审美体验来说,各种心理机制并不是完全贯通的,心理器官之间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障碍。例如,在性体验一类的生理快感中,人的生理欲望几乎压倒一切,人“沉湎于肉体之中,局限于感官之内的快感,就使我们感到一种粗野和自私的色彩了”。在道德体验所获得的满足中,道德的完善超过了其他一切,这就必须压抑人的正常的快乐,因为“道德绝不是主要地关心获得快乐的”。为了实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德信条,人们必须在其他方面(包括心理方面)做出重大牺牲。在科学发现所获得的愉悦中,理智的因素压倒一切。这样,科学家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情感与印象,可见科学经验也不是以心理无障碍为标志的。只有在审美体验中,人摆脱开尘世而进入到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美的世界,人的情感为中心的一切心理机制才被全面地、充分地调动起来,并达到高度的和谐。在诸心理因素之间,不是这个压倒那个,也不是那个压倒这个,各种心理器官完全畅通,达到了无障碍的和谐境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审美体验是自由在瞬间的实现。

审美是苦难人生的节日,是由断片的人到完整的人的一个中介。在审美体验的瞬间,人的感知、回忆、联想、想象、情感、理智等一切功能都处于最自由的状态,人的整个心灵暂时告别现实而进入自由的境界。你可上九天揽月,也可下五洋捉鳖,你是一个男人,却可以尝一尝女人分娩的痛苦;你是一个乞丐,却不妨去当一回国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黄河钻进去,再咕咚咕咚从亚马孙河钻出来……现实中一切不可能,在审美的瞬间变成了一切都可能。正如陆机在《文赋》中所说:审美之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或者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在审美的那一瞬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咏吟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总之,审美给予人以充分的选择自由,使人性的残缺,变成了人性的完整,断片的人通过审美的中介走向完整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对人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戏耍,而是人独有的一种生存形式。在现代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条件下,现代人受到机器、仪表、汽车、高楼的重重挤压,面临着更深刻的断片化的危险,而防止、医治人的断片化的审美体验也就成为人的不可缺少的、高层次的需要。

当然,人类要充分得到这种审美体验,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通过社会实践,特别是革命实践,消除人剥削人的制度,消除产生“异化”的温床。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的“全面的人”的理想才能得以实现。

[1] 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53页。

[2] 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50页。

[3] 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批判》,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4] 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8~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