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文学思想带有某些超前性,现在已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与他同时代的许多思想家或革命家,多未能摆脱传统的“文以载道”观念的束缚,要求文学为当时的政治服务,无视文学自身的独立价值。如梁启超当时这样来论小说的作用:“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辍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孺,靡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21]又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22]这不但对文艺期待太高,而且把文艺与政治联系得太紧。当时另一学者蔡元培也说:“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这因为文学是传导思想的工具。”[23]这种工具论把文艺看成某一时期的主流思想的形象的图解,这种文艺思想使文艺沦为政治的奴婢,作家也单纯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喉舌。
几十年的文艺实践证明,附属论、工具论弊多利少,对发挥文艺自身的发展更是不利。所以,王国维当时提出的文艺“独立”论,揭示了文艺的“自律”性,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当然,我仍然认为文艺必须要有人文精神,必须加强批判社会的力度,但人文精神并不等于某种意识形态,前者是人类的,后者是阶级的,前者是长久的,后者是暂时的。人文精神恰好是文艺独立性的一种表现。
王国维的慰藉说,在今天也仍然有它的意义。当然,生命是一支欢乐与痛苦的交响乐,但就一般而言,痛苦总是比欢乐多。生是痛苦,死也是痛苦。生活着,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从而感到永远不可满足的缺失,这也是痛苦。成名成家,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肉麻的、虚伪的恭维和无穷的麻烦,这也是痛苦。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不是人生的幸福吗?可又总是担心不知哪天遭人算计,或忽生横祸,这种焦虑也是痛苦。痛苦填满人的一生。所以,如何来解脱人生的痛苦,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所面临的人生基本问题。宗教在世界上持久不衰,就是它能给人一种虚幻感,在这虚幻感中人生的痛苦似乎得到了解脱。文艺之所以能不断得到发展,也是人生在文艺的移置与升华中得到慰藉。在市场经济空前发展的今天,在许多人那里,金钱把自身的精神家园给摧毁了,人的精神无所依归的情况更为严重。越是在这个时候,人就越需要精神的慰藉。文艺作为情感的力量,作为精神的故园,从不同的层次作用于人的心灵,就像雨露渗入人的干枯的心田,慰藉着人的精神生活。人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鼎”,知、情、意就是“鼎”之身,科学、文艺、哲学是“鼎”之三足,三足缺一,人的精神生活必然失去平衡,人的本性也就要崩溃。所以文艺的慰藉对人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是关系到人的本性能不能得到保持与完善的问题。王国维的慰藉说仍然有其不容争辩的现实意义。
王国维的“天才”说,充分考虑到先天的资质和后天的修养,是比较科学的。现代人脑科学研究的突破性进展已证明:人脑的左右各一半,都有自身独立的意识思维序列和记忆。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发现人脑的两边是用根本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的,左脑易于用语词思维,而右脑却径直用感性表象来思维。[24]文艺的天才可以说是右脑特别发达的人。因此王国维的“天才”说,已被科学所证实。中国文艺界的人数太多,其中有许多是缺少文学天才的人,这么多的人拥挤在文艺这条路上,既无必要,也难于出精品。适当的讲一讲文学创作需要天才,把拥挤在这条路上的人疏散一下,对发展中国现代的文艺事业是有益的。
关于境界说的现代意义,已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重视。如前所说,境界说是文学理想论,也可以说是艺术至境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艺术至境论只有“典型”论一说,是十分单调的,不完整的,因而是无法解释丰富的文艺现象的。就再现型的叙事作品来说,塑造“典型”是重要的,典型是一种艺术至境,这我们已作过许多探索。但文艺的形态是十分丰富和复杂的。概而言之,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再现型;第二类,表现型;第三类,象征型。再现型作品的至境是塑造典型,表现型作品的至境是营造意境(境界),象征型作品的至境是创造意象。这一点,顾祖钊的《艺术至境论》一书,做了富于创造性和说服力的解说,他提出的典型、意境和意象三足鼎立的艺术至境论,是目前我所见到的较全面的艺术至境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实际上就是提出了境界是文学的艺术至境之一。境界就是表意之境,是表现型作品的理想形象。王国维的境界说将成为现代文艺理论建设的一个重点,是无须怀疑的。
以上所述,仅是王国维的文学思想可能给我们的启示,这个意义还是比较有限的。我认为对我们更有意义的是王国维研究文学理论的态度与方法。这里可以分两点来说。
第一,王国维视文艺理论的研究为一种纯粹的学术活动,不把学术研究作为政治的一种手段。他反对那种“或抱政治之野心,或怀实力之目的”的学术研究,因为这种研究不过借学术的枝叶,以达政治的目的,从学术本身看,并没有什么价值。他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中说:“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又说:“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然则吾国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庶可有发达之日欤?”这种学术独立论应该是真正的学术研究不可缺少的态度。如果带着某种政治目的去进行研究,那么就可能失去研究的客观性,为成见所囿,偏离了研究的正确方向。学术研究的独立性才能保证学术研究的客观性。王国维在文艺理论上所获得的突出成就,能发前人所未发,言腐儒所不敢言,与其学术研究的独立性和客观性是密切相关的。今天,我们要建立现代形态的文学理论,也要保持学术研究的相对独立性,不要与这样或那样的政治成见挂钩,应尽力保持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在当前要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情,也还要经过不懈的努力。
第二,王国维在文学理论的研究中主张中西对话和中西交融,这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王国维是位国学大师,他无疑继承、总结了古代文论的遗产,如他的境界说与古代文论中的意境说一脉相承,但他又不囿于古典传统,死守旧的理论,他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就能放眼世界,敢于并善于吸收外国的思想养料,用以改造中国旧有的理论,在中西方的结合和交汇点上,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点。还以他的境界说来讲,他一方面总结了自魏晋以来的“情景”论、“兴趣”论和“神韵”论等,提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这类言辞完全是从谢榛、王夫之等人的诗话的相关论点中脱化而来;但如果我们只沿着古代的“情景”诸论去解释他的境界说,就可能不够准确,王国维肯定从西方美学中吸收了一些新的思想,对传统的“意境”说作了一番改造,如“造境”“写境”的区分以及“写实家”与“理想家”的区别与西方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区分有关,“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分以及“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区分则可能从西方的“移情”论与“距离”论的对立那里受到启发。更为重要的是,叔本华、尼采的生命哲学对他的影响,他显然是以生命哲学的某些思想改造了“意境”说,把境界理解为人的生命活动所开辟的富于张力的诗意空间,强调境界要以诗人自己的鲜血去书写。也正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才那么自信地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27]他当然知道“境界”不是他首先“拈出”,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中国还没有人从他这个意义上来论境界。这种通过中外对话和中西交融的方法,建立新的文艺理论的态度,对于我们今天建设现代形态的中国自己的文艺理论,是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的。
[1] 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4页。
[2] 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页。
[3] 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页。
[4]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张尚德,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页。
[5] 叔本华:《人生的智慧》,张尚德,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1页。
[6]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7] 王国维:《去毒篇(鸦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9页。
[8] 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页。
[9]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页。
[10] 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页。
[11] 王国维:《文学小言》,《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页。
[12]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9页。
[13]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14]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15]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60页。
[16]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0页。
[17]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0页。
[18]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3页。
[19]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67页。
[20]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5页。
[21]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56页。
[22] 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57页。
[23] 蔡元培:《蔡元培选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0页。
[24] 托马斯·R.布莱克斯利:《右脑与创造》,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25]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页。
[26] 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页。
[27] 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0~3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