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的“童心说”及其理论基础,与西方的人本主义心理说,完全是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语境的产物,李贽的“童心说”产生于中国16世纪,西方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则产生于20世纪中叶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美国,李贽的“童心说”是在吸收中国道家的传统和佛教禅学以及反对儒学教条的文化运动中产生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则是在西方心理学派的斗争中产生的,两者在各个方面都十分不同,但它们从基本理论假设到具体的论点都有相通和相似之处,这不能不说人类的确存在某些共同的普遍的思想追求,这种现象应该进入我们的学术视野。
李贽生活于16世纪,其时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方兴未艾,虽然那时中国与西方还基本上处在隔绝状态,但东西方先进的人们,在强调人的价值与尊严这一点上,还是声气相通的。李贽的“童心说”的基本的理论假设,可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对人和人性觉醒的肯定。李贽从不把那些儒家的教条神化,把它摆到人和人性的美丽之上;相反他总是肯定人和人性的重要,他有一段很著名的话。
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憾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10]
李贽在这里提出的“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观点,也就是把人当人来看。人不必等从孔子那里学到一套道理以后才成为完美的人,孟子一辈子学孔子,也算不上是大丈夫。人就其本性而言是自主的、有为的。李贽反对按官阶的高低、性别的差异、道德的高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说:“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又说:“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1]在李贽看来,人之初始都是一样的,人的本性都是趋向真和善的,道德的高下,见识的长短等区别,是后天的社会环境、教育、经历等因素作用的结果;而且人的自然需要也是一样的,都有其合理性,如饮食男女是人的天然的欲望,上至圣贤豪杰,下至庶民百姓,概莫能外。他的“童心说”更是肯定“人之初”和“心之初”,充分肯定自然的人性,这在前面已有说明。总之,李贽反对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肯定人性的合理性,这种反对用外在的思想神性来束缚人的论点,这种对人的觉醒的呼唤,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思潮遥相呼应,也与兴起于20世纪中期的西方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理论假设相似相通。
20世纪,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高度发展,随着工具理性的甚嚣尘上,随着拜金主义的到处流行,社会弊端丛生,人性失落,人的价值失落,成为严重的问题。作为一种对人的价值和人的尊严关怀的学说,西方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应运而生。他们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人道主义思潮,为批判社会的弊病,提出了人性的复归的思想,充分肯定人的潜能是可以而且应该实现的。在现代心理学不同流派的斗争中,他们自称是“第三种势力”。人本主义心理学,既不同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专注于人的“病态”“黑暗”和“弱点”方面的研究,又反对华生的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机械的“刺激-反应”的公式,把人降格为“一只较大的白鼠或一架较慢的计算机”。人本主义心理学力图与上述两种心理学划清界限,并以新的理论假设来取代那种忽视人和人性的研究倾向。马斯洛在他的一部重要著作中提出了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九点理论假设,几乎每一点都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其中第4点说:
这种内部本性,就我们迄今对它的了解来说,看来并不是内在、原初、必然邪恶的。基本的需要(对于生存、安全和有保障、有归属和感情、尊重和自尊,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基本的人类情绪,基本的人类智能,从它们表面看,或者是中性的、前道德的,或者纯粹是“好的”。破坏性、虐待狂、残酷、恶毒等等,迄今看来并非是内在的,……人的本性远远不是像它被设想的那样坏。实际上可以说,人的本性的可能性一般都被低估了。[12]
第5点说:
由于人的这种内部本性是好的,或者是中性的,而不是坏的,所以最好是让它表现出来,并且促进它,而不是压抑它。如果容许它指引我们的生活,那么我们就会成长为健康的、富有成果的和快乐的。[13]
这两点充分说明了人类的内在本性是趋向于好的和善的,因此我们不应压抑它,而是促进它,将“前道德”转化为现实的道德。这种理论假设与李贽的理论假设是多么相似!他们都反对人性天生是恶的观点,人的病态、弱点并非是内在人性所固有的,主张自然的内在的人性有一种“前道德”的倾向存在,因此“人之初”和“心之初”是值得珍贵的,人的自然需要也是合理的,我们的工作是让人的价值与潜能充分地得以实现。用李贽的话说是“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用马斯洛的话说“人的这种内部本性是好的”“最好是让它表现出来”。在李贽这里是反对用理性的教条扼杀“人之初”和“心之初”,在马斯洛那里是反对以病态的、机械的研究把人等同于动物,并还人性以本来面目。
更让人感兴趣的是,李贽在上述理论假设的基础上提出了“童心说”,而马斯洛也在上述理论假设的基础上,在讨论“自我实现”的问题时,提出了“第二次天真”说。李贽的“童心说”我们已作了讨论,但他的学说中存在一个关键问题:即作家已是成人,他已接触了许多“闻见”和“道理”,又如何能重返“童心”呢?也就是说这里存在一个悖论:作家是成人,他已社会化,“童心”已寻找不回来;可作家的创作又需要童心的再现。这个问题李贽已意识到了,他说:“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这就是说对真正的人来说,例如古之圣人,即使是多读书(这是社会化的标志),也仍然能护住童心。进一步推想,只要作家是真正的人,虽然他们已经是成人,已经读书识理,已经社会化,他们也同样能保护住自己的童心,不为“闻见”“道理”蒙蔽。但是作家如何解决这个悖论呢?李贽没有对它做出解释。而在这个问题上,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代表人物马斯洛和罗杰斯则做出了解释。马斯洛提出了“第二次天真”和“健康的儿童性”的概念,对已经社会化了的成人的“自我实现”者(当然包括作家诗人)在创造性时刻的心理作了描述和讨论。
马斯洛认为,在创造(包括文艺的创造)的那一刻,出现了二级过程和原初过程的综合,二级过程处理的是意识到的现实世界的问题,如逻辑、科学、常识、文化适应、原则、规则、责任心、理性等,原初过程则是处理无意识、前意识问题,如非逻辑、非理性、不合规则、反常识等,却又有意想不到的独特的创造,按心理学的研究,原初过程最初只是在精神病患者那里看到,随后是在儿童身上,只是到最近才在健康人身上发现。这就是说,创造的时刻,不是单纯的二级过程,也有原初过程参与,不仅有理性,也有非理性参与,不仅有成人的成熟,而且也有儿童的天真,这就是马斯洛所说的“第二次天真”“健康的儿童性”,实际上也就是李贽所说的成人身上的“童心”,正是“第二次天真”或者“童心”,使作为成人的作家诗人“既是非常成熟的,同时又是很孩子气的”[14],这看起来是对立的,但文学艺术的创造要的就是这种双重视角,一方面,他以十分成熟的、深刻的、理性的眼光看生活,能够把生活的底蕴揭示出来,但同时他又以儿童般的天真的、陌生的、非理性的眼光看生活,充分地展现生活的充满情趣的方面。所以作家的真正的创作,总是有一种“健康的倒退(复归)”,即从二级过程推回原初过程,从意识推回到无意识,从现实原则退回到快乐原则,或者说这是一种“融合”,正是这种“倒退”或“融合”消除了上述的悖论,从而进入了创造的境界。
罗杰斯是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另一位代表,他虽然没有直接提出“童心”这样的概念,但他在《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这篇论文中,从心理治疗的实验中,得出了一些与“童心说”十分相似的观点,同样也是耐人寻味的。在罗杰斯看来,许多人常常找不到自己,因为真实的自己被一个又一个虚假的面具遮蔽住了,“他发现,他在许多时候是按照自认为应该的那样去生活,而不是根据他本身的要求。他常常感到自己只是应别人的需要而生存在世,他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自我,他只是试图按照别人认为他应该的那样去思维、感受和行动罢了”[15]。也就是失去了“童心”,他只能以面具的眼光去看世界,“如果感官的信息与自我的组织模式有矛盾,这些信息就往往在意识中遭到歪曲。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容纳那些符合预先存在我们心中的图象的东西,而不能如实地接受全部感官信息”[16]。他所看到的只是人们也看到的同样的东西。罗杰斯认为,人要“真正变成我自己”,就必须“从面具后面走出来”,用李贽的话来说,就是抛开“闻见”与“道理”,找回“童心”,找回“最初一念之本心”,这样他们就能“对经验开放”,“他们变得更易于了解源于自身机体内部的情感和态度,同时也变得更能认识周围的客观现实,而不是以先入之见去一味硬套。他们能够看到,并非一切树木都是绿的,并非一切男子都像刻板无情的神父,并非一切女性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并非一切失败都证明自己毫无是处,……。他们可以从新的环境中如实地获得证据,而不是曲解存在,使之符合早已持有的模式。”[17]这种“变成我自己的人”,与李贽所说的“人之初”“真人”是一致的,他们由于葆有一颗童心,不会被先入之见所左右,不会落入套板反应,而能如实地窥见世界的真面目,这也正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所必须具有的品质。
李贽的“童心说”与西方的人本主义心理学之所以会有相同和相通之处,这不是偶然的,首先,自然人性的复归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虽然东西方人所处的文化背景不同,思维方式不同,但一旦深入到问题的核心,就有可能获得相似的理解。况且世界毕竟不完全是隔绝的,李贽的学说融会了老庄哲学,而罗杰斯的学说也有老子哲学的背景,马斯洛则对禅宗感兴趣。可以说是老庄和禅宗把李贽的“童心说”和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某些学说联系在一起。其次,李贽的学说和西方人本主义心理学虽然相隔三个世纪,但他们都面临着相似的社会问题,李贽所面临的是中国晚明时期市民经济兴起所产生的社会混乱,人本主义心理学所面对的是资本主义高度繁荣时期所产生的社会弊端,具体的历史语境是不同的,可从抽象的意义上说,却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