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滋味”说与诗歌的情感抒发(1 / 1)

关于诗歌的“滋味”说问题,是中国文论界多数人一致的看法。但是自《文学遗产》1993年第4期发表了日本学者清水凯夫先生的《〈诗品〉是否以“滋味说”为中心——对近年来中国〈诗品〉研究的商榷》后,谈论钟嵘“滋味”说的明显“沉寂”了不少。应该说,清水凯夫的文章在揭示中国文论界30年来,在钟嵘《诗品》的“滋味”说上面,总是重复前人的意见,没有自己的研究心得,没有新的进展,的确是有意义的。但是他以日本和韩国的学者为根据,说他们那里从来不重视钟嵘的“滋味”说,你们中国学者却抓住钟嵘的“滋味”说不放,似乎要表明日本、韩国的研究水平比中国要高,这我就不敢苟同了。另外他引用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中一句话:“由是知他所谓‘滋味’,虽然近于神秘,但也不过是曲笔寓言,使有文字以上的意味而已。”即认为连罗根泽都不怎么买钟嵘的“滋味”说的“账”,可见说钟嵘的“滋味”说多么重要,就不值一谈。这也是我难以认同的。钟嵘的《诗品》中有没有“滋味”说,把“滋味”摆到什么位置上,这要实事求是地看《诗品》中的原文,要以原文为根据。

事实上,钟嵘在《诗品》中,的确提出了五言诗的“滋味”说。他之所以突出地提出诗歌的“滋味”问题,与他对诗体的看法、对玄言诗的看法有关。在诗体上钟嵘特别标举五言诗,他认为古老的四言诗有较大的局限,“文繁而意少”,所以自汉代以来已较少人作这种诗体了。另外他还特别对当时流行的玄言诗提出批评,他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皆平典似‘道德论’。”[8]意思是说永嘉时期,崇尚老庄道家哲学,世风流于虚玄的清谈,诗文的创作哲理多于文采,淡而无味……干巴抽象好像老子的哲学议论。那么对四言诗的局限,玄言诗的干巴,应该怎么办呢?钟嵘在《诗品序》对此做出解答。

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邪?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意思是说,五言诗是诗歌中最重要的诗体,是各种诗体中最能表现深长“滋味”的,所以被当代人所采用。这难道不是因为他叙事状物、抒情写景,都能表现得细致和深刻吗?所以诗有“三义”:第一是兴,第二是比,第三是赋。言已尽意无穷,这是兴;借事物来比喻思想,这是比;直接书写其事,寓言式地去写物,这是赋。发扬这三义,斟酌灵活运用,以风骨为情感主干,并润饰以文采,使欣赏诗的人感到诗味无穷,听到的人也受到感动,这样的诗歌就达到了极致。

关于“味”的问题,早在先秦时期就提出来了,如《左传·昭公二十年》齐国晏子就提出“声亦如味”的问题,涉及音乐艺术中的味。孔子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乐记》也说音乐的“遗味”问题。但最早把“味”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来用的是陆机的《文赋》,陆机对那些质朴无文的诗文不满,说“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到了《文心雕龙》,“味”字频频出现,最重要的如《隐秀》篇中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但此前的诗论都没有把“滋味”作为核心的观念提出,到了钟嵘这里,诗学中的“滋味”说才得以确立。钟嵘把“滋味”作为评诗的标准,只有最好的诗才有滋味,“滋味”作为诗学的一个范畴开始形成。钟嵘对“滋味”的规定,按他本人的意思有三点。

第一,诗的“滋味”有或没有,关键看“指事造形,穷形写物”是不是“详切”,越是“详切”就越有“滋味”。所谓“详切”的意思,就是深深地切近事物的本来面貌,实际上就是“神似”,不是一味形似。钟嵘这样说是针对当时诗坛注重形似而提出来的。钟嵘对“滋味”的这一规定,揭示了诗歌应写事物的内在的精神,是很有意义的。

第二,那么如何才能使诗歌获得悠远的滋味呢?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钟嵘对赋、比、兴进行了重新解释。也可以说是“曲解”。他首先把“兴”放到首位,并以“文已尽而意有余”解释之,这种解释同以往与以后诗学家的解释是不同的,同时对“比”“赋”的解释也有点“离题”,他说:“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比者,说是“因物喻志”,还说得通,但不是很确切。赋者“寓言写物”,也就是写物不能单纯,写物要有寄托。这种解释就离开了“赋”的本旨,可以说这种解释在中国文论界是“独此一家”的。另外,钟嵘对“赋、比、兴”的原有的位置也做了调整,变成了“兴、比、赋”。如果我们设身处地站在钟嵘的地位上来替他着想,那么我们就会感觉到,古人的“赋、比、兴”对解释他的“滋味”说,并不是很合理的,但他本身还是受传统的束缚,找不到新的概念来说明他的“滋味”说,于是不得已的选择的就是用“赋、比、兴”的旧概念,但重新加以解释,甚至曲解。所以我们如果把“赋、比、兴”的旧概念放置一边,那么钟嵘的“滋味”说内涵就体现在“文已尽而意有余”“因物喻志”和“寓言写物”的论述中。这意思就是,诗歌要余意绵绵,情感不要直接写出,要通过比喻写出来,而且还有深的寄托,这样的诗就有“滋味”了。

第三,钟嵘认为,兴、比、赋三者要斟酌运用,同时注意风骨和文采,风骨是内在的美,文采是外在的美,两者都要兼顾。为什么钟嵘如此看重“滋味”呢?我认为钟嵘意识到诗歌是“吟咏情性”的,是抒发感情的,尤其是要抒发上面所说的“悲悱”之情的,因此与别的文体不同,不能靠情节故事吸引读者,也不能靠典故知识吸引读者,当然也不能靠文字的巧妙吸引读者,还是要靠诗的滋味的来吸引读者。如果能做到上面三点,那么就可使诗的滋味无穷无尽,进而使诗美达到极致。也许清水凯夫看了我这段文字,仍然会说,这里并没有新东西啊,还是罗根泽和吴调公所说的那三点啊,不错,还是那三点,但是我们应该清楚,这三点是钟嵘自己说的,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一个学者在发表意见时应采取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篇的态度:“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

钟嵘的“滋味”说,我感到仍然是《诗品》的一个核心概念,而且也的确发现了诗美的普遍规律,它的意义是重大的,因此对后来的诗学建设发生了重大的影响,如唐代司空图的“味外之旨”说、“味在咸酸之外”说,明显受到钟嵘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