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其难”是《知音》篇第一句:“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这一句一泻而下,似乎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势。纪昀评:“‘难’字为一篇之骨。”这是有体会之言。“知音难”“知文难”一直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种感叹。《吕氏春秋》中所讲的伯牙鼓琴,钟子期为知音的故事,就是古来强调的无论是品人还是品文,要达到“知音”是很难的。刘勰谈知音难,不但因为古籍都谈到此点,更有他切身的体会。根据《梁书》记载,刘勰自写了《文心雕龙》,“自重其文”,害怕没有知音,而不能流传下去。他不得已求助于当时文坛领袖沈约。刘勰求见沈约的情形令人心酸:他背着竹简所写的四万余字的沉甸甸的书稿,等待沈约的车出来,就把车拦住,求见沈约。从中可想见刘勰卑躬屈膝的样子。沈约伸手取来,回家一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把《文心雕龙》放在书案上,随时翻阅。《文心雕龙》终于有了第一位知音——沈约。刘勰也许有感于此,他的鉴赏论提出的第一论点就是“知音其难”“文情难鉴”。但刘勰在提出第一个论点之后,又提出第二个论点,即“知音”不难,“文情”可鉴,所谓“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一方面是文情难鉴,可另一方面又是文情可鉴,这就提出了一个悖论。如何来解决这个悖论呢?这就是刘勰《知音》篇想要解决的问题。那么,刘勰怎样来解决这个悖论呢?“披文入情”或“觇文见心”就是刘勰本篇提出的解决文学鉴赏悖论的基本思路。
(一)“知音”作为文学鉴赏的最高境界
欣赏文学作品时达到“知音”的地步,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欣赏论的特点。这与西方后来提出的文学接受论是不同的。接受论承认“前见”“前理解”,对于同一作品可以有不同的解读,甚至相反的解读。当然,这种西方的文学接受论,中国古代也有,后面将要谈到。
刘勰的《知音》篇重点不在对作品的评论,而在对作品的鉴赏。应该看到,评论是对作品的判断,是要下理性的结论的,而欣赏则是对作品的感性的欣悦体认,是不必下理性的结论的。
那么,刘勰是怎么理解欣赏的呢?他的见解在哪里呢?
刘勰以“知音”作为鉴赏的篇名,这本身就可以看出,刘勰对于文学鉴赏提出了几乎难以企及的高境。所谓“知音”的事例一般认为就是前面提到的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吕氏春秋·本味》篇:“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列子·汤问》篇有相似的记载,点出了“知音”二字:“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念”属于作者,“得”是属于读者,两者一定要完全相应。刘勰在《知音》篇中以对音乐的鉴赏为喻,来说明他所理解的文学鉴赏是要求追寻作品原初意义的一种高境。
关于文学鉴赏,中国古代学者历来有两种不同的阐释要求。第一种就是“知音”式的阐释要求,鉴赏者与创作者要求达到心心相印,即鉴赏者一定要追寻到创作者本来的创作企图。所谓作者在作品之中的所“念”,而鉴赏者必“得”之。作者之所“念”与鉴赏者之所“得”,两相符合,一点都不差,二者进入同一个艺术世界,同一种氛围,同一种情调,同一种情志。这种“知音”式的艺术鉴赏高境可能是从孟子的“以意逆志”的理论那里来的。《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这意思是说,不能因为个别的辞和句曲解整篇的意义,也就是不能断章取义,而应该根据作品的整体去领会作者的创作意图,还原其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所谓“逆”,是一个过程,就是欣赏者以已之意去迎合、追寻、探求诗篇的意义,务求最终与作者所表达的本初情志相一致相吻合,达到冥合为一的地步。第二种就是“诗无达诂”的阐释要求。“诗无达诂”是汉代董仲舒提出的,他在《春秋繁露·精华》中提出:“《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诂”是“训诂”,是用今言解释古言。董仲舒的意思是,《诗经》没有统一的解释,《周易》无法达到占卜的意图,《春秋》的含义无法全部表达于文辞。这“诗无达诂”的本意是为汉儒随意解释《诗经》《周易》和《春秋》寻找理论根据的,但由于它考虑到了诗篇的多义性,读者主观的不同状况,也有其合理性。而且这种说法与《周易》的“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相吻合,因此广为后代诗论家所接受。这第二种阐释要求,就不要求欣赏者与作者的本意相一致,各人面对同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甚至完全不同的理解。发展到后来,有的诗论家就提出“诗为活物”(明代钟惺)、“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明代谢榛)、“解诗不可泥”(清代何文焕)、“同阅一卷书,各自领其奥”(清代赵翼)等。
刘勰的《知音》篇标举的是第一种阐释要求,也可以说是鉴赏的高境。即要求像伯牙与钟子期的那种作者与鉴赏者的关系。所以《知音》一开篇就大喊“知音其难”。达到“知音”的境界,鉴赏要返回到作者赋予作品的本初意义,这是刘勰对于文学鉴赏的一个基本假设。现在看来,作者的写作历史属于过去,甚至是遥远的过去,要以作品的指涉去追踪过去作者写作时候的种种事态原委已经不易,而要以鉴赏者的解读去坐实作者创作作品时候主观的意图,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但刘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提出了“披文入情”说(或“觇文见心”说)。“文”与“情”的关系,是刘勰《文心雕龙》论述的一个重点。刘勰在《体性》篇中提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这个思想与《知音》篇所说的“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是一致的。创作是从情到文,即“为情而造文”(《情采》),也就是从隐至显,从内至外;而鉴赏则是从阅读、探求“文”的整体入手,最后达到返回到创作者创作的意图和情志中,也就是从显回溯到隐,从外回溯到内。这个过程可不可能呢?刘勰认为是可能的。他肯定地说:“源波讨源,虽幽必显”。尽管认为“披文入情”虽然有种种困难,但只要掌握“术”和“律”,“知音”仍然是可能的。他于是先分析了“文情难鉴”的原因,再提出文情可鉴的规律:包括鉴赏者的起码的修养、必要的步骤、合理的方法、鉴赏的关键、鉴赏的**等。
(二)“披文入情”的障碍
刘勰一开篇就认为“知音其难”“披文入情”有种种障碍。刘勰提出了“文情难鉴”的五种原因或“披文入情”的五种障碍。
五点原因,其中三点是人为因素造成的,一点是鉴赏客体的复杂性造成的,一点是鉴赏主体的复杂性造成的。
第一,“贵古贱今”。刘勰以秦始皇对待韩非、汉武帝对待司马相如为例,说:“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战国时期韩非子的《内储说》《外储说》和《孤愤》篇等文章,秦始皇读了,觉得太好了。曾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可韩非到了秦国,不久就遭到冷遇,后来竟然被秦始皇囚禁起来,最后被害。汉武帝读了《子虚赋》,也曾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觉得很遗憾。可后来把司马相如找来了,汉武帝始终视之如倡优,并未重用。这就是说,离得远的人,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能客观看待,就会觉得他的文章好;一旦离得近了,各种利害关系就产生了,不能客观看待,那文章就不被看在眼里了,这就是刘勰所说的“贱同而思古”或“贵古贱今”。这一现象多有学者谈到,在刘勰前,刘安主编《淮南子·修务》说:“世俗之人,尊古而贱今。”王充《论衡·超奇》篇说:“俗好高古而称好闻。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密酪辛苦。”在刘勰之后,白居易《与元九书》:“夫贵古贱今,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他以韦苏州为例,韦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这些说明了“贵古贱今”、尊远贱近,是人之大情,是品人评文中普遍现象。刘勰把这一点看成是“披文入情”而达“知音”境界的一大障碍。
第二,崇己抑人。“崇己抑人”或“文人相轻”是“文情难鉴”的第二种原因。刘勰以班固、曹植为例说明此点。刘勰说:“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第一个例子是班固嗤笑傅毅的问题。刘勰可能是从曹丕《典论·论文》借鉴来的,曹丕的文章说:“文人相轻,自古亦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这“下笔不能自休”的嘲笑是怎么回事?查《后汉书·傅毅传》:“毅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建初中,肃宗博召文学之士,以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毅追美孝明皇帝功德最盛,而庙颂未立,乃依《宗庙》作《显宗颂》十篇奏之。由是文雅显于朝廷。……永元元年,车骑将军窦宪,复请毅为主记室,崔驷为主簿。及宪迁大将军,复以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由此看来,傅毅虽然在文学史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佳作,可能因为他太看重歌功颂德,没有反映现实生活,但文才还是不错的。班固自己也在朝廷上,所做的赋无非也是歌功颂德,他有什么理由嗤笑傅毅?原来傅毅曾因《洛阳赋》被拜为郎中,迁为兰台令史,但后来所作的《反都赋》内容文字重复《洛阳赋》,这才被自视甚高的班固嗤笑为“下笔不能自休”。班固批评傅毅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背后嗤笑就显得过分了,的确是“文人相轻”。
至于陈思王曹植议论陈孔璋、丁敬礼和刘季绪三件事情,均见曹植《与杨德祖书》。对于陈琳(字孔璋),曹植说:“以孔璋之才,不闲(娴熟)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写文章)盛道仆(指曹植)赞其文,夫钟其不失听,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曹植认为陈琳对于赋体不够娴熟,硬要说自己与司马相如风格一样,就会画虎不成反类狗。而且前次,曹植也已有文章批评他。陈琳反而觉得曹植诗赞美他。这件事很可叹。曹植真怕后来的人会嗤笑他。应该说曹植论陈琳之才,是很允当的,而且光明正大,不是随便议论,属于正常的文学批评。可刘勰把曹植对陈琳的批评视为“崇己抑人”“文人相轻”,这个看法就未必是正确的。丁廙(字敬礼)是曹植的朋友,《与杨德祖书》中说:“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畏后世之嗤余也。”刘勰也把曹植评丁敬礼这段话,当作“文人相轻”的例证,也不知他是何意思?是不是他把曹植批评陈琳与赞扬丁敬礼对比起来看,是否说曹植一方面赞扬跟自己关系好的,另一方面批评跟自己关系比较淡的人,这不太正常。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曹植的《与杨德祖书》评论当时几位作家,都是比较客观的、得当的。刘勰所举的例子并不合适,但他讲的“文人相轻”的事情的确是“文情难鉴”的原因之一。
第三,信伪迷真。“信伪迷真”是“文情难鉴”的第三种原因。刘勰以楼护为例,说:“至如君卿唇舌,而缪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咨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以上所言,并无事可考。不知刘勰当时有什么资料根据。但人们在鉴赏中“信伪迷真”的情况是有的。
以上三点为人为的原因,属于鉴赏过程中人为的障碍。鉴赏者只要端正态度,排除私念,是完全可以克服的。
第四,形器易征,文情难鉴。这一点是刘勰基于鉴赏客体的复杂性而提出的。刘勰认为,就是普通的物体,有时候都很难甄别,何况是具有情感性的文学呢!刘勰说,麒麟、凤凰和獐子、野鸡相差甚远,珠玉与碎石也大不相同,光天化日之下,谁的眼睛都可以看清楚它们的形状。然而,鲁国的家臣把麒麟当作獐子,楚国有人把野鸡认作凤凰,魏国的农夫把夜光宝珠看成怪石,宋国的旅客把燕国的碎石当成珠宝。由此可见,本来有形之器容易验明,还发生这些错误,那么文章是蕴含情感的事物,谁敢说容易分清优劣呢?事情的确是如此,文学作品作为鉴赏的客体是很复杂的,古人反复提出的“言不尽意”“文外重旨”“意在言外”“韵外之旨”等情况,或本篇所说的“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等情况,说明文学作品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是很难说清楚、讲明白的。有的诗篇或诗句为什么会产生多种多样的解释呢?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诗篇或诗句本身可能有多重所指。
第五,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文情难鉴的原因,除了鉴赏客体的复杂性以外,还有鉴赏主体方面的原因。刘勰说:“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蕴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者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这段话包含了三个意思:一是指人的性格不同,如慷慨者、蕴藉者、浮慧者、爱奇者等,对于作品的格调各有各的喜好;二是指人们所站的位置不同,不能全面地把握作品,出现“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的情况;三是鉴赏者主观情绪的偏颇,合自己口味的就称赞,不合自己口味的就反感,各人持片面的见解,去衡量变化万端的作品。这就是所谓的“知多偏好,人莫圆该”。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总之是说鉴赏者个性和性格不同,审美趣味不同,对作品会有选择和排斥,会有不同的理解等。
上面四、五两点是说鉴赏客体和主体的复杂性,是很难避免和克服的,这是“文情难鉴”的基本原因。
(三)“披文见情”的可能
可喜的是刘勰的论述没有停留在“知音其难”“文情难鉴”这一命题上面,作者又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这就是:“知音”会有、文情可鉴,“披文见情”是可能的。刘勰如何来论证这个命题呢?刘勰提出了“术”(“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和“律”(“独有此律,不谬蹊径”)的论点,认为文情可鉴是建立在鉴赏者的起码的修养、观察的方面、合理的方法、鉴赏的关键、鉴赏的**的认识、掌握的基础上面的。
刘勰从以下四点来说明“披文见情”的路径或文情可鉴的原因。
第二,鉴赏应考察作品的各个方面——“六观”。刘勰认为“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这“六观”说历来是《文心雕龙》研究的一个重点。有的说“六观”是鉴赏的标准,有的说“六观”是方法。其实,这种争论意义不大。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刘勰说的“六观”分别指什么,然后我们才会知道它的性质。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解释说:“一观位体,《体性》等篇论之。二观置辞,《丽辞》等篇论之。三观通变,《通变》等篇论之。四观奇正,《定势》等篇论之。五观事义,《事类》等篇论之。六观宫商,《声律》等篇论之。大较如此,其细条当参伍错综以求之。”[20]范文澜的解释,从思路上看,大体是正确的。解释“六观”不能局限于字面意义,要从《文心雕龙》全书来解释其意义。有的学者认为,这“六观”不涉及作品内容问题,只涉及作品形式问题。这种解释未免过于简单和机械了。
“二观置辞”。“置辞”问题与《丽辞》篇有联系,而且与《文心雕龙》全书中所有谈到的全部修辞问题都有联系。如《情采》篇提出的“文附质”和“质待文”的问题,“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的问题。又如《熔裁》篇提出“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体有本,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也是“置辞”所包括的文辞表现情志是否做到繁略选择的问题。《章句》篇所提出的“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即如何积字成词、积词成句、积句成篇中的修辞问题,也属于“置辞”问题。还有《丽辞》所提出的对偶问题等,都包括在“置辞”范围之内。大体说来,观“位体”更多是考察如何处理内容方面的问题,观“置辞”则更多考察如何处理形式方面的问题。
“三观通变”。这是与《通变》篇所阐明的问题密切相关的问题,这种考察是把作品放到文学历史发展过程中去加以把握,看看这篇作品与前人的作品有何承继关系,有何独创之处,如《通变》篇所讲的“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就是考察作品的作者是否根据自己体验到的感情去理解前人的作品,并加以继承,同时有要考察作品是否根据自己的独特气质、性格有新的变化等。
“四观奇正”。这与《变骚》篇、《定势》篇所提出的相关内容有密切关系。如《变骚》提出《离骚》的特点是“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即在追求奇特而不失雅正,追求华采而不失质朴。这应该是“观”作品“奇正”的一个重点。《定势》篇说:“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强调要以雅正之思想去驾驭奇特的文体,而不要为了奇特而失去雅正之思想,更是刘勰考察作品的一个方面。
“五观事义”。“事义”狭义地说就是典故。考察作品如何运用典故,在古代的作品接受论中,是一个重要方面。《事类》篇提出作品要“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问题,在考察作品的时候,要看它是否达到“表里相资,古今一也”的程度。
“六观宫商”。“宫商”这里指文章的声律。六朝时期随着汉语“四声”规律的发现,人们自觉地感受到汉语声律之美。因此考察作品的声律运用,也成为评价作品的重要层面。人们开始用很挑剔的眼光来看作品中声律安排的好与坏。《声律》篇说:“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这些话清楚表明了刘勰对于作品声律的重视。但刘勰对于作品的声律并没有提出过于繁琐、苛刻的规定,仅提出“声得盐梅,响滑榆槿”的自然要求。所谓“观宫商”也就是对作品声律要做上述考察。
由此看来,“六观”既不是什么标准,因为标准一定要考虑到准则和严格的规定,如现在我们说的“标准时间”“标准语”,刘勰提出的“六观”并无严格的规定。“六观”也很难说是什么方法,因为方法是解决问题的路径和程序,如我们现在说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都要循着某种路径和程序的意思,刘勰的“六观”并无这种意思。我的看法是“六观”是指作品的六个方面或六个层面,意思是考察作品要从这六个方面入手。至于有的学者把“六观”与“新批评”的批评方法相类比,更是牵强附会,有“过度阐释”之嫌。
第三,鉴赏的方法——“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有没有提出鉴赏的方法呢?有。刘勰在《知音》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刘勰显然认为,创作与鉴赏的“程序”是不同的,创作者先“情动”后“辞发”,先有感情郁积于胸中,然后用文辞去加以表达;而鉴赏者则是“披文以入情”,先阅读文辞篇章,然后通过感受、领悟、分析到达对于作品所蕴含的“情”的理解。那么这种方法就是“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如前文所说,刘勰非常重视“文”与“情”的关系,在《体性》篇提出了所谓的“因内符外”“表里必符”的说法,这里就暗含了对“文”与“情”关系的理解。即认为“情”是“内”是“里”,而“文”是“外”是“表”。没有内心的“情”,谈不到外面的“文”,反之,没有外面的“文”,内心的“情”也表现不出来。根据文与情的这种关系,刘勰认为鉴赏是“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或“觇文辄见其心”,也即由外而内,由表及里,用比喻的说法就是“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从江河的流水的波浪,溯源而上,最终就会发现那江河的源头在哪里,这样作为源头的幽深的“情”最终就会自然显露出来。刘勰所说的这种方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作为鉴赏者,所面对的就是前人和别人的文本,通过对文本的各种症候的感受、研究、分析,很自然地就会形成对文本的理解。但这种理解是否就是知音式的理解呢?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很难说的。因为我们的理解不会或不完全会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相一致,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但刘勰对此很有信心,他说:世代久远的作者,无法了解他们的面貌,但观察他们作品的文辞就能窥见他们的内心。未必是前人的作品过于深奥,只怕自己的见识太浅陋。弹琴的人心里想着山水,其情就在琴声中表现出来,何况把自己的情理形诸笔端,他怎么能隐藏得了呢?刘勰甚至说:读者用心去理解作品中的情理,就像人用眼睛去看物体的形状,只要眼睛明亮,那么物体的形状就无法藏匿,只要读者心思敏慧,文章的情理就无不明白了。所以,刘勰认为他的“披文见情”“沿波讨源”的方法是可以化解“文情难鉴”而达到文情易鉴的。
第四,鉴赏的关键——弃“俗鉴”,取“妙鉴”。刘勰没有停留在鉴赏方法的阐述上面,又进一步提出了这种方法是否有效,还必须掌握鉴赏的关键。在这里刘勰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概念,这就是“俗鉴”与“妙鉴”,并论述这两者的区别。刘勰说:“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疎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泽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在这里,刘勰首先认为,有一种鉴赏可以说是“俗鉴”。这种“俗鉴”是怎样一种状况呢?总的说,就是“深废浅售”,即不接受深刻的作品,只欣赏浅薄的作品。
他举出了四个例子来说明“俗鉴”之不可取。第一个例子是庄子嘲笑对人们对《折杨》的欣赏。《庄子·天地》篇:“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折杨》《皇华》都是庄子当时流行的俗曲,欣赏的人很多。可是真正有深刻内容的高言、至言则不被人欣赏。第二个例子是宋玉伤叹高雅的《白雪》无人欣赏的例子。宋玉在《对楚文王问》中说:“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21]宋玉是用这个故事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刘勰则引这个故事来说明“俗鉴”之不可取。第三个例子是屈原抱怨自己的不同于众人的才华不为人所理解。他在《九章·怀沙》中说:“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意思是,我性格质朴疏阔,大家不了解我的独特才华。第四个例子是扬雄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才会说“我心里喜欢深沉渊博而有绝美的文章。”总之,刘勰认为在文学鉴赏,一味欣赏肤浅的没有深意的作品,这就是“俗鉴”。
那么如何来拒绝这种“俗鉴”呢?刘勰提出了“妙鉴”与之对抗。他说:“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满箱子的好书,要通过“妙鉴”才能正确地加以评定。那么这“妙鉴”与“俗鉴”相比,有什么特点呢?刘勰的意思可能就是特异、深刻、享受、玩味这四点。刘勰认为“妙鉴”应“见异为知音”,这就是要看出一篇作品与另以篇作品的特异之处,像屈原的作品与《诗经》确有很大的不同,鉴赏者能“见异”,看到屈原作品的独特之处,这样才能成为屈原的“知音”。刘勰又认为“妙鉴”应是“深识见奥”,这就是鉴赏的作品的深刻性问题,真正的鉴赏者应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作品的深意,这样的鉴赏才能使自己感到内心的喜悦。这还不够,刘勰认为“妙鉴”应该是一种享受,读书就像过节一般,众人熙熙,如登春台,像听到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和吃到最可口的菜肴一般,高兴无比。最后“妙鉴”应该有鉴赏的**,这就是刘勰说的“玩绎方美”。所谓“玩绎方美”不是在读作品的时候,而是在读过作品之后,觉得余香满口,回味不尽,这才是鉴赏的**时刻。因为,在读作品的过程中,你为其中的人物、事件所吸引,还来不及用超然的态度来欣赏它,一定要等到作品读过之后,把书合上之后,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心情已经平静了,这个时候才能够回味那文章的妙处、美处、含蓄处、淡而有味处、有深意处,有独特魅力处……这才是鉴赏的**。刘勰认为这种“妙鉴”才能达到“知音”式的理解。
刘勰从“博观”作为鉴赏者的修养,从“六观”提示鉴赏作品的方面,从“披文入情”“沿波讨源”方法的论述,从弃“俗鉴”,取“妙鉴”的鉴赏关键的层层解说,来说明知音不难、文情可鉴,阐明了他的“知音”鉴赏论,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刘勰的《知音》篇是《文心雕龙》中构思比较完整的一篇,他先提出“文情难鉴”,分析了“文情难鉴”的种种障碍;接着又提出了文情可鉴,提出了文情可鉴的种种条件。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悖论:知音很难,知音不难。我们读了《知音》前半段,看他那样呼喊“知音其难”,似乎觉得他好像要推翻了他自己提出的“知音”作为鉴赏的高境,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读了《知音》的后半段,觉得他找出了种种的理论来证明“知音”并不难,又觉得他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我们真是在替古人担忧。刘勰是一个高明的舞蹈家,他先向左转,然后向右转,一切都那样自然,那样优美,因为他有一个“唯务折衷”的舞蹈操练思维法在帮他的忙。
[1] 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页。
[2]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
[3]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4] 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7页。
[5] 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4页。
[6] 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5~396页。
[7] 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6页。
[8] 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8页。
[9] 《毛诗序》,张少康、卢永璘:《先秦两汉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页。
[10]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页。
[11] 周天游:《后汉纪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4页。
[12] 曹丕:《典论·论文》,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
[13] 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14] 刘勰《文心雕龙》引文,均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本,下文不再注。
[15]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
[16] 萨特:《什么是文学?》,《萨特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4页。
[17] 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18] 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还可参见作者论“意象”的同类文章。
[19] 蒋孔阳:《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3页。
[20]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7页。
[21] 宋玉:《对楚王问》,《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