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并非偶然。可以分以下几条来叙述。
(一)社会环境的动乱与“以情纬文”
东汉末年封建统治者腐败专横,外戚宦官之间争权夺利,兼并土地,民众饥饿,流离失所,陷入绝境。于是发生了黄巾农民大起义,随后形成了三国混乱局面,这以后可谓内乱外患、战乱饥荒,接连不断。在封建专制的统治下,知识分子动辄得咎。东汉末年的党祸就十分恐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各种原因被害的著名文人有孔融、祢衡、杨修、丁仪、丁廙、何晏、嵇康、张华、石崇、陆机、陆云、潘岳、刘琨、郭璞等。这是一个由治到乱的时代。这样的一个时代,对士人而言,情感多于理智是很自然的事情。“本来人是有理智同时又有情感的动物,发于理智的文学偏于纪事载言,发于情感的文学偏于吟咏情性。汉魏的社会,一般来说,是由治而乱。治世有光明的前途,理智得到发展的机会;政教有常轨,情感遭受相当的限制。乱世的前途暗淡,理智的计划无用;政教无标准,感情可以任意发展。所以自建安的文学,‘甫乃以情纬文’。纪事载言的文章宜于质,吟咏情性的作品需要文,所以自建安的文学‘甫乃以文被质’。”[1]“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这句话,出自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其意在情感的文学占了上风,迎来了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的自觉时代的标志是抒发个人的情感的作品的大量涌现,文学理论也跟进发展。
(二)儒学的衰落与玄学的兴起
由于社会的转型,汉代曾“独尊”数百年的儒学迅速衰落。这是因为,由于社会政治的腐败,儒家的伦理道德的虚伪性的一面完全暴露出来,无法维系人们的信仰;同时后期的政治家如曹操等摒弃儒学而推崇法家,尚刑名。这样儒学既不能成为自觉追求的理想,又不能被用以谋生,其迅速衰落也就不难理解了。傅玄《举清远疏》中说:“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傅玄的话,可以说不但是魏晋时期情况的写照,也是南北朝时期情况的概括。与此同时,老庄的道家却被推到了崇高的位置,这一方面由于战乱频仍,政治环境恶劣,人们急于寻找精神的安顿之所;另一方面也可用虚无的思想来表达对政治压迫和礼教束缚的反抗。他们选择了老庄是历史环境使然。他们以空谈来消磨时间,“有无之辩”“名实之辩”“才性之辩”“言意之辩”“形神之辩”等,就是他们辩论的内容,于是形成了魏晋“玄学”。他们不但研究老庄,甚至用玄学的观念去诠释孔孟言论。儒学的衰落和玄学的兴起,不但对文学产生了影响,对当时文论的推进也是巨大的。一方面,像“有无”“虚实”“言意”“形神”“才性”等问题本来就与文论密切相关,玄学的研究当然对文论有很大的启发;另一方面,文论摆脱了儒学教条的束缚,从形而上的玄学中借用了方法,这对文论的发展也有相当的助益。
(三)政治家的倡导及曹丕“文气”说
刘勰和钟嵘都讲过这个道理。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篇中说:“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2]钟嵘《诗品序》中说:“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蔚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附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3]这里最值得指出的是作为魏文帝的曹丕的《典论·论文》,在这篇文论名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他把文学作品提高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程度,大大提举了文学的价值。
更令人赞叹的是曹丕在这篇文论作品中,提出“文气”说。他写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4]
意思是说,文章要以气为主,人的气有的“清”,有的“浊”,这不是人力勉强可以达到的。譬如音乐,虽然大家所用的曲调、节奏是同一的,但不同的人行腔运气不同,结果有的巧妙,有的笨拙,所以虽然是父兄,也不能互相传授。首先,曹丕所说的“气”不同于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的“气”,孟子所说的“气”是属于道德范畴的,指人的道德修养所达到的精神境界,而曹丕所说的“气”则是指摆脱了伦理道德色彩的自然秉性,是由人生理和心理的突出特征所决定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人的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人的个性的形成不能片面地归结为先天因素的作用(后天的因素也是很重要的),但先天的因素对个性来说是无可回避的。所以,曹丕讲“文以气为主”,在很大程度上是强调文学创作与作家个性的密切关系,或者说突出了作家个性在文学创作中的“为主”的地位,这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此前的儒家文论总是强调文学创作与政治、修身的关系,往往抹杀作家的个性,作家要是像屈原那样突出自己的个性,就有可能遭到“露才扬己”的指责。应该说,“文以气为主”作为一种重视作家创作个性的理论,这在中国文论、诗学史上都具有转折意义,从压抑个性到高扬个性正是从曹丕的理论开始的。其次,关于“气”的清浊问题,这是曹丕对人的“气”的一种大致分类,其思想来源是古代流行的“人禀阴阳而立性”的说法,清浊是对阴阳而言的,清与浊也就是阳与阴,所谓阳气上升为清,阴气下沉为浊,清与浊有形态上的区别,并无优劣的区别,实际上曹丕的“气”分清浊之说,正是后来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理论的雏形。每个人对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可以有不同的喜好选择,但客观上无论清还是浊,阴柔还是阳刚,都作为美的形态而存在。最后,曹丕的理论强调个性与创作的关系,个人都是不同的,你的“气”具有什么特性,如他所说的“徐干时有齐气”“公干有逸气”,这是不可传授的,虽是父兄也无法互相传授,虽同题作文赋诗也有巧有拙,这是符合创作实际情况的。曹丕的“文气”论更是文学自觉的表现,同时也体现出那时文论家创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