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事件始末(1 / 1)

1762年5月,卢梭在法国的处境日益危险,6月22日国王御前会议决定:在凡尔赛宫的院子里撕毁并焚烧他的书,“书上标明的作者要予以逮捕,关押于巴黎高等法院监狱(Prison de la Conciergerie du Palais)”。[3]卢梭辗转去了莫第埃村,1765年又被当地宗教势力驱逐,当时他有四个容身之处:普鲁士、荷兰、英国和萨克森-哥特(Saxe-Gotha)公国。英国不是理想的避难所,他对这片土地陌生,无论语言、风俗还是思想传统,因布弗莱伯爵夫人的努力,他最终去了那里。

1762年,卢梭被巴黎高等法院追捕时就有去英国的机会,布弗莱夫人致信休谟,请求他提供帮助,是年7月1日,休谟欣然应允:“我敬重他的美德与天才,愿为其服务,他在英格兰声誉良好,我希望英格兰人的优雅让他印象深刻。”[4]布弗莱夫人收到休谟的信后译成法文,转交卢梭,他刚在莫第埃村安顿妥当,借口旅途遥远没有答应。[5]他更喜欢住在瑞士的小村子,对英国的印象并不好:

法国若不是自由人的国家,也是人道的国家……法国人好客,保护外国人,甚至能容忍刺伤他们的真理,假如有人在伦敦敢于对英国人说那些在巴黎对法国人说的一半坏话,那里的人大概会用石头痛击他。[6]

1763年8月,卢梭四面受敌,他想过去苏格兰,投奔老朋友基斯伯爵(George Keith,任职于军队),后来不了了之。之后两年,在莫第埃的生活越发困难,教会不友好,普通信徒对其也有敌意。1765年6月,莫第埃召开教务会议,视之为“反基督者”。[7]这是教会法中严厉的判决,卢梭不得已开始了流亡岁月。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普鲁士国王在路上派人保护,其他友人也尽其所能。[8]卢梭去了圣皮埃尔岛,一小块位于湖心的陆地,离瑞士新教城市纳沙泰尔不远,当地人称之为“土块岛”,但不久又被驱逐。

在欧洲大陆没有容身处,1765年10月17日卢梭致信培鲁:“到处受追捕,柏林太冷,我想去英国。”布弗莱夫人得知后,与英国驻法使馆秘书休谟联系,休谟与卢梭相约在巴黎见面,然后一起赴英。[9]对于这次旅行,卢梭多次犹豫,但也只好接受:“去英国的想法越来越吸引我,尤其想到与您(休谟)旅行的快乐。”[10]11月17日途经斯特拉斯堡,当地宗教势力对之警惕,普通人却热情欢迎。他就是否赴英避难一事询问一向尊敬的基斯,基斯说休谟是好人,“英国气候温和,法律健全,是成文法,而不是人在影响社会秩序”,并愿意资助路费。12月7日,另一位友人德吕兹也建议他去,“从各方面看,英国比普鲁士更适合”。[11]至此,卢梭从心底里接受了休谟的帮助:“您的善意里有对我的尊重,让我感动,最合适的回复是接受……五六天后我就出发,与您相见。”[12]12月9日上午七点,他从斯特拉斯堡上路,乘坐邮车,忍着病痛,日行三五十公里,16日晚抵达巴黎,落脚于圣西蒙(Saint-Simon)旅馆,因受孔第亲王(Prince de Conti)保护,很快获得法国通行证。期间,来访者如过江之鲫,休谟第一次体会到卢梭的名声,“法国人对他的喜爱,使任何人逊色”,休谟作为他的保护人觉得光荣,并为卢梭的朋友赞赏。[13]艰难的境遇已在他的心里留下阴影,日复一日地累积,没有缓解的良方。

避难路上,论敌的嘲讽不断。1766年1月4日,卢梭和休谟从巴黎启程赴英,因持有通行证,教会未阻挠。但沃波尔模仿普鲁士国王的语气,写了一封讽刺性十足的信(Lettre du roi de Prusse,以下简称伪信),发表于《圣詹姆斯纪事报》(St. James’s Chronicle),传播极快,而这颠覆了卢梭对英国之行的美好想象:

亲爱的让-雅克:

你离弃了故国日内瓦,又被瑞士驱逐,那可是你在作品里极力颂扬的地方,法国把你列为通缉犯,到我这里来吧,我欣赏你的才能,乐意消遣你费时费力炮制的幻想。你让人到处谈论你那奇怪的秉性,这对君子而言不合时宜。你应该向敌人展示理智的一面,于你无害,却让他们气恼。你可在我的国家隐居,我愿意效劳,当然要有你的允许。你若执意拒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若自寻苦恼,恭请自便。我是国王,能让你享尽酸楚,而且我知道你的敌人所不知道的折磨人的手法。你若不再向人夸耀你的苦境,我就不迫害你了。

你的好朋友

弗里德里希[14]

这封信源于巴黎沙龙的闲谈。沃波尔生性桀骜,喜欢嘲讽政治和文学骗子。一天晚上,在若弗兰(Geoffrin)夫人家聚会,谈及卢梭的趣闻,说他多情、自相矛盾,沃波尔回家后记下了谈话内容,寄给爱尔维修和尼维农(Nivernois)公爵,他们为之润色语言,并建议发表。[15]休谟对此有所耳闻,曾要求沃波尔不要公开,至少在他和卢梭离开巴黎前别发表,沃波尔未听劝告,“信的抄本像野火一样越烧越旺”,经由英国的《圣詹姆斯纪事报》和法国的《秘密回忆报》转载后,情况更糟。[16]当时,亚当·斯密在巴黎游历,他在沙龙里目睹了热闹的情境,嬉笑怒骂不一。

赴英途中,卢梭还不知道这封信,但其他遭遇足以使之不快。从巴黎到加来港,途经沙朗(Chalons)时,卢梭造访当地的本笃会图书馆,碰到管理员卡什(Dom Cachot),卡什与之谈起一本匿名小册子《日内瓦卢梭的抄袭》,它指责《社会契约论》不是原创的,卢梭觉得卡什阴险,“目光与莫第埃的牧师一样邪恶”[17]。1766年1月5日晚,在小镇罗伊(Roye)停驻,卢梭与休谟同住一室,睡梦中他仿佛听到休谟的呼喊:“我抓到让-雅克·卢梭了。”1月8日,一行人抵达加来港,海上风浪大,两天后登船,二十海里(约四十公里)航行了十二小时,卢梭始终在甲板上,不顾海浪和冷风的吹袭。1月13日,到达伦敦城,沿途见闻让人窒息,卢梭看到路边绞刑架上挂着受刑者的尸体。[18]无论那个人是否因罪孽或冤屈而死,权力的影子是抹不去的。初到伦敦,休谟向多人写信通报,他觉得完成了法国朋友的嘱托。[19]那时,他似乎对卢梭印象不错,愿与之生活一辈子,说他温和有礼貌,热心肠,像苏格拉底一样文雅持中。之前,休谟因其怀疑论被谴责无视信仰,此时因帮助卢梭得到一些人的宽容:“我是基督徒,有信仰,我原谅你对上帝的疏忽,只因为你照顾他。”[20]

温和友好的气氛之下,矛盾在积累。1766年1月23日,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和王后邀请卢梭参加宴会,他的狗“苏尔坦”狂吠不停,卢梭拒绝出席,最终在休谟和英国朋友的劝说下勉强参加,却引起各方不满。当晚,皇家剧院上演黑尔(Aaron Hill)的悲剧《扎拉》(Zara)和讽刺剧《莱特》(Lethe),国王和王后在卢梭包厢的正对面,“他听不懂英语,却又哭又笑”[21]。3月17日,休谟告诉卢梭,康维(Conway)将军想请他吃饭,他说自己病了,借故推辞。[22]休谟陪同卢梭渡海时,看到他始终在甲板上,不怕风浪,此时却脆弱不堪,不免怀疑他不真诚。

1750年,《论科学与艺术》的英文版发行后,英国人对卢梭很好奇。1762年后,作为受欧陆势力迫害的思想家,英国报刊的好奇心有增无减,热衷于他的风格和令人慨叹的遭遇。1765年1月,《绅士杂志》(Gentleman’s Magazine)报道荷兰政府对《山中来信》的处罚;9月24日,报道他在莫第埃差点被三个陌生人谋杀的传闻,“他们闯进屋子,但没有发现他”。事件的真实性有待考察,却说明卢梭已是舆论的主角。1766年1月10日,《英国纪事报》(British Chronicle)说“所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见他”。[23]《新爱洛漪丝》和《爱弥儿》在英国风靡一时,《苏格兰杂志》(Scots Magazine)介绍作者生平,为他遭受迫害鸣冤,待其抵达,各地名人前来拜访,包括王储和约克公爵。[24]

不多日,卢梭厌烦了来客,搬到郊区齐斯维克(Chiswick)的一家杂货店。期间与休谟拜访伦敦城内哈利街(Harley Street)的画家罗姆塞(Allan Ramsay),罗姆塞为休谟画了肖像,顺便为卢梭画了一幅(图2-1);1766年3月13日或14日,罗姆塞的助手格赛(Gosset)拿着休谟的介绍信,为卢梭送画。[25]与1753年法国画家拉图尔(Q. de La Tour)的作品相比(图2-2),卢梭觉得自己在罗姆塞的画里显得精神紧张,于是猜测画家心怀恶意,贬低他在英国的形象:“我在画上显得粗野,面容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休谟长着独眼巨人的脑袋,肖像上却有迷人的表情。”[26]更糟的是,他们的画像被人摆在一起展览(图2-3),卢梭觉得受到了刻意的侮辱:“你们赋予我如此柔和的线条,你们想画我,却枉费心机,画出来的只能是你们自己。”童年时代感到孤独,青年岁月备尝艰辛,中年时代又碰上了乱糟糟的风俗,卢梭心里缺乏安全感,在英国不久就觉得那里的人也在害他,肖像画是阴谋的开端,之后再巧妙地贬低他。这是卢梭与休谟间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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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卢梭肖像,Rasmay画,17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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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卢梭肖像,La Tour画,17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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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公开展览的卢梭、休谟肖像组合画,1766年

1766年2月10日,特蕾兹在苏格兰青年博斯韦尔的陪同下到达伦敦,卢梭的住处尚无着落。休谟联系了达文波尔,他在距离伦敦不远的武通(Wootton)有房子,位于德比郡(Derby)与斯坦福郡(Standford)交界处。3月1日,卢梭在罗姆塞家与达文波尔见面,决定去那里。[27]3月18日,他与特蕾兹坐邮车经伦敦城去德比郡,22日下午到达武通——一个田野里的村庄,有一座哥特式的小教堂。看门人热情欢迎他们,但阴沉的天气持续了几个星期,卢梭不停抱怨,“春天很冷,或下雨或下雪,伴着烈风”[28]。无法出门,他便在屋里弹大键琴,给朋友写信,修改《忏悔录》,继续写二至四章,天气好就上山散步,采集植物标本。尽管不喜欢这里,他还是向休谟致谢,说愿意在此度过余生;又致信达文波尔:“武通太美了,我没有发现不足。”[29]除感激外,卢梭对休谟隐瞒邮车费用有所不满。休谟和达文波尔提前为他乘坐的邮车付了车费,谎称是免费的,他们知道卢梭没有钱,但有尊严,得知实情后,卢梭更加怀疑休谟的意图,想毁坏他的名声。[30]这是卢梭与休谟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源于英国报纸的无端讽刺。1766年4月1日,《圣詹姆斯纪事报》以英文和法文发表伪信,4月7日发表卢梭的学生“爱弥儿”的信,仍是沃波尔伪造的:

亲爱的老师:

一到这个国家,有人就对我说您精神失常……对一个跟您开玩笑的人(沃波尔)发怒,他只是给您提些好建议。我宁愿相信(这与您通常做法的)不一致,不是因为疯癫,而是您的策略……您不顾这个国家的趣味,想要他们谈论您……英国人诚实质朴,不矫饰,不会甜言蜜语,有良知,爱国爱自由,人人各得其所,从不关心文学争论的悲苦和游手好闲者的琐屑追求。

您应该相信普鲁士国王对别人借用他的名字(写信)不会生气,也不会对您穿的土耳其服装表达奉承之意。人们争相阅读您的作品,您却做了件从未有过的傻事,声称那个在巴黎编造笑话的人有英国同谋……愤怒让您变得荒唐,使嘲笑者第一次被冠以同谋的“罪名”。一旦此类的离奇事件构造出来,就没有什么更让哲学家心碎……若是有人发觉您的可笑之处,您还能心平气和地攻击宗教和政府,别人却是黑暗和恶毒的创造者与同谋?睁开眼吧,亲爱的老师,您以前有些蠢,现在可不了,正像您写的诗:面具落下,人是其是,英雄亦消失。

最后提醒您,那封信的作者不曾想让您难过,他本以为您会反过来愚弄他一番。为了不使您再次失去耐心,他只用礼数回应您的侮辱。

爱弥儿[31]

无度的讽刺扰乱了卢梭的心境。1766年3月9日他读到伪信,急切地想知道是谁写的,德比郡的青年布斯比对此有记录:“一天早晨,我发现卢梭怒气冲冲,他在一张伦敦的报纸上看到普鲁士国王的信。”[32]卢梭猜测是伏尔泰所为,后又怀疑达朗贝尔,休谟不置可否,却将消息转告达朗贝尔,这促使他力劝休谟发表《关于卢梭休谟之争的真诚简略的描述》(以下简称《告白》),因其不想被人指责。[33]培鲁告诉卢梭信是沃波尔写的,“外界都这样议论”,而沃波尔是英国驻法国使馆人员,休谟也在那里工作,模糊的关系是卢梭一系列猜想臆断的根据,沃波尔或达朗贝尔,“无论哪一个,他们是朋友”[34]。

在英国,卢梭的人身安全有保障,内心却不平静,他以为在交往中不受公正对待,一些施以援手的人在友情的面具下陷害他。1766年3月中旬,他说自己的信被人偷看,3月31日觉得陷入“江湖骗子的圈套”。[35]休谟就隐瞒伪信一事表达歉意,但卢梭不再信任他,4月初指责他耍弄骗子伎俩,“竟与小特罗尚和沃波尔交往”[36]。讽刺政治人物在英国已是民众习以为常的舆论风格,卢梭不适应,4月7日向《圣詹姆斯纪事报》写信抗议:

普鲁士国王的公开信夸张无度,在您身上看不到对国王应有的敬意,竟把一封充满恶意的信归于国王名下。只根据它的离奇与恶毒就知道不是国王写的,您竟敢签上国王的名字,就像您看着国王亲笔写的。先生,我得提醒您,这封让我心碎的信是在巴黎伪造的,杜撰人在英国有同谋。

为了国王、真理还有我的名誉,您要刊登我的信,我已签名,如果您觉得在这件事上被人利用了,这会补偿您的自责。先生,我向您致意。

让-雅克·卢梭

1766年4月7日武通[37]

4月10日,该报发表了卢梭的来信,未道歉,反而变本加厉,4月17—19日发表伏尔泰的信,24—26日又有两封“攻击力很强的信”[38]。卢梭遂将之归入敌人的阴谋:“至少六个星期内,英国报纸对我是恭敬的,最近改变了口气,对我轻视,虚情假意。”[39]他对英国的好印象全无,厌恶那里的污浊气,“英国人希望被骗,不了解他,却要评判,毫无正义心”[40]。

第四个问题是年金风波。休谟得知卢梭生活不宽裕,但仍然拒绝普鲁士和法国国王的资助,于是他想施以援手,为之向乔治三世申请年金。1766年1月,在加来时休谟曾征询他的意见,卢梭说要听一听基斯的建议,基斯来信说要感谢休谟,他是“好人大卫”(Bon David)。[41]因联络人康维将军生病,此事耽搁,5月3日才有眉目,卢梭首先要向康维表明申请的意愿,但在猜疑中,他以为休谟想以此害他,遂断然拒绝。康维告知休谟,休谟又惊又气,耐着性子劝他接受,并就伪信一事再次道歉,卢梭不予理会,反而斥责他:

您的慷慨让我感动,带我来英国,表面上为我寻找避难地,却是羞辱我……我不愿跟您交往了,不接受您为我争取的好处,再见吧先生,祝您好运……这是您最后一次收到我的信。[42]

第五个问题是卢梭在伦敦见到了宿敌特罗尚的儿子。特罗尚赞赏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遂将小特罗尚送到格拉斯哥大学跟随斯密学习。1766年1月,小特罗尚取道伦敦回瑞士,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学的埃利奥(Elliot)在伦敦有房子,小特罗尚住在那里。[43]卢梭陪同休谟到布肯汉姆街(Buckingham)拜望他的苏格兰同乡、经济学家斯图亚特(J. Stuart),埃利奥和斯图亚特两家相距不远,遂冤家相逢。与此同时,卢梭发觉信件常被人私下拆开,报纸上总有他的新闻,所以认为小特罗尚是日内瓦派来的间谍,卢梭又得知休谟经常到埃利奥家,心中悲愤。[44]小特罗尚注意到卢梭的反应,并转告父亲:“我在伦敦时,卢梭与休谟来了,他痛恨我的名字,以为我来伦敦是为监视他……他还问休谟,我们家是否有力量在伦敦祸害他。”[45]

第六个问题是信件转交的麻烦。18世纪信件投递周期长,逢上坏天气更慢,读写之间有一块想象的余地。1766年5月19日,卢梭给勒尼(Lenies)写信,6月10日才到达。6月14日,培鲁写于瑞士纳沙泰尔的信,半月后身在英国的卢梭才收到,他原以为培鲁不想回信。更糟的是,信件有时会丢失。6月28日,卢梭抱怨不久前给伊维农(Ivernois)的信半路上丢了。[46]当时的英国,外埠来信要求收信人付邮费,卢梭因经济困难拒绝签收,休谟获悉后,出钱替他收下这一类的信,拆阅后,若有重要的就转交给他。休谟本是好意,卢梭想到不久前丢的信,不免怀疑休谟在窥探他的隐私。孤立的事在沉郁的精神里有了确切的因果联系:“我收到您的信,它被拆开过,又重新封好,是休谟给我的,他与江湖骗子特罗尚的儿子联系密切……与我在巴黎的敌人交往频繁。”[47]

至此,卢梭的心理已失控。1766年4月中旬他持续向友人写信揭发敌人的卑劣,致信维尔德兰夫人时将休谟纳入阴谋,致信拉图尔夫人(Boy de la Tour)时说休谟企图毁坏他的名誉,致信同姓朋友卢梭(F.H. Rousseau)时怀疑休谟筹划了更多的阴谋,致信罗斯(Rose)时斥责那一伙是“戴面具的猴子带领的一群顽童,溅了他一身泥水”[48]。在孤独与惶恐里,他陷入悲观的宿命论:

似乎从童年起,命运就为我布下陷阱,让我长期以来轻易跌落。生来轻信,一旦明白,我迅速走向另一个极端……厌恶人类。[49]

1766年5月10日,卢梭的阴谋图已趋完整。那天,他给三个人写信,致马勒泽尔布的长信中历数阴谋的罪证,“开始于1762年,由伏尔泰、休谟、达朗贝尔、特罗尚、舒瓦瑟尔公爵、巴黎大主教博蒙等人谋划,休谟是主角,他道貌岸然,居心叵测”,为此卢梭要退出公共交往,今后不再看报;给德吕兹夫人的信里,他描述了武通的住所,抱怨英国气候;致信培鲁时,他将伪信的罪责归于达朗贝尔,“我了解他的风格,这封信像我亲眼看他写的”[50]。7月10日,他写了一封万言书(八千余法文词),历数1762年以来所受的迫害,指责休谟策划阴谋。[51]米拉波是《爱弥儿》的热心读者,得知纷争后力促息事宁人:“休谟可能有不周之处,却是好人,温和恬淡,不拘小节。”[52]此时,没人能说服卢梭,他已决心与社会隔绝,全力撰写《忏悔录》,以表明他的善良天性,揭发敌人的恶。被害心理是精神异常中对假想敌人的反击,不合常理又难以预料,休谟被动应付,有些慌乱,他向朋友诉说冤屈,责备卢梭的不可理喻,以及沃波尔的鲁莽。[53]

这件事像以前法国佩剑贵族的决斗一样四处传播,引起种种推测。一位亲历者写道:“那个哲学家和来自北方的休谟的矛盾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54]巴黎地区有影响的沙龙,包括霍尔巴赫沙龙、勒皮纳斯(Lespinasse)夫人的沙龙时常讨论,爱尔维修、尼维农公爵、莫尔莱、杜克洛(Dulcos)、杜尔格(Turgot)等哲学家或政治家想知道前因后果,法国南方的《阿维农邮报》(Courrier d’Avignon)期待各自公布来往信件,英国国王也希望了解详情。[55]

既然没有和解的可能,维护名誉就显得紧迫。1766年7月,休谟向霍尔巴赫寻求对策,霍尔巴赫随即在自家沙龙讨论;不久又致信布莱尔(Blair),斥责卢梭是卑劣的恶棍,“与有才能的人争论是危险的”[56]。7月4日,休谟决定撰写他们的交往始末,请求达文波尔到卢梭的住处,将他写给卢梭的信誊抄一份,8月休谟完成草稿,即《告白》一文,起初在熟人间传阅,对于能否出版,休谟犹豫再三:

卢梭是恶棍、疯子,或兼而有之……除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公布信件……我的行为会为我博得名声,他的行为将使他身败名裂,他的作品也将毁灭。本来就浪得虚名,当作者的品质一落千丈时,对作品的评价自然会下降。我担心我会被迫公布这些文件……没理由害怕令人长期不快的争论。[57]

七年战争后,英国力求修复两国关系,休谟在法国有良好的名声。1749年9月3日,孟德斯鸠说自己怀着极大的愉悦读完休谟的《论人类的精神》,这本书“只能出自一个有哲学思想的人”[58]。1759年,苏亚尔(J.-B.-A. Suard)翻译休谟《英国史》的段落,在《法国信使报》上发表。1760年,百科全书派的中坚力量莫尔莱(Morellet),被关押于巴士底狱期间希望书报总监马勒泽尔布给他带书,包括塔西佗的作品、斯塔勒(Stahl)的化学论文,以及休谟的《英国史》(六卷英文版)和《哲学论文》(Essais Philosophiques)。[59]自1763年10月,休谟担任英国驻法公使赫尔福德(Herford)的秘书,任职不久,去枫丹白露宫例行公事,“在一片阿谀声里受到破格的吹捧与不虞之誉,达官贵人的殷勤与赞美与我何干?来自女士的另当别论,蓬巴杜夫人从未对任何人说这么多话”[60]。

答应帮助卢梭之前,休谟意识到这不是小事,于公于私都不能懈怠。虽尽力而为,却不能说他们的交往是真诚的。批评者察觉到,“肥胖的休谟自豪地向外界介绍卢梭,像是驯兽员,又像展览会的讲解员”[61]。自交往之始,休谟发觉卢梭性情敏感,“表面和蔼,心中却不高兴,他对社会的厌恶不是装样子,独处时也不快乐,他宁愿忍受落寞”。等卢梭去武通后,休谟又提到他的怪性情,“读书不多,没有足量的知识,却会感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敏感,但他从中得到的是痛苦,不是快乐”。[62]卢梭在武通安顿妥当,休谟希望就此结束口是心非的交往,“这个人中怪杰好不容易离开我们,我不期望得到他的友情,尽管他说若在伦敦或爱丁堡定居,每年会徒步来看我”[63]。

休谟陷入纠纷,混乱的舆论使之进退两难,就向朋友征求意见。布弗莱夫人对卢梭有所袒护,但她又宽慰休谟,说他不是告密者,“卢梭的言行不会伤及他的名誉”;她得知休谟执意要发表《告白》后十分不满,“卢梭的心已伤痕累累,理智不能控制情感,休谟的方式是对付敌人的”[64]。休谟没有改变初衷,只是在其中删去布弗莱夫人的名字。霍尔巴赫建议印行一部分,在朋友间辨明是非即可;伏尔泰不赞成出版,“那会有损于哲学的声誉”[65]。达朗贝尔前后有所摇摆,起初他担心公开文人的矛盾会引来讥讽,劝休谟三思。不久,他听休谟说卢梭指责他写了“那封以普鲁士国王的名义在报纸上发表的信”,而在卢梭的《回忆录》里,他和休谟可能是主角,达朗贝尔转而赞同出版,“但要待其再次反击时”[66]。英国同胞的意见同样让休谟不知怎么办。沃波尔未公开道歉,但对自己的鲁莽有所愧疚,就允许休谟在《告白》中引用伪信,1766年7月26日却反对他的写作计划。亚当·斯密了解巴黎的舆论态势,他不同意公开,而是一笑置之,“三星期内,眼前这桩让您烦恼的小事会为人理解,您若努力揭发伪君子,不免打乱生活的平静”[67]。作为休谟和卢梭共同朋友的基斯也反对,他赞扬休谟乐于助人,又说卢梭不会忘恩负义,“他忍受的责骂多,身处这般境地的人,无论多么清白都没有澄清是非的力量”[68]。

反对的声音未触动休谟,他受布弗莱夫人之托,帮助卢梭逃亡,又为他申请年金,却被反诬是阴谋家,不由想到尽人皆知的寓言《农夫和蛇》,他是那个因善良之心而受伤害的农夫,卢梭是那条冻僵的蛇。1766年10月初,经达朗贝尔的协调,苏亚尔将《告白》译成法文,达朗贝尔写了前言:“休谟在欧洲有名气,坦率正直,那些严厉批评他的人也尊敬他的品德;他不善于争吵,因为争吵是哲学的耻辱;他同情卢梭,为之寻找避难地,他的朋友对此有误解,所以要解释。”[69]

11月,《告白》在英法两国出版,一个月后英文版卖了五百份。这本小册子的影响力不小,至少让人思考:卢梭真诚吗?[70]达朗贝尔对法文版有所修改,休谟不满,至于法国人的反应,他有些担心,“敌人会推断,我们虽是优秀的民族,但开化不足,现在正快速地堕入野蛮、无知与迷信”[71]。之后,休谟将与卢梭来往的信件保存于英国国家博物馆,避免有人篡改事实,同时让后人有评判的机会,他觉得这样做足以结束争吵。

对于卢梭,这才是阴谋的开始。一直以来,让他闷昏的是:休谟帮助他,又与他的敌人秘密交往,“他关心我是否能过上安宁的生活,但私下里诋毁我的名誉,这是为什么?”[72]此后,卢梭的受害想象逐渐失控。1764年,科西嘉总督保利曾去莫第埃拜访,请求他为科西嘉制定宪法,卢梭欣然同意,因其向来不满于欧洲君主制下的权力垄断,也思考过改革波兰的旧宪法。[73]1769年,法国军队在旁那乌(Ponte-Novu)战役中战胜保利,将科西嘉纳入法国版图,这对卢梭打击不轻,他不能在那里推行先前构想的法律。在普鲁士、奥地利和俄罗斯的觊觎下,波兰地位危急,1772年,三国合谋分割波兰,卢梭觉得那都是针对他的阴谋。1770年1月,他忆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谴责舒瓦瑟尔、格里姆、狄德罗、达朗贝尔等人的过错:“他们派遣各类间谍跟踪我,有冒险家、文人、神父、军人和妓女。”[74]在最后的作品《卢梭评判让-雅克》和《漫步遐想录》里,他仍在控诉无所不在的阴谋,1778年春天,杜索尔拜访卢梭,听他讲述冤屈事:

舒瓦瑟尔是专制制度的帮凶,对我施加那么多迫害,我一清二楚。还有休谟,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带到陌生的地方……真是个野蛮人!我能忘记这些吗?只是我不说罢了,“谁会长久泪流不止”(Quis talia fando temperet a lacrymis)。[75]

卢梭休谟之争不再是两人的私事,那是启蒙时代人心与风俗的全景图。多样人格参与争论,结果是非难辨。卢梭因身心病痛不合于群,误解袭来,形象分裂;休谟因早年的怀疑论受苏格兰主流思想界排挤,后在英格兰涉足政治,谨慎小心;沃波尔以批判权威出名,有公正心,但行事鲁莽;亚当·斯密继承了苏格兰的思想传统,为古典经济学的理论奠基;约翰逊博士是英格兰的文化保守派,在古典风格与现代风格、民族传统与外来文化之间有所犹豫。在普通民众里,有人希望吵得再凶一些,有人希望尽快结束;对于那些到处搜集新闻消息的报刊撰稿人,纷争越剧烈,他们的文章越受欢迎,获取的稿费就越多;而保守的教士找到了对付启蒙哲学家的道德武器,一群叽叽喳喳的文字匠,苦心孤诣地制造惹人注意的新话题,哪能担负得起开拓人类福祉的责任?

1767年3月25日,弗雷隆(Fréron)出版小册子《一个公正的英国人对于卢梭休谟之争的感受》,严厉斥责沃波尔,“取笑普鲁士王的行为应受到惩罚”[76]。18世纪法国的《秘密回忆报》提及两本小册子:一本是1766年11月16日出版的《为卢梭辩护》,但它缺少有利于卢梭的新证据;另一本是1767年1月8日的《对卢梭休谟事件的思考》,“巴黎人以为休谟在愚弄一个留在英国的瑞士人”[77]。争论前,《秘密回忆报》取笑卢梭,但获悉英国人讽刺同胞后,它转变了立场,批判休谟和沃波尔的轻浮,乃至英国人的冷漠,“卢梭只是病了,没有坏心思,休谟正相反,他有病,居心叵测”[78]。

意见的对立,不只在两国民众间,也出现于一国的民众。英国人布斯比读完《告白》后,内心苦闷,他是支持卢梭的,但同胞让他失望:“先生,您以前说过,敏感的心灵是上帝的致命赠予……如果您有错,那是因为有伟大善良的心灵,若冷漠迟钝、以数学规则衡量友谊,不至于如此。”[79]1770年,英国人西克奈斯(Thicknesse)又为卢梭鸣不平:

一个游**的世界公民,备受迫害,他的感性不是随意的、异想天开的,是哲学的,充满了天才的独创性,他观察人类的角度如此不同,却被视为荒谬。斯威夫特说过,伟大天才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有的笨蛋一致反对他。[80]

法国民众的分裂更严重。1766年12月亲历争论的杜潘(Dupan)观察到,“巴黎人有支持卢梭的,有反对的,像是大规模的战争”;拉里奥(Laliaud)批评达朗贝尔招惹事端,“想到他在其中的角色,及其写给休谟的信,就可以判断这个人”;卢梭曾给杜宾(Dupin)的孩子当过家庭教师,此时,这一往事成了外界羞辱他家人的借口。[81]

伏尔泰是复杂的角色,他的作品一贯冷静,饱含讽刺,但狡黠的笑容之后是迷惑的心。18世纪初,因与贵族的仇怨,他赴英避难,对那里的自由与宽容有好印象;1756年七年战争之初,英法对抗,他向军队捐钱造军舰抗击英军;而1759年获悉英军攻占法国殖民地魁北克后,他在费尔奈庄园演戏庆祝。1748年,他的《论戏剧》(Dissertation sur la tragédie)对莎士比亚不敬,“《哈姆雷特》是粗糙野蛮的作品,法国和意大利最普通的人都不会认同”,“《尤利乌斯·恺撒》是幼稚的风格”。约翰逊博士得知后予以回击,1768年沃波尔批评伏尔泰对英国戏剧的恶意,“费尔奈的‘大主教’不能这么粗鲁”[82]。伏尔泰维护法国古典主义风格,又服膺英国现代精神,他乐于看到卢梭难堪,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我觉得这一切对于文学是不幸的,要去除坏掉的部分(指卢梭,译者注)”[83]。但面对外国报纸对同胞随意取笑,他又难以接受。在青年文人面前,他是古典主义者,不喜欢标新立异,对于新哲学的潮流却无可奈何。1766年之后,伏尔泰为卢梭的支持者指责,因其散布谣言,他也数落英国人的不友好,偶尔哀叹人心不古,“现在的文人品性低劣,没有理智,难道他们不知道最重要的写作原则是主题与风格的统一?”[84]

达朗贝尔担心是非不分的争论会损害哲学家的名声。18世纪中叶,这一群体不独立,或受制于出版商,或依附于宫廷教会,仍不免受政治宗教权威的谴责,《百科全书》第一卷出版后,索邦神学院、耶稣会、冉森派指责他们传播无神论,亵渎神灵。果然,卢梭休谟之争后,对新式哲学的批判严厉起来,历来排斥现代风格的宗教界借此攻击启蒙哲学家,一个“假冒的贵格派”说休谟(David Youme,据法语发音拼写)是伪君子,“像残忍的日本人,从来不懂情感,让-雅克是敏感的穴居人,一心想着名誉”[85]。另一位匿名作家取笑哲学家的轻浮:

两个大人物的矛盾不一定是哲学问题,并非起因于不同的感受,而是卢梭认为休谟背叛了他,休谟认为卢梭忘恩负义……哲学扮演了多么卑微的角色,那些首先将之公布于众的人是有罪过的。[86]

卢梭休谟之争威胁到文学共和国的精神。它本来致力于实践美德、公益、理性,培育现代社会的常识与共识,以之取代教权和君权时代的旧规范,但争论展示最多的是人性的弱点。在匿名的语境里,坏倾向暴露无遗,讥笑、报复、同情、旁观、好奇,真实为恶意的谎言驱离,剩下的只有滋生是非的传言。1766年7月,梅尼埃(Meinières)担忧争论的后果:“文学共和国里竟有这样的麻烦事,我很生气。”[87]

龃龉不相投,两人都是受害者。原本乐观的休谟察觉到生活中的阴暗,“一片弥漫着冷漠、无知与迷信的荒漠,一个蒙昧愚钝的世界”[88]。在1776年的《自传》里,他刻意回避这场争论,也未提及卢梭:“1766年年初,我离开巴黎,夏天在爱丁堡,去那里的意图和先前一样,找地方隐居。”[89]卢梭受影响更大,无论言行举止、思想风格,还是对社会的态度。自1766年5月,他沉默不语,要从街谈巷议和报纸新闻中消失,最后更名换姓,与外界断绝来往,发誓不再写信。[90]但面对无端的质疑,他又不得不写:1766年3月23封,4月16封,5月12封,6月8封,7月7封,8月18封,9月13封,10月5封,11月15封,12月13封;1767年1月16封,2月28封,3月15封。他的病时轻时重,待遇不公引起的愤懑不平,理想受挫后的抑郁感在心中积累,人身安全有保障,内心却孤独,羞涩的性情在不信任的交往中四处碰壁。1766年8月,卢梭忆及英国之行:

作为外国人,不会说英语,也听不懂,没有朋友,没有依靠,没有熟人,不知道将信托付给谁才能安全送达……身体病着,待在屋里,看不见任何人,很少写东西。说到底,这是在隐居,采集标本是我全部的寄托。[91]

判断力恍惚,朋友不断幻化为敌人,卢梭日渐对一切失去信任。健康问题是他心理失控的最初原因,启蒙时代的恶风俗又使之无从缓解。他将孤立的事件放在明确的因果关系里,其中的原因会变作结果,结果会变作原因,所以那是失控的因果关系,一个无意识、潜意识、梦境与幻觉的思维世界。他的心理日渐为这样的因果关系所控制,阴谋一天比一天大,他高呼,他控诉,但没人理会。在冷漠与空寂里,他与离奇的想象搏斗,变幻的情节又将之引向更坏的境地。卢梭余生为此所困,觅不得出路,也没有什么能振作起他日益消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