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异趣与文理殊途(1 / 1)

日前读刘绍铭的随笔《文言和白话》(《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6月21日),他认为白话文不如文言文耐读,而白话文又受了翻译的“污染”。读过之后,颇觉其见解有片面性。

百余年来,中国语文遭遇亘古未有之变局。以白话代替文言,只是一个表象;就深层来说,钻研语文的人群也在发生变迁。此前,读书人基本上是文人,可以说,古代舞文弄墨的集中了各个时期最优秀的分子。西学东渐以后,形势大变。由于教育分科、文理殊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为引领人才分流的号角;自兹以降,最优秀的人才绝大多数义无反顾地选择理科,偶尔一二漏网之鱼钻进文科,也往往直奔财经、金融、政法而去。竟日跟文字耳鬓厮磨的,多属下驷。普天之下,概莫能外。这,不能不说对现代汉语形成了较为深刻的影响。

就上揭刘文来说。其开篇引陶杰的话,将张爱玲之外的现代作家如巴金、鲁迅、朱自清一笔骂倒。笔者不知陶杰何许人,观其出言之狂妄悖谬,在此可置不论。刘先生稍为中庸,在张爱玲之外,又捧出梁实秋、钱锺书两位;同时引童元方拈出的数例语证,以说明“我们的白话文是毁于英译中的‘怪胎’”。应该说,其立意清澈明朗,行文也煞是通畅,然而,其论证则并无效力。

刘先生举出的所谓“怪胎”分别出自傅东华、梁实秋笔下,都是译文。可是,刘先生想说明的却是整个“白话文”,而且是“我们的”。显然,证据有所不足。然后,他讲钱锺书的文体没有受到翻译的“污染”,拿出来的又是钱锺书的创作。在此不能不说,刘先生的思路实在太发散。他想证明傅、梁的白话文受到了“污染”,应该拿他们的创作说事。进而要比较傅、梁与钱的区别,须分别就译文、创作各加以比较才行。就其所据材料而论,只能认为傅、梁的译文受到了翻译的“污染”,如此而已。

笔者没搞过翻译,译文也读得有限,不过,翻译之不易,笔者也稍稍能够体会。截然不同的两种思维方式,如之何能圆圆整整各方面照应得天衣无缝?顾全了意思,未免伤及语序;要忠实语言风格,肯定就不是汉语。不要说中外语文,就连从汉语的文言译成白话、从方言翻为通语都大不易。因此,“信、达、雅”也好,“硬译”也罢,水准难免有高下,而旨趣则未始不能说各有千秋。在译作中见到超出汉语习惯的表达,便斥之曰“怪胎”“污染”,恐怕未见得是持平的态度。

刘先生很欣赏文言,退而求其次,他对于“文白的结合”也较为推崇,认为“柳暗花明,自有一番新气象”。这可以理解。不过笔者认为,要求得新气象,这还只是途径之一,此外,少不得还须求助于翻译。因为无论文言、白话,骨子里都是文学语言,不宜表达精密思想。要将其应用于日新月异的现代世界,必须不断丰富其表达手段,而这,文白结合恐怕无能为力,非借鉴外语的语法修辞不可。

以前研究中国国民性的人,普遍认为中国人马虎,凡事“差不多”,这当然跟汉语的思维特点息息相关。汉语灵活、简洁、蕴藉,往往一语双关、言有尽而味无穷。这样的语言,用来抒情表意无疑是再舒服不过,然而用于科学研究则颇令人伤神。因为科学语言讲究的是无漏洞、无歧义,每一句话有解,而且是唯一解,言止则意尽。不言而喻,让汉语来承担这样的任务,实在是很不轻松的。

还记得在大学里写考察报告,刚开始以为不就是写文章么,岂不得才思飚发、“文采飞扬”?不期然被老师批了个大花脸。从那以后知道不同文体对于语言有着完全不同的要求。在科学文体中,重要的是精密、准确,文采是第二位,甚至没位置的。弄不好还令人反感。一些能文之士每逢思维够不着的地方,就喜欢花里胡哨地涂抹一气。近年看一些研究生的习作,常发现一些文科硕士、博士连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句子都不会写。真是令人无法可想。当今之世,要紧的已不再是文言或白话的问题,而是“语文是各科之母”的问题了。

原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