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章未尽才(1 / 1)

——悼尚立

尚立原名清平,也是安平人。有些朋友看到他也姓张,以为跟我同宗,其实不是。他是枧平张,我是坳上张,两个宗族无血缘关系。

我跟他初中在五中同班(六班);高中考到安仁一中后起先不在一个班,第二年因有些班重新调整,他又来到了我在的高84班。晚我一年也考到湖南师大,就读数学系;毕业后也回到安仁一中共事,晚我一年考研离开。他考到华中师大数学系,1991年毕业后分到北方交大(今北京交通大学)。

可能同是安平人的缘故,先父跟他父母都相识。他家住城关医院,初中时我常去。因此跟他哥哥和弟弟、妹妹也都认识。高中两年学习紧张,去他家去得少。工作后懂事了,虽然去他家次数仍有限,但每回在外面见到他家里人都打招呼。我自到城关读初中就跟小学同学基本上失去联系,高中到一中后又跟初中同学较少来往,大学以后跟中学同学保持联系的仍只有三五位;这中间,唯有他是从初中开始就同学的。而他竟然就走了,呜呼!

尚立初中时可能比正常年龄小一岁的缘故,身型瘦小,但非常灵活,同学们昵称他“猴子”。他似乎到高中才开始长起来。看我们高中毕业照,他跟我站同一排,身高差不多。我记得那时是一米六差一点。跟现在的孩子不好比,但当时在班上可以算中等。

初中时我去他家,主要是两件事。或者约他一起上学,或者借书看。他家并不在我上学路线的半当中,但弯得不多;因此,但凡时间充裕、天气晴好,我常会弯过去叫他一声,然后一起上学。这当然只有下午,或临近放假才会有此闲心。更多的时候是去借还书。那时我好读小说,来源只有向人借阅之一途。到现在还记得有一次从他家出来,拿着一本小说,一边走路就一边看起来了。那是一个热天的午后。

尚立那时也看小说,只是痴迷程度不及我。他专长在数学。平时小考,我经常赢他;每逢大考,或是重要竞赛,他经常赢我。初二上学期,县里组织语文、数学选优。先父早就决定让我学理科,只同意我参加数学一门。亏得老师协调,经教育局同意我两门都参加。当时我已把高一的数学教材看完,自以为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谁知揭晓后名落孙山,而丝毫不以为意的语文倒拿了个第一。尚立那次也参加数学选优,为五中初中数学组拿到了唯一的奖项。其天赋可见一斑。

那时尚立读书不算很用功。反正该学学,该玩玩,成绩总归是名列前茅的。高中以后,学习压力大了很多——后来得知,我们升高中那年,有些乡中学让一些高中毕业班参加高中的升学考,这些人不少成为我们的高中同学。那时高中学制两年,高考录取率仅百分之四。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尚立高一的情况我不是太清楚,高二他来到了我们班。我在高一花了较多时间读课外书,到高二决定要正经读书做题了。每天要写一管钢笔水,写得手生疼(害得我总以为是那时的笔不好,到现在每见到金笔仍忍不住凑上去看,书柜里攒了各种品牌的十几支金笔)。而他却不紧张,照样该上课上课,该玩玩。后来他曾得意扬扬地对我说,他经常在下午第二节课下了以后,拿起作业本交给另一个同学:“你作业做好了帮我抄一遍交给陈老师。字要写潦草点哈。——我打球去了!”

此时他还不满十五岁。

第二年大概是为了自励,他更名尚立。又碰上了一位以严厉而著称的新班主任——据说谭老师为了整肃班上风气,经常呵斥他:“张尚立,你是个祸根!”弄得他想不读书也不可能。于是到秋天,我们又在岳麓山下相聚了。

很多人忆青春,总未免带着一股莫名的惆怅。我们那些年当然也碰到过种种困苦,然而现在想来,眼泪和欢笑都成了幸福。我们先后回到高中的母校,服务了两年又先后离开。尽管地区教委为了不让我们走,制订了种种奇怪的考研条件,例如必须报考师范院校等,这一切都没有对我们构成实质性影响。

研二上学期,我跟着导师到武汉查资料,住华中师大。刚在招待所安顿好,我就找到他寝室里去了。劫后重逢,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他带我游览华师校园。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中,我们穿梭漫步。华师校园很美,与岳麓山下风格不一样,也大有静淑之气。华师的食堂也不错。尚立带我去用过几餐,就在窗口点的饭菜,每次都清香可口。浓浓的荆楚风。

那几天,接待我明显成了尚立生活的中心。每天课后他都到招待所来照应一切。我们离开武汉去南京,尚立依依惜别,一直把我们送出很远。

之后几年,我们有好长时间没见着面。1990年秋我来到上海,1991年夏他分配到北京,虽说都有寒暑假,两人都回乡过多次,但彼此的时间表总是错开。1992年春节回乡,从一中老同学那里,我得知那个秋冬他回去过两次。先后送别他的双亲。这一消息让我听了异常沉重。他双亲年纪不大,当时都只60多岁。我自1983年经受丧父之痛,俟后家中风雨、世态炎凉均须本人直接面对,但至少还有个多愁善病的母亲在,精神上有个归依。而他居然在短短半年间恃怙双失,自己在外飘然一身,家中弟妹俱未成立,此中况味,非过来人不能体会。

再次见他,印象中已经是1996年夏天。那年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的学术年会在北大召开,会场在北大后面的一个宾馆里。刚住下,尚立就来看我了。那次因为我太太也去了北京,住在同学那里,会后又多待了好几天,见了好些同乡、同学,对于那次跟尚立在一起的过程已经有点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是次日清晨他带我在北大后面的巷子里穿行,路过一个早点摊,锅里正熬着的一锅汤浓香诱人,忍不住驻足向摊主打听,承告为“羊杂碎”,于是两人各尝了一碗。同时还吃了两根油条,初步验证了上海人嘲讽北京早点“傻大黑粗”之“傻”。

尚立一如既往地黑瘦,还没有找女朋友。四周同乡、同学很多,因而也并不孤寂。同乡在北京有好几位在发财,他跟那几位有交往,当然不可能同路。我问他未来的打算,他说想出国。我觉得此意甚好,心里默默祝福。

那年秋天我进入一个全新的忙碌状态,随后几年与他疏于音问。2001年秋从日本回来,获悉他得了鼻咽癌,做过手术,没事了。也正因为此事,出国的念头也放下了。2002年我弄好新房子,到过年时,听说他又住院了。我赶紧从老家问到他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我不禁哽咽。由于做过手术,他的声音已完全变了样。说话嗡嗡的,很难听清楚。只有一些语助词还能显出昔日的声音特质。我完全不能适应,好几次请他太太从旁转述才得以达意。他感受到我对他的挂念,反复跟我说没事,他状况不错,完全会好起来。

2005年夏天我去了北京,住在高中同学钟晓红家里。我们一起见面聊天,尚立的状态完全与常人无异。看得出来,他已将精力集中在科研上,发表了不少高水平论文。他说,由于说话声音失真,他讲课的效果要打点折扣,科研是他最适合的一条路。我到他家去做客。孩子已经两岁,天真活泼,还不能上幼儿园,请老姑妈在帮着带。对于未来,他充满着信心。他主动说,某某人在六几年就做了肝癌手术,也没事,后来还活了30年。我很为他的心气感到高兴。

2008年奥运前,我全家进京,尚立盛情邀请我们在他家附近的安仁餐馆小聚。回他家的路上,他像小时候一样搂着我肩膀,低声问我近况。我给他做了简要介绍。他说,他对我一直很挂念,几年前接到我那个拜年的电话,一听我声音就很感动。言语间,我们都体会到了彼此间兄弟般的情意。

我老家风气朴拙,人与人之间很少把情意挂在嘴上。尚立作为一堂堂理科男,尤不善于做儿女态。那个晚上,在华灯映衬着的北京街头,他的温情让我终生不忘。

转年春,我有机会在北京待一个月,中间当然要抽空跟他和晓红相聚。此时他的境况愈发喜人。马上可以上教授,他自谓“有希望、无把握”,另外还得到一个去美国做访问研究的机会。他说,本来可以待一年,可是太太请假不便,只去待半年算了。

尚立赴美直到次年9月才成行。此前我已在申请哈佛燕京学社的项目,特地跟他联系,看有无机会在美国相见。他告诉我,他的职称已顺利解决,新拿到一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而在美国相见则无有可能。次年3月他就会回来。

他回国以后我才收到哈燕社的邀请。成行前又去台湾待了两个月。从美国回来后,异乎寻常地忙,到过年前才互致问候。两周前从外地出差回沪,在火车上清理手机短信,读到他今年过年时给我的祝福:

祝伟然兄,马上发财,马到成功!尚立

心里为之大恸。当时车上人多,有泪流不出来。

给他发短信前,我心里还默念:今年是他本命年,但愿他平安顺利。收到他回我的这条短信,一如既往地简洁、平静,我还坚信他一定会像我去年一样太平。

孰料五一节我在福州路逛书店,突然接到钟晓红同学的电话。说尚立因昏迷,已进了医院,此刻联系不上。我很诧异。自2005年夏天相见后,我一直没把他当带病之人,总觉得他跟我们一般无二。他到今年也才48呀,正是阅历、眼界、精力各方面配合得最好的时候。看他每次见面时都生龙活虎,谁能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呢?

晓红让我别担心,有消息再相告。我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万不料,6月11日,那个星期三的早上,我骑车刚走到光华楼下,准备为学生连上四节课,以弥补前一周因赴莫斯科开会而落下的课时,突然接到我太太的电话。她说,北京的同学发来微信,上午11时在八宝山给尚立送别!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无助。

教室里同学们已在等候。剩下3小时,也无论如何赶不到北京。我只好致电晓红,请他帮我办个花圈。尽管不能弥补我无法亲自去给尚立送别的遗憾,但希望多少能告慰尚立在天之灵,在这个世上,他有这样一位兄弟。

尚立走了。留下了数十篇论文,和一堆未竟的事业。从官网上得知,他是北京交大数据与信息技术研究所所长。另外还有一堆学术头衔,如中国工业与应用数学学会信号与信息处理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国统计学会金融统计专业委员会理事、国际一般系统论研究会中国分会概率统计系统专业理事会理事之类。若假之以年,相信他一定能有更高的成就。可惜,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不说了。在生死面前,说什么都多余。尚立走了,希望还天天在为荣誉、地位、成就而苦战的各位旧雨新知,珍爱生命,细水长流。大家无灾无病地活到老,学到老,开心到老。

愿尚立的家人吉祥,安康!

2014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