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一系列源出于西夏、元、明时代的汉译藏传密教文献的发现和对它们的研究的不断深入,我们对藏传密教于西夏和元、明时代传播的历史有了较多的了解,对于藏传密教修法也有了比过去深入得多的认识。应该说,今天我们对前述之所谓“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历史和教法背景至少已经不再是完全陌生了,我们或已可以根据手头掌握的西夏和元代汉译藏传密教文献对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藏传密法作出基本的澄清和解释,还原其历史的和宗教的语境。例如,在收录了西夏、元、明三代汉译藏传密教文献的《大乘要道密集》中,有一部成书于西夏时代的藏传密法,题为《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12]当是萨思迦派所传“道果法”(lam’bras)的一部仪轨集成,其中有一部《拙火定》仪轨,其开宗明义即云:
夫修习人以嗔恚返为道者,须修拙火定也。[13]圣教中说:欲成就究竟正觉者,有二种:一依般若道,二依秘密道。今拙火定是依秘密道也。然秘密中有所作、所行、修习、大修习四种本续,今是第四大修习本续。于中复有方便、胜惠二种本续,今拙火定是胜惠本续中《大喜乐金刚本续》所是也。此上是捺啰咓法师求修要门之所宗也。[14]
这段话或即可用于厘清和解释上引《庚申外史》卷一那段话中几个令人易生误解的说法。首先,这可以解释“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何以“号为秘密佛法”?此之所谓“秘密”原来并非见不得人之秘密,而是指大乘佛教中的密乘道,大乘佛教分为显密两道,其中显乘为“般若道”,而密乘则是“秘密道”。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若弃舍烦恼而修道者,是显教道;不舍烦恼而修道者,是密教道。今修密教之人,贪嗔痴等一切烦恼返为道者,是大善巧方便也。”[15]
而拙火定修法乃大乘佛教秘密道中“以嗔恚返为道用”,而欲成就究竟正觉者所修的一种秘密仪轨。它属于密乘秘密道中所作(事)、所行(行)、修习(瑜伽)和大修习(无上瑜伽)四续部中的大修习本续,即无上瑜伽部本续的修法。而大修习本续又分为方便(父)和胜惠(母)两种本续,拙火定则是胜惠本续,亦即无上瑜伽部之母续。捺啰咓法师制定其所传六法(N? ro chos drug)之修法时,各依方便和胜惠本续中的一部本续为其所宗,而拙火定修法之根本所依即是无上瑜伽部母续之《大喜乐金刚本续》。而所谓《大喜乐金刚本续》即是习称的《喜金刚本续》(Hevajra Tantra)。[16]
《元史·释老传》说:“‘歇白咱剌’,华言‘大喜乐’也。”[17]此之所谓“歇白咱剌”当即是梵文 Hevajra(通常译作“喜金刚”)的西藏化读法he badzra的音译。藏文文献中有时将Hevajra意译作kyai rdo rje,或者kye'i rdo rje,有时则音译成he badzra。而《喜金刚本续》于西夏和元代汉译藏传密教文献中多半译作《大喜乐金刚本续》《喜乐金刚本续》,或者直接译为《大喜乐本续》。[18]按照后世论师,特别是萨思迦派诸上师们的解释,Hevajra之He乃Mah?kam之意,译言“大悲”,抑或“大喜乐”,因此,Hevajra译作“大喜乐金刚”是有确凿根据的。[19]有鉴于此,我们或可推断《庚申外史》卷二所说的“秘密大喜乐禅定”指的应该就是以无上瑜伽部母续《喜金刚本续》为根本所依而制定的瑜伽修行法。
早在元世祖忽必烈汗时代,元朝首任帝师、萨思迦派第五祖八思巴上师就曾先后三次给忽必烈汗和其皇后蔡必等授以萨思迦派特有的喜金刚灌顶。[20]而萨思迦派所传的根本大法——道果法也是主要根据《喜金刚本续》及其释续《三菩提本续》(Sampu t. a Tantra),由印度大成道者密哩斡巴(Virūpa)经无我母指点而制定,其所传《道果金刚句偈》(Lam’bras bu dang bcas pa'i gdams ngag dang man ngag du bcas pa)即通过萨思迦派历辈上师弘传于世。道果法早在西夏时代就已经在西域地区流传,也当曾在蒙古宫廷内外得到较广泛的传播。[21]《大乘要道密集》中就有《解释道果语录金刚句记》和《解释道果逐难记》两部诠释《道果金刚根本句偈》的长篇释论,它们都应当是西夏时代的作品。[22]而另一部也是出自西夏时代的藏传密教仪轨《依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玄义卷》,则依凭行手印、法手印、记句手印和大手印修“欲乐定”为主要线索,详细地叙述无上瑜伽部母续之修法及其意义,还特别列出了属于《捺啰巴六法》的拙火定、光明定、梦幻定、幻身定等修法,对于我们了解和弄清《庚申外史》卷一所说的“演揲儿法”和“秘密大喜乐禅定”的渊源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
《庚申外史》卷一所提到的“秘密大喜乐禅定”,或曰“多修法”“双修法”大概指的就是密乘佛教无上瑜伽部母续所传修习人凭行手印(Karmamudr?,或曰rig ma明母、明妃)修习欲乐定(或曰大乐定,即大喜乐禅定),现证俱生智道及究竟菩提、即身成佛的修法。这类修法名目繁多,修行过程也相当复杂,多有依赖风、脉、轮、明点和种子字进行观修或实修者,但基本原理都不过是要将欲乐转为道用,通过修欲乐定,次第生起四喜,于第四喜俱生喜中,想乐空无二之理,得证究竟菩提。修习人和行手印(业印、明母)当“作身语齐等(lus ngag mnyam pa)、摄受齐等(byin rlabs mnyam pa)和欲乐齐等('dod pa mnyam pa),以令莲杵相合、二脉相合、二明点相合、二风相合,故内发动不二行时,二脉和合、二风和合、二菩提心和合也。由依三种和合,俱生喜故,离前三喜妄念,成就空乐双融,即发生回绝拟议之大乐等持(即大喜乐禅定)”。[23]而修习这种大喜乐禅定的最终目的是要达到“欲乐齐等”,或曰“所愿平等”,即曰:“以凡夫之贪欲为道,以大悲心,将此凡夫贪欲次第转成遍起之菩提心,为利一切有情皆得佛[果]。”[24]总之,修“秘密大喜乐禅定”与世间的欲乐无关,其目的唯有速证菩提佛果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