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叶秉诚先生
四川大学的成立,虽然只有八年,若追溯她的前身,源远流长,实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在其间遭遇着的困难与波折,不知花费过几多师生的心血。今天当着她诞生的纪念日,使我不禁忆起一位可敬的教师——叶秉诚先生。
叶秉诚先生是四川大学及前成都大学的史学系教授。我同他接触的机会不多,关系极浅,本没有资格来谈他的任何方面,不过即就我两度听讲的情形,加以别处得来的见闻,叶先生卓峻的人格,已够使我有刻深的印象了。
第一次听叶先生的讲演,也是初次认识,是在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秋季。那时我初到成都不久,因与许多朋友(我们多是前师大附高中的学生)很有兴趣于边临情事,曾经组织了一个“满蒙藏研究会”。大家受着强烈的求知欲的驱使,分组研究,并在成都《大川日报》上设有《满蒙藏周刊》刊行。在我们这个小小学会方成立未久,而适逢“九一八”巨变发生;这个晴天霹雳打在我们一般青年的心坎上,愤慨之余,真是惶惑莫名。当时我们用学会的名义,借皇城学校里的教室,会请叶先生来作过一次讲演。他讲的题目,好像是“满蒙藏之过去”,由我充任记录,随后发表在《满蒙藏周刊》里。因为这一度的讲演,我才开始知道这一位老先生是有卓识的学者。
他在讲演时,极慨叹时人边疆知识的缺乏:不特不了解日俄英对于满蒙藏所抱的心理,更不了解边疆同胞的心理。平时一无所知,事到临头,张皇失措,妄想的以那主权的空名词,去在虎口中争回肥肉,无怪是要失败的了。他分析边疆同胞的心理(他特重蒙藏同胞,因为东三省实少纯粹的满人)指摘内地同胞(汉人)一向所具的传统观念,谓为极不适宜于解决问题;他将日俄英对于满蒙藏的心理,或者也可说日俄英对于满蒙藏发生野心的来源,详加剖析之后,亦指出国人虚骄的意气与僵化的成见,挽救不了事实上的危机。记得当时的言论,在爱国主义的狂潮之下,多是情感丰而理智少,流为粗豪的叫嚣;而叶先生独能用其冷静的头脑,为自由无碍之批判,以客观精神,驾驭着爱国的热情,使之趋于正确的途径。苟非深于史学的修养,曷克臻此?他在结束讲演的时候,又郑重地说:“知今而不知古,是为俗儒;知古而不知今,是为迂儒。”后来我读他编著的《中国史讲义》及别的论文,见其议论宏通谨严,贯通今古中外,于是更知叶先生的学问,足适世用,不徒是一种智识的点缀品!
我在附高中毕业后,考入四川大学的史学系肄业。他在我们一年级班上,没有开课;翌年,他因身体衰弱之故,即辞去了本大学的教职,专任四川省政府公审委员会的委员。在他未离校的这一年里,由许多同学的口中,关于他教课的严格情形,我知道得不少。勤谨的同学佩服他的精专不茍,也有一部分同学抱怨他太苛刻,暗地里对他上了一个“叶家公”的称号。四川人称外祖父叫家公,在这里大概包含有“老气”管闲的意思。
叶先生离职一年以后,教授我们中国近古史的一位先生,因事中途离去,一时请不着替手。学校当局敦请他代授此课,他慨然应允了。言明每周三小时,以二周为期。
记得叶先生来校授课,出现在我们讲坛的时候,瘦骨嶙峋,极显衰老(时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但很振作,绝无懈怠之容。他走上讲坛,前伸两臂上仰,作指示同学起立的手势,等到全班同学立正而后,方才互相鞠躬就座。以后上下讲堂都是如此。他本来带着嘶涩的声调,讲起话来非常吃力,喘气而且时时咳嗽。他讲书的态度,专一而诚虔。如果发觉同学的不合体行为,便毫不客气地告诫,并不因为代课时间很短,容许有一丝的马虎。有一次,他已上堂开讲了,一位同学方到,他告诉他:“以后不可如此。”又有一位同学偶尔向地上唾痰,他也立刻纠正他说:“大学生应该为人师表了,还可以有随地吐痰的恶习吗?”因为他的严毅,一向随便惯了的同学,这时正襟危坐,也不能不有些悚然。两周共六小时的时间太有限,所以他只择讲了两处:一是宋之制度概况,一是宋代之道学。他讲授后者,尤其聚精会神。他称许宋代此种新儒学之价值,足以“治身心,达体用,一内外,合天人”。他讲得有劲,我们也特别了解。他在喘气咳嗽中,连讲了两小时,预定的时间已告届满,而此题还未完毕。他问明我们,知道下面没有别的功课,便又勉力多讲了一小时,方才结束。但他确已声嘶力竭疲乏不堪了。
这一次恐怕是叶先生平生的“最后一课”,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看见他;去年在报上读到他逝世的消息,心里一惊,惋惜再没有请教这位老师宿儒的可能了!
叶先生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他的严毅精神。中国有句老话:师严而后道尊。道之所指,我以为就是真理。一个国家民族没有拥护真理的勇气,它的命运是极悲惨的!真理表现在人生行为上,那就是“是非之心”“认真”“不苟且”的态度。任何人如果能把握坚定此点,以其光明磊落之人格,事业学问自必多所成就。今日之世界,在文化上占有极优越地位的英德民族,我很怀疑这与他们对于生命之严肃的人生态度,大有关系。再若一究许多伟大的科学家及政治家的内心修养,益足证实此种情形之不虚。反之,万事到手,化为轻松的民族式个人,决定是无出息的懒惰者!今日披靡举世的风气,美其名曰浪漫,曰摩登,曰活泼,曰活跃,曰识相,曰知趣,曰幽默,曰风流,通通走上纵欲自便的堕落之途。在起初倒不过是“满不在乎”“迁就环境”,其结果往往弄得“自欺欺人”“心照不宣”。这种非同小可的弊病,为国家民族的前途计,能够让它长此传染下去吗?改造社会,不一其途,补偏救弊,端在识者。我以为在今日而言复兴,以刚救懦,以整济乱,以诚对伪,以明是非绝乡愿,实在是对症良药,虽然,初上口时尽管太苦!
叶先生逝世瞬已年余,其以师道自重的严毅精神,随其尽职纳忠之心血的奔流,久已渗透凝结于川大的新生命之中。我们今天庆祝母校的诞生纪念,实不当忘此曾经尽力保育母校成立者之一员。我希望叶先生的精神,同着川大的新生命发荣滋长,奠定新学风的基础,以刚健笃实之人才,贡献国家民族,负起新时代所要求于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