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先生读书治学,黾勉不懈,由于爱惜时间,不喜欢社交应酬,是很自然的。在旧时偏僻的四川地区,竟然有这样一位学者脱颖而出,在省内国外,他至今虽还不大为人所知,可是“君子暗然而日彰”,“德不孤,必有邻”。据我所知,还是有几位志同道合的学侣,曾和他切磋学问,砥砺德行,情感相通,友谊深挚的。这几位学侣就是:盐亭蒙文通(1894—1968年)、崇庆彭云生(1887—1966年)、江津吴芳吉(1896—1932年)、宜宾唐迪风(1886—1931年)几位先生。
蒙文通先生是经学大师廖季平的高弟,他从经学转向史学,根底深厚,著作精审。他和刘先生同在成都大学执教,因而相识,讲学相契。蒙先生曾出川外游,广访名师益友,对海内学人素少许可,但对刘学有深透的了解之后,评价说:“其识已骎骎度骅骝前,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蒙先生在各大学讲学,对宋代史最有心得。《宋史》卷帙浩繁,缺乏精简贯通之识,以往虽有人重加改编,成书亦难如人意。蒙先生以为唯刘先生堪任其事,刘先生固已心允其嘱,以早卒未成。
彭云生先生工诗文、书法,其诗温厚典雅,所作不下千余首,惜多散失。晚年手抄整理,尚得七百余首,按生平经历,分为《江原集》《锦里集》《旅燕杂感》《峨眉集》《苍山集》《还蜀集》《新居集》等七集。因未刊行,今已不知下落。他深于宋明理学,亦通释典。持身进德,笃于实践。在成都创办敬业学院,擘画奔走,筹措经费,出力最大。学院成立,聘请唐迪风为院长,刘先生为哲学系主任,自身不居名职。他在成都历任各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馆内编撰《杜甫年谱》及《成都城坊考》等书,皆极尽力;曾撰唐女诗人薛涛考多篇,后经王文才教授保存改编为《望江楼志》。彭先生一生好学,并喜藏书,书室中有自撰联云:“万册诗书勤自读,一轮明月与人看。”他性格朴厚,近乎逃名,从不主动发表文章。蒙文通先生曾对我说:“彭先生深藏不露,是最有学问和涵养的人。”
吴芳吉先生是著名诗人,有《白屋吴生诗稿》《吴白屋先生遗书》《白屋嘉言》等传世。其代表作为《婉容词》《护国岩词》及《巴人歌》等。诗词非新非旧,吐词造句富自然之趣,感染力极强。吴先生早年身世经历艰苦,后任西北、东北、成都、四川、重庆等大学教授,在成都大学时与刘先生结识。吴热爱中华历史文化,尝欲以10年时间撰写中华民族缔造经历的长篇史诗,以歌颂先民之伟大业绩,预计须写10万字以上。由于早逝,遂未完成。1931年回原籍江津任江津中学校长,次年赴重庆讲演《儒家思想与耶教精神》,旋暴病逝世。其生、卒皆与刘先生同年。与刘交情甚笃,自称“半友生半私淑之弟”。
唐迪风先生,迪风或作倜风、铁风。年十八时,为晚清末科秀才。后就读成都法政专门学校。性耿介豪放,民国成立,痛心一些曾以爱国自诩者依附权贵,愤而作《金缕曲》斥之,中有“武士头颅文士笔,竟纷纷化作侯门狗”之句。又尝因为文击川督胡文澜滥杀无辜,几遭不测。1941年起从事教育,历任各中学教师,后又被聘为敬业学院院长,及先后执教于成都师大、华西大学。他曾于1925年赴南京从学于欧阳竟无。欧阳之学,佛儒双修,自此“益以阐明孟子及象山之学为己任”。生平著作有《诸子论释》《志学漫闻》《孟子大义》等。他于1931年逝世,欧阳大师为撰《墓志铭》,称其“思以正论移易天下”。迪风先生与蒙、彭俱为支那内学院同门,而又曾执教成都大学,故得与刘、吴相善而为学友。在这里必须提及的,是迪风先生的公子唐君毅(1909—1978年)在哲学上的光辉成就,我认为是应该和刘先生的学问联系起来加以考察的。他早年在成、渝两地读书,还是蒙文通、彭云生两先生教过的学生。因世谊和学风亲近的关系,刘先生所倡导的“推十之学”,必然会对唐君毅这样富有哲思的晚辈学者产生一定的影响。君毅先生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的哲学系,由于勤奋努力,他后来终于登上了国际学术的最高殿堂。据报道,他历10年(1966年起)完成了《中国哲学原论》六巨册的大著作,凡三千多页二千多万字,并一版再版。1977年他又出版了两卷本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从书中可以看出,唐君毅的世界观是继承和发展中国儒家传统的人文主义的。他的大著发表后,西方有的学者认为可和柏拉图、康德的著作媲美,并誉为中国自朱熹、王阳明以来的杰出哲学家。此外,唐君毅还写了主要阐扬中国文化意识的哲学著作共约20余部。(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7册第677页)
以上简介了刘咸炘先生的几位学侣,还附带地谈及一位晚辈接班人。我的意思不过表明,刘咸炘先生一生中所作出的努力,所耗费的心血,究竟不是白费的,他将获得应有的回报。刘先生是杰出的史学家,讲历史脱离不了因果。说起来在刘先生的书里,曾提到释迦牟尼对弟子们说:“一指入水,四大海水皆动。”这就是在指明永恒存在的因果关系。现在《推十书》又影印再版了,这是值得高兴的善因,必会招来善果。刘咸炘先生的一百周年诞辰纪念即将来临,我们祝愿他的思想学术,发扬国光,造福人类,让大家永远怀念他!
(原文载刘咸炘先生《推十书》1996年11月影印版;又载北京《文献》季刊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