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十月,元昊正式称帝,“国称大夏,年号天授礼法延祚”[2]。以大夏为国名,乃是沿用唐、宋中原王朝给予夏州藩镇的惯称,在元人纂修的《宋》《辽》《金》三史里,分别立有《夏国传》《西夏外传》《西夏传》,说明“夏”的名称久已家喻户晓,因而反映在汉籍记载中是普遍一致的。但西夏自称“邦泥定”的历史事实,长期晦而不明,一直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而“白上国”的命名含义,近人虽有过解释,我却认为还有商榷的必要。
西夏自称“邦泥定”是在夏、宋战争中提出的。先是元昊称帝,夏宋关系决裂,经过1040年、1041年及1042年三次大战,西夏取得辉煌胜利,宋朝震恐,倾向议和,宋统治集团为了维持封建体制,极不欲元昊称尊抗立,愿以经济利益作为其取消帝号的交换。当时范仲淹经略西事,就写了私书给元昊,指出“不避本朝,并建大位”,是宋朝统治阶级感到“惊愤”的事[3],因此要求元昊说:“大王世居西土,衣冠语言皆从本国之俗,何独名称与中朝天子侔似,名岂正而言岂顺乎?如众情莫夺,亦有汉唐故事……如单于可汗之称,尚有可稽,于本国语言为便,复不失其尊大。”并说:“又大王之国,财用或阙,朝廷每岁必有物帛之厚赐,为大王助也。”[4]这封私书的擅发,尽管曾使范仲淹受到处分,但后来宋夏议和还是基本上照这个建议定下来的。其事的曲折经过,大体是:庆历二年,宋廷密令边臣庞籍与西夏议和,元昊仍然“倔强不肯削僭号”;庆历三年西夏遣使赴宋,元昊来书“犹称男邦泥定国兀卒上书父大宋皇帝,更名曩霄而不称臣”[5]。李焘《长编》卷一三九、庆历三年正月癸巳记事也载:“视其书,元昊自称男邦泥鼎国乌珠郎霄上书父大宋皇帝;”并记西夏使贺从勖言:“本国遣从勖上书,无奉表体式,其称乌珠,盖如古单于、可汗之类。”[6]贺从勖所云改称乌珠的话,显然就是范仲淹曾经对元昊提过的建议,元昊对宋朝不直接称皇帝(在国内仍然称皇帝),这表明元昊在形式上作了极其有限的让步。宋夏进行这一段交涉,告诉我们如下一些事实:第一,西夏提出了自己新定的国名叫“邦泥定”(《长编》作邦泥鼎,《东都事略》作邦儿定,儿同倪,泥倪、定鼎同音)。第二,元昊对宋朝放弃了皇帝名称而改称“兀卒”(《长编》作乌珠),兀卒也写成“吾祖”。《宋史·夏国传上》说:“兀卒即吾祖也,如可汗号。议者以为改吾祖为兀卒,特以侮玩朝廷,不可许。”[7]其实“兀卒”一名的取义,乃是沿袭了我国北边各族的尊天旧俗。《长编》卷一二二,宝元元年九月记事:“‘乌珠’者华言‘青天子’也,谓中国(按指宋朝)为‘黄天子’。”历史上活动于祖国北边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诸族,都有尊天的信仰,由于天色是青的,元昊称“青天子”乃所以特示尊贵;而且“天地玄黄”也是汉族的传统说法,《周易·文言传》谓:“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后魏拓跋氏曾改姓为“元”,元即玄也,也就是青色[8]。元昊抱天尊地卑的想法,认为青天子胜过黄天子,这和他以元魏帝裔自居,大事渲染,本来也是非常合拍的。第三,元昊对宋帝只称父而不自称臣,是其祖继迁早受赐姓赵,久列属籍,父男关系本同一体,仍可保持独立,若果称臣便要受封建制度的约束,洗刷不掉旧日的服属形象,对于西夏向宋朝争取平等地位是个大障碍。在庆历三年初夏宋议和之际,宋执政大臣韩琦、范仲淹等就对宋仁宗指出过元昊的这种意图,是“欲与朝廷抗礼”,为“鼎峙之国”;并说:“如更许以大号,此后公家文字并军民语言,当有‘西帝’‘西朝’之称”[9]。很显然,元昊新称“邦泥定”的国名,乃是实际表达了他要和宋朝(自然也包括辽朝)建立平起平坐的新关系。
“邦泥定”既是汉字“白上国”的音读,为什么还要写成“邦泥定国”,赘上一个“国”字呢?这是因“邦泥定”三字在汉语里难以直接体现出“国”的意义,所以才采用同义叠译的办法,使之明确突出。我们只要考察一下流行于元代的白话碑,就可以发现同样的例证:如1240年《济源十万紫微宫圣旨碑》里的“也可合敦大皇后”,“也可”即“大”,“合敦”即“皇后”[13];1268年《周至重阳万寿宫圣旨碑》里的“哈罕皇帝”和1276年《龙门禹王庙令旨碑》里的“匣罕皇帝”[14],“哈罕”和“匣罕”也就是“皇帝”之称;这都是同义叠译之例。
“邦泥定”和“白上国”,对汉族人来说,一为音译,一为意译;那末,从西夏(党项)人来说,根本意义就是一回事。因此,我们只需探讨在汉语里有义可寻的“白上国”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