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读《吴天墀文史存稿》
罗志田
有幸拜识吴天墀先生,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大概是经刘复生、蔡崇榜兄先容(或亦有陈力兄的美言),得面聆雅教,有胜读十年书之感。记得前人说过:“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此说应很久远,在宋代大儒程颐的口中,已是“古人言”了。[1]与高人晤谈,本是难得的机遇。是否获益,则全看缘分。有缘则能有所悟,似知似觉之中,学问已经长进,往往胜过自己读书。
余生也晚,不少大师已归道山。且老先生大多谨守不好为人师的旧训,不叩不鸣。读大学时尚不悟高人言传的紧要,往往仅向授业的老师请教,又错过了一些机会。大学毕业后,渐有所悟。曾到北大进修半年,北大的课仅听了一门,却蒙周鸿山先生引介,常到清华园向吴其玉先生请教,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获益匪浅。在美国念书时,蒙吴老先生介绍,又得以向他昔年的弟子刘子健先生请益,更领会了当面言传可以使人通达的微妙。回国之后,已知珍重类似的机会,而老先生却又少些了。然而机遇总是有的,拜识吴先生,就是我学问之路的一大缘分。
先生治学本目光四射,或也希望道术能传,故对各方面的后学皆不吝点拨,循循善诱,使人如沐春风。有段时间,常去请益;驽钝如我,亦觉学识皆进。而先生并不拒人于门墙之外,有时兴之所至,竟自扶杖叩门,说是“来看看你好不好”。那时我住五楼,先生已年逾八十,拾级而上,即使体力能支,亦非老人所宜。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后怕。惟自己文债日多,登门向先生请教的次数渐少。后来也曾起念要为先生做一口述史,终未付诸实行,留下永远的遗憾!
那时承蒙先生赐赠《吴天墀文史存稿》一册,捧读再三,眼界大开。家中书架上也有先生自称“业余写作”的《西夏史稿》,却是1980年初版时赐赠内子的。原来先生落难时曾长期住在四川大学十四宿舍,内子家也在那里,或因对先生执礼甚恭,而获此厚赠。《西夏史稿》我仅翻阅,惟对《文史存稿》,每读便有所得。
读书受益,本有很多种,有的书给人以启发,有的书叙述事情的原委,有的书示人以可用的材料,有的书则直接告诉我们:书不可以这样写。吴先生的书,属于第一种,不分专业,皆开卷有益。其言传亦然,不论何人,有缘即有所悟。而读先生书,又不能不论世知人。
一、与时代和社会相感应的通儒
在我念书的时候,吴先生便是位传奇式的人物。那时只听说先生在1949年前曾任县长,是青年党的中央委员,也是抗战后第一届国大代表,后遂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在那个时代,能有工作名曰“参加革命”,“反革命”自然也就没有工作,只能长期靠拉车谋生。后经老师徐中舒先生援引,进川大历史系资料室,才稍稍回归史学,然亦长期不顺。我在与先生接触稍多后,又知先生任县长之前,还曾任西康省政府秘书,为省主席刘文辉写讲稿三年多。中江李鸿裔曾挽曾国藩,说他“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若不计事功之大小,吴先生在国难(对日抗战)时之所为,庶几近之。理想型的士大夫,从来不必有专长,却也随时预备着召唤。以过去的观念看,先生亦所谓经世致用之才乎?
以前仅从先生自撰的《往事悠悠》(见本书代序)中略知其经历,最近读了先生长子杨泽泉(随母姓)世兄自印的《犹忆昨夜梦魂中——遥祭我的父亲吴天墀》(以下所述先生经历,《往事悠悠》外,多本此书)一书,始知先生的人生,远更坎坷,仿佛应了那句老话:不如意事常八九。
吴天墀先生1912年生于四川万县,七岁入私塾,八岁父亲就去世。入小学后,时断时续,辗转多校。甫入中学一年,母亲也因病弃世,先生竟不得不“自立”,只能在同学扶助下继续学业。适逢过年,竟无家可归,还是同学何其芳邀至其家暂住。先生于年三十夜草草葬母,在寒夜中孤身步行二十余里,二更时分才找到何家。人生冷暖,集于一日,终生难忘。
后先生投靠在涪陵的母舅,得其资助,读完中学,又考入四川大学。也因此,先生常对人说是来自涪陵,以致不少人也误认先生为涪陵人。或许万县已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然先生仍以“浦帆”为别名(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甚至代替了本名),寄寓其怀乡之情。盖万县古为南浦郡,据先生的自述,这名字表示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能扬帆游弋于大江之滨的故乡”。不料帆从南浦起,漂泊此一生。无家之乡,终生难归,只成一位“从名分上讲还算是万县的人”。言似平淡,想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不过,当年四川各地的教育水准不低。先生虽家境不好,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段读书经历,他自己说得较少。惟从小学起就能常考第一,必以能文称;尤其旧学渊深,诗做得相当好,得蜀中士风之正传。[2]如1962年初春曾有《闲居独学》一首:
竟日不出户,寂寞守空斋。春风岂虚到,柳眼又新开。竞食鹅儿闹,窥帘燕子来。陈编看不厌,暝色上莓台。[3]
时先生落难于四川大学十四宿舍,那是一片由过去慈惠堂火柴厂旧址改建的简陋平房,须用公厕。先生所居小屋,适为其邻。地面潮湿,杂草稀疏,藓苔错落,实非宜居之地(莓台既是用典,也是写实)。而其诗不怨不怒,字面疏淡,有老杜之风,诚可谓“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4]不见其人读其诗,也可略知其襟抱。
先生在中学就熟读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考大学时便以一篇《六经皆史论》获第一名,给主考老师以深刻印象。入高中适逢“九一八”事变,遂有书生报国之志,与同学一起在成都《大川日报》上创办《满蒙藏周刊》,并自撰《英国侵略西藏之前前后后》一文连载之。考入川大后又在校刊连载《地理环境与藏族文化》一文,实亦中学时所作。
那时先生已参加青年党的活动,同时又学习世界语,两者都是当年的“四川特色”(四川不仅是青年党的大本营,也是世界语在中国的重镇,如卢剑波、巴金等,都曾是名扬中外的世界语健将)。从《文史通义》到世界语再到青年党,仿佛相隔甚远,却印证着一个身世坎坷的漂泊少年,正成为胸怀天下的士人,既温故知新,又放眼世界,并表露出经世致用的倾向。这位青年士人有传统的积累,却又是现代的,还表现出明显的地方特色——工诗文,习世界语,参加青年党,关注着四川周边最可能发生国际纠纷的区域。
吴先生1934年考入川大,读书期间的一个大变化,是国民政府因预备抗日而真正进入四川(四川在北伐时虽然易帜,仍成功抵制了中央的进入,维持着“北洋”风格的统治)。外来中央政权与明显带有“北洋”特色的地方政治,有着种种或隐或显的紧张和冲突(其实此前入川的红军,也带来很多新风尚,不过其在川内影响更多是区域性的)。而四川的青年党,在与国民党竞争的同时,也就自然接上了所谓“地方军阀”的地气,逐渐显露出一些独特的地方性认知。这类“地方性知识”,是认识和了解那个时代四川政治、四川文化和四川读书人的必备基础。
吴先生大学毕业后在《史学季刊》上发表的《张詠治蜀事辑》,便是一篇学以致用的力作,既体现了严谨的学术规范,又深具上述的“地方性知识”。针对“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流传说法,先生以为,其实并非蜀人之好乱,而是其处境常驱之乱。盖四川“民性脆柔,易启奸蠹之虐;积忿蕴怒,不敢与校。及至生事艰困,不可复忍之时,铤而走险,遂归必然”。此大体本苏辙《蜀论》所言,而略去小苏将蜀人与秦晋之民的比较,但仍秉持其“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之意。
文章指出,历代“治蜀苟得贤者,使其民有以乐生送死,则心悦诚服,从风而化,其效亦至易睹”。故“历代蜀乱之责,常不在蜀人之本身,而系于治蜀之得失: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治则蜀人安以乐,乱则蜀人危而苦”。思安恶危、趋乐避苦,本人之常情,蜀人自不例外。而其被“处境”驱之乱,乃因“地偏一隅,山川修阻,朝廷之政令难达,上下之情意易乖”。先生晚年修改此文,更明言宋初朝廷对四川“猜防控制,深怀戒心,有不可终日之势。惟张詠守蜀,擘画经理,能洽民心,使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有所消除。情意既通,政化易行,从此川蜀局势,步入正轨”。
此所谓蜀人之“处境”,稍近西人近年爱说的context,也是一种“地方性知识”——其“山川修阻”,仅是自然的一面;“上下之情意易乖”,则更多是人为的一面;而“生事艰困”到无法维持常规生活,则是其社会的一面。三者结合起来,大致近于史家所谓“思想语境”了。任何时候,若治蜀得人,便可消除“地方与中枢之矛盾隔阂”,也就不会出现“乱先而治后”的现象。反之,则川蜀局势便很难“步入正轨”。
先是教育部于1938年撤川大校长张颐,而代之以程天放。张为蜀人,而程则被视为教育部长陈立夫的“囊中人物”。当时川大师生曾有较大规模的“拒程”举动,吴先生想必也有感触。此文无一语述及时政,然似乎处处皆针对当时川局而言。无怪不久之后,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忽聘请天墀先生作他的秘书,专门负责撰写讲演稿。此前两人并无过往,据说刘就是读到《史学季刊》上的文章而知先生之名。我的猜想,或许刘文辉深感吴先生说出了他(以及其他地位相类的四川军人)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吧。
那是1940年秋的事,此后先生担任西康省政府秘书达三年多。在讲话不靠念稿子的时代,为大人物写讲演稿,是一种“代圣立言”的工作,要能体味其心胸思路。如先生晚年自述,既“要去揣摩一个军阀的心态,作些冠冕堂皇的议论”;还要言之有物,使讲者有临场发挥的余地,能“表现自己的才华”。[5]对一般刚毕业的书生,这是相当困难的。而吴先生本通人,虽进入状态有些困难,毕竟素怀经世之志,对川康政治有切身的体会,又有历史文化的积累,后来显然比较得心应手。盖此乃双向的选择,不仅要起草者能写,还要讲述者能接受、能认同。若非此道中人,很难持续写出合适的“代言”。
这些讲稿都是时代的痕迹,对研究吴先生和刘文辉,以及当时的川康政治,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应集结起来,出一本代拟刘什么公奏议集一类的书。据说刘文辉当年就有此意,大概是不希望先生多年都“白辛苦”了。我也曾向先生言及,但先生说并未留稿,一笑置之。想想也是,若曾留下,历次“运动”岂不更添罪状,恐早难生存了。惟雁过留痕,将来若要给先生写传,当去查那时西康和四川的报纸,必有所获。
刘文辉还是那种知人辛苦的长官,遂在1944年任先生为芦山县县长。至抗战结束后,先生自动辞职卸任。中国的传统,能读书也就能做官。然而官也有很多种类,一个读书人究竟是否具“百里之才”,这是直接的考验(在此基础上,还有“方面之才”的更大考验)。而芦山地处偏远,民风剽悍,产鸦片,匪盗出没,至少不是所谓“卧治”可了。张邦炜先生后来曾就此询问过吴先生,据说先生笑了笑,然后回答:“不会做,做不好。”[6]
这话要细心体味。吴先生在1946年曾撰文说,离开芦山回成都教书几个月,体貌较前丰腴,“于是我才感悟到,以前数年的官吏生活,对于自己的身心两方都未必相宜”。[7]可知“不相宜”的觉悟还是后出,此前并无太多不称职的感觉。“不会做”意味着必曾努力尝试,“做不好”则既是述实,也含谦逊。实际上,先生在同一文中又说:
生活在内地的多少带有农村气息的小城市中,物质的享受和便利种种固说不上,但邻里往还,情谊是亲切的;彼此内心都能关照,精神上不感孤立迫胁;人格所能代表的价值,相当的被人公认,信用也能流通无阻。尤其是我们若能置身于乡野之间,绿畴平衍,苍穹悠悠,我们的心思也随之而活泼丰富,自由自在,并不感觉到有什么“窒碍系缚”。[8]
这应当就是不久前在雅安、芦山的生活体验,只要步出衙门,心思就会得到解放,是颇足留恋的记忆。不过,所谓小城生活不感“窒碍系缚”,是广义的;若仅言政治社会,先生终感其陋浊,乃抽身他去。
离芦山后,吴先生回成都教书数月,又赴上海任职于前川大老师何鲁之创办的中国人文研究所。这是一个青年党的文化机构,先生当时已涉入党务渐多,被选为中央检审委员,后并以代表身份出席了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为中华民国制宪。不过,也是在开会期间,先生进一步感到自己不适合干政治,乃就商于适在南京的老师徐中舒,希望回川大教书。在徐先生支持下,很快落实了教职,正式结束了参政的活动,回到教书治学的生活。那一年,先生34岁。
然而,终因曾有一段从政的经历,在天下巨变后,先生遂不得不办理“自新”登记,成了“管制分子”,日常“学习改造”之余,只能以拉架架车(板车之一种,窄而长)为生。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从佛学大师王恩洋致先生诗中“能死非勇能生勇”一句[9],稍可领会。人生不顺,若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便无所谓什么“求生的本能”。那时的存活,是名副其实的苟活。所谓忍辱负重,有些人靠修养,有的人靠责任感(因还有家人在),的确需要勇气。
以后见之明看,先生少负才名,读大学时已崭露头角,若潜心学植,专意研究,或早已硕果累累,似乎有些可惜。惟不曾落难之人,不容易了解一份优厚的薪水对身负养家糊口责任之人的吸引力;而国难之时,国家民族和乡邦的召唤,更让有志者无法拒绝。抗战期间,亡国已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读书人。书生报国,写文章是一种方式,参与政治是另一取径,且更直接。先生素负经世之志(他后来从一生读书教书的刘咸炘那里看出其“抱有经世致用的宏愿”[10],若非心同理同,焉能见此),高中时便开始参加青年党的活动,投笔从政,也是一个自然的发展。
而且,在时人眼中,吴先生本非所谓“迂儒”,读书时就是学校中著名的干才。他大学毕业时,便被校长张颐介绍到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那里任“座谈会”[11]干事,与包括张颐本人在内的名流一起受薪议政。尽管先生自己很快感觉不适,又设法回到川大历史系任助教。但在张颐眼中,先生显然就是可以一展抱负的青年才俊。
我的感觉,吴先生的议政从政,既不是向往的,也不是被迫的,更不是有些人理解的误入歧途。澄清天下,从来是读书人的传统责任。先生之所以屡进屡出,是总期望自己能对国家民族和乡邦有所贡献,或也盼望政治能更清明,使他可以有所作为。然而,虽其随时准备接受召唤的心态不改,却总是不断认识到自己并非此道中人;一次次的参与,一次次的退出,终于让先生明白,他其实属于另一个世界。
二、目光四射的大家
我读书时吴先生的另一传奇,便是听说徐中舒、蒙文通二先生都曾说过,川大历史系培养出的学生,吴天墀是最好的。那两位都是一言九鼎之人,所以吴先生在川大的地位,便不必以论著计了。先生后来得名,似乎多靠那本《西夏史稿》。其实先生治学一向目光四射,西夏史仅是他在特殊环境下的“业余写作”,不过小试牛刀而已。盖先生虽从少年时就关注西藏,又曾身往西康,西夏史却非其所素习,真正用心用力的时间,也就几年而已。正如刘复生兄所说,“在先生的治史生涯中,‘西夏史’并不是最主要内容”[12]。
以我外行的陋见,吴先生真正最关注的,是在厘清中国中古时代宏观演变的基础上,再现宋代和四川的历史,特别是文化史。以先生的学力,若治学环境稍顺,不知会写出多少超过《西夏史稿》的鸿篇巨制。另一方面,由于家境贫寒,不能不从小加倍用工,致眼睛深度近视,视力越来越差。晚年虽境遇稍好,看书则较他人远更费力。史学不比其他,论述必须建立在史料的基础之上。目疾导致的困难,也使先生的著述,未能达其素志。
吴先生治学,非常强调“目光四射”(这话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听到)。他常教导学生说:“如果研究宋代历史,而对其前的汉唐,以及其后的元明全无了解,则宋代历史是研究不好的;如果研究宋代的某一专题,而对宋代的整体历史缺乏了解,那么这一专题你也就难以研究深透。”这大体就是我们常说的上下左右读书。而先生的目光,更远射及欧美。他晚年编写五代学术文化系年,便拟在“附录”里纳入世界学术文化方面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包括“某年某月牛津大学成立”一类,以便读者知所参照。[13]这样开阔的视野,是研究中国所必需的,却也是很多中国史研究者所缺乏的。
且吴先生目光所及,又不仅限于书面史料的领域。他自己阅历丰富,故对史学有着特别的体认,如其《治学小议》所云,搞社会科学,“不当忘忽自身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先生引张居正所说“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一段话,强调“一个人懂得当前的实际越多,对古代和外国进行研究也将增多了解、大有助益”;史家“若知古而不知今,务外而遗内”,便做不好学问。这是真正天下士的通达识见,没有自身的经验,体会很难亲切,非一般不出书斋者所能喻能言。而其著述,也能常表现出这方面的特色。
1.初试锋芒
从大学毕业到任职西康省政府,不过两年,还辗转几个机构,吴先生发表论文六篇,而大部分或写于,至少也酝酿于大学读书期间。仿佛稍给时间,先生便能撰文。盖因其积累厚重,眼光敏锐,善发现问题也。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复原先生当年的苦读情景,但从其读书时代所撰文字,可略窥其眼界的开阔。大二时修明史,曾撰《明代三吴水利考》一文,后来毕业论文写长了,一时难以结束,遂经指导老师蒙文通先生同意,以此文代之。时顾颉刚先生在成都办《责善》,向蒙先生索稿,蒙先生即荐此文以应之。文通先生是吴先生大四那年回川大史学系任教的,同年还来了徐中舒和常乃惪(教历史哲学)两先生,川大史学系的阵容为之一变。三位老师对吴先生都有直接的影响,初期尤以蒙、常二位的影响为显。
先生在1941年刊发的《烛影斧声传疑》一文,是20世纪宋史研究史上一篇重要的考索文章,直接质疑关于宋太宗继位的所谓“金匮之盟”(过去多视为信史),该文便明显可见常乃惪的影响。文章起始就提出一段“理论”,明言全文皆秉此而申论:
历史的本身,不管是在遥远的古时,或是在亲身经历着的现代,我们都无从直接获悉其本来的内容。我们平日自以为深知熟晓的历史,实际上只是一串事情的轮廓或影像,并由这些轮廓或影像以推知其内含的意义。换言之,我们不知道历史的本身,只知道许多的史实所构成的关系。古今的史家写述他的著作,便是就他所见所知的这种史实间的关系加以选择,再组合为一适当完整的体系而已。所以严格说起来,任何人都不配说知道历史,只能说见到一些偶尔遗留下来的史实的断片。史家把这些断片适当地联系起来,便造成了所谓历史。[14]
进而言之,若史家连缀出的成品“与一切传下来的史实间的各种关系,最能适合而无矛盾”,便成为一般人认为真实可信的历史;反之,“有的著作虽亦有所根据,然而与所传的最大部史实皆枘凿不合之时,我们就可断言它是可疑的历史”。不过,吴先生无意“解决”这个历史疑案,而是尽可能把“有关这疑案的各方面情形,显露其最原来的状态,使大家了解它在宋代史上的意义及其所发生的影响”。
这里所说的理论,刘复生兄已注意到,似带有“后现代”味道。[15]这些见解,实多本常乃惪的史观,而常先生比较强调史学的相对性,与今日所谓“后现代”,确有相通之处(不过当年的中国史家,则更多是受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影响)。常先生1929年曾在上海大夏大学教史学方法,编有讲义。估计后来在川大所授历史哲学,便多采纳其早期讲义,再后乃撰写成系列论文,集结成《历史哲学论丛》一书。[16]吴先生所说的理论,大体都可见于该书之中,应是得于课堂之上。
常乃惪1930年初曾发表《印象主义的历史观》一文,约即撰于上海教书期间。该文已明言:“历史是主观的、相对的,而不是客观的、绝对的。”而“真的历史,不是对于过去事迹的叙述,乃是将过去事迹经过人为的选炼而表现出来的”,即史家将“许多乱凌无序的史料加以选取和组织而成”。则“写出的历史,只代表他们对于过去事迹的印象,而并不就是过去事迹的本身”。这样,就“必须分别历史的材料与历史本身的不同”。当然,史家“尽可因主观印象的不同而放大或缩小”史料,“但他绝不能不根据事实而平空捏造材料”。[17]类似的见解,后来在《历史哲学论丛》表述得更系统而详尽,但基本倾向在这里已说得相当清楚。
常先生强调,“事实为一整个流动的有机过程,而史料则不过一片段的僵化遗迹”。对搜得之史料,必须经过一番综合工夫,才能构建出史实。[18]同时他也指出,就算后人“不能完全了解过去事实的究竟真相是如何,但一定是有这种事实,才能投射我们以影像”。[19]或在此基础上,吴先生从操作层面提出,“一件事之作为,必然产生出它与别方面牵涉的关系,亦必然的给予后来以影响,在有意无意间显示出来,是遮掩不住的”。而史家“研究一件不容易为人知悉的事情,往往只有从这些地方着手”。换言之,任何行为,发生了,便有迹可寻,“决不会全然掩饰过去”。当侧重其“相关联的这些地方,细心地加以探索”,至少可以证知其事的一部分意义。[20]中国史学那“见之于行事”的传统,不仅体现在最后的表述上,从史料的搜集、解读就已开始,须贯彻始终。
按常先生乃青年党先进,与吴先生的关系,超出一般的师生。尤其他在阐述方法论时,往往带几分以史经世之意,更容易两心相通。《烛影斧声传疑》似为吴先生唯一一篇先阐明“理论”然后进行论述的文章,可知当年常先生的课程,在方法上对吴先生的冲击必甚强烈。
关于宋太宗继位一事的考辨,先生原文具在,无须多作陈说。而吴先生对王小波、李顺起义的关注,也始于此时,且已有成系统的看法,虽仅表现在一个注释之中,与前引《张詠治蜀事辑》一文的见解,颇相关联。盖秦汉以后的四川,有一个特点,遇中原板**,便易出割据之主;惟大都不过二代,俟中原平定,又复归治下。历来史家多从大一统的史观出发,对“割据”不免有些先入为主的不亲热。然而从被统治的人民一边看,见解或就不同。吴先生便指出,王小波、李顺起义,与宋初四川“人心思旧”相关。[21]
2.宋代四川的特殊地位
先生有数篇文章述及他对宋初四川社会的体认,包括经济、文化的发展。若综合其零散论述,可知孟知祥、孟昶治下的后蜀,或是一片安宁祥和的福地。先生爱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一段话,其中说到“蜀虽阻剑州之险,而郡县无城池之固”。连城池都不甚看重了,颇能体现其文治的一面。[22]这样的地方,当然难以抵挡中央政权的大军,恐怕也为造反者提供了方便。而北宋四川地区的发达与否,就在于是否掠夺孟蜀时代积累的财富,以及是否扶助此前运行于民间的建制(institutions)。经过张詠治蜀,四川在朝廷眼中由他人(the other)转化为自己人,川人也以食毛践土之人自居,四川乃一跃成为文化、经济的重地,到南宋则更显重要。
此文撰于国民党入川后,那时特意为孟蜀这一向被视为“割据”的政权说话,恐怕多少有其时代的今典在。大概从读大学时起,吴先生就确立了自己的一个主要研究方向,即宋史和四川史。在我向先生请益时,先生便曾不止一次说到他素有广搜宋代四川文献,以增补傅增湘《宋代蜀文辑存》之志。从先生早年发表的论文看,这一研究“项目”开始甚早,还在1938年,已有《宋代四川藏书考》发表,晚年又将其增补修订再刊。可知先生虽然在万县无家可归,成了“名分上的万县人”,却始终关心着更大的家乡,是个名副其实的四川人。
《藏书考》初刊本一开始即本刘咸炘之论述[23],强调“四川在宋代所表现的重要性,占着了文化史上光荣的一页”。并引清光绪《丹棱县志》,说“两宋时人文之盛,莫盛于蜀”;县志并引明代杨慎之说,宋代制策入等者仅苏轼、苏辙、吴育、范百禄、李垕五人,蜀居其四,而眉州占其三。修订版进而说,宋代四川的印刷、造纸等工艺“表明,四川文化学术的发展,比国内其他地区显得更为优越”;从宋代四川藏书丰富这一点,可了解到“四川在宋代历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24]
从先生多文所引的材料看,宋代的四川,似乎是一个农工商综合发展的地区。这里人口集中,“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同时工商业非常发达,“药市之集尤甚焉,动至连月”(《宋史·地理志》)。从《文献通考》所载熙宁十年以前天下诸州商税额,可知北宋前期商税最高的地方主要在川峡四路(含今陕西汉中和湖北恩施等地),其中岁额最高的(40万贯以上)全国三处,此占两处;次高的(20万贯以上)共五处,全在此地区;再次的(10万贯以上)全国19处,这里也占16处。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中国最早的纸币“交子”,就很自然了。
那时四川民风不张扬,其“所获多为遨游之费”。又“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性轻扬,喜虚称”(《宋史·地理志》)。大概川人好面子而不诉诸争斗(川语所谓“假绷”),善自得其乐。文风亦相类。南宋人青阳梦炎说:蜀士“安于山林,唯穷经是务,皓首不辍。故其著述往往深得经意,然不轻于自衒,而人莫知”。这样人自耕读、无意仕进的现象从孟蜀延续到宋初。苏轼说,他的伯父苏涣中进士归来,“乡人叹嗟”,才逐渐“释耒耜而执笔砚”(《谢南省主文启》)。
按苏轼所谓“释耒耜而执笔砚”,或隐喻着学之“为己”向“为人”的转变,即为“上进”而读书。盖苏家所在的眉州,文化一向发达。绵延达三百年的“孙家书楼”,由孙长孺建于唐代。大致就在苏涣中进士前后,孙家后人孙辟又重建书楼,并在东山设立“山学”,聚集四方学生,定有“公养之法”。曾在此任教的范镇著《东斋记事》,也说张詠治蜀前,“蜀人虽知向学,而不乐仕宦”。在吴先生看来,这是“一种委婉的修辞语言,实际是蜀人深受猜嫌,没有政治地位,和朝廷联系的渠道很少,做官不容易,因此向隅了”[25]。以耕读自得其乐的四川读书人,其实也是愿意“上进”的。整个宋代,眉州中甲乙科进士的近九百人,而明代则不到四十人,足见榜样和鼓励的重要。
先生晚年介绍刘咸炘的史学成就,便以“宋史和蜀史来作例证”,强调“两宋是我国封建社会学术文化最为发达的时期”。如果宋代是中国文化最发达的时期,而四川又在宋史上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则“宋代四川在祖国历史上居有重要的地位”,便不言而喻了。
视宋代为中国文化的高峰,是严复、陈寅恪等人持续的看法,就连对宋儒向不欣赏的傅斯年,也说过“北宋为中国史学最发达时代”(《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而在刘咸炘、蒙文通等先生眼中,南宋史学亦自不弱,甚或更强。两宋史学中,蜀为一大宗,且传承尤明晰可辨——北宋新学、洛学、蜀学三大派,惟蜀中苏氏重史学(长于史论)。而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的范祖禹(负责唐代)又传长编考异之法,为李焘、李心传继承,宋末辗转流向东南,开后来浙东史学一派。[26]蜀学之长当然不仅史学,但四川以及蜀学在宋代的重要地位,确实长期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承认。
至少从秦汉起,四川文化确有其独立特性。天学、易学、道家学说、中医等,都比外面更“发达”。今日所谓“文学”,更是传承悠久的强项。这样博杂的学术氛围,使四川学人对“六经”等儒家经典的理解,也与外面不甚一样(有同有异)。或可以说,蜀学一个重要特色,即经学也常与作为中原(或后来的江南)学术主旋律的经学不那么一致;甚至经学本身的地位,都不像外面那样可以不证自明地存在。[27]
注意到四川特色的学者,言蜀学时有意无意间都会凸显经学以外的学问,例如史学;或更承认儒家以外学说的重要性,例如道家。其实两者本也相通,所谓“道家者流,出于史官”(《汉书·艺文志》)。道学渊源深厚,史学便容易出色。而经学的不那么一枝独秀,以及经学本身的独特风采,都使蜀学可能被“误解”,蜀中学者也更容易被视为“异端”,既可能是基本的规范有所疏忽,同时也因不受牢笼,思想更为解放。
在一学独尊的时代,异端往往是独特的代名词。四川学问,特别涉及经学的独立见解,其实是长期的特色。在宋代有龙昌期(详后),在晚清尤超越汉宋(那时蜀中的汉也是偏向今文家的汉,宋则是超乎微言大义的宋)——一般以为长于经学的廖平,在晚清时便被视为离经叛道,从教书的学校被开除了;吴虞亦然,他在清末编的《宋元学案粹语》,则被认为曲解了宋儒,同样被四川的学政处理。两人显然都对经学、理学有着深厚的兴趣,其见解却不被外间认可。可见四川不仅是非经学的门类更发达,经学在四川,也从来都有一些特别之处。
梁启超早就说过,“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渐为地方的发展,非从各方面综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正因幅员甚广,“版图太大,各地的发展,前后相差悬殊”;区域发展不同步的程度,甚至“有相距至千数百年者”。故欲“了解整个的中国,非以分区叙述为基础不可”。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各地“发达的次第”,全面认识整个的中国,打破“旧史纯以帝王宅都之地为中心”的叙述方式。[28]
吴先生也强调,“我国是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尤其在古代,“区域发展不平衡和带有特殊性是突出的”。[29]可知他是把中国历史上区域发展不同步的现象提到意识层面,带着天下的通观,从古今中外的角度来思考和处理宋代四川的史事。当然,与刘咸炘、蒙文通等川籍前辈一样,吴先生在学术戒律允许的前提下,偶尔也“以学谋私”,弘扬因独立特性而常被误解的四川文化与学问。而先生自己的特点,又更重视中央政权对四川的态度,体现出“天下士”的关怀。
那时吴先生也关注着宋儒的风操和王安石的变法[30],多少都表现出某种以学“经世”的倾向。这一时段的论文,字里行间已显出先生对中古历史其实有着更系统的看法,而以睿智见长。从1947年起,先生一面在川大历史系作专任讲师,先后还在成都理学院、成都尊经国学专科学校和东方文教学院教书,1949年并曾到三台县的川北大学任教半年,看得出是养家不易。但这三年期间,先生除在报刊发表数量不少的读书笔记外,却未刊发正式的研究论著,与大学初毕业时迥异。部分或因从政期间缺乏学术积累,也可能是先生正致力于规模较大的著述。
3.走向平民社会:中国的中世与近世
现存未曾完稿的《中唐以下三百年间之社会演变——庆历变革与近世社会之形成》,是一篇气象宏阔的大文字(仅成其半,约五六万字)。从其使用的表述方式(略带文言味道的白话文)、所引用的材料及其对话的论著看,此文撰写颇早。由于先生自己和他人似乎都未曾公开提及他进行了这一题目的研究,我甚至猜想这就是先生那篇没来得及完成的本科毕业论文[31],到1946年回归学术后又重拾修改,大致完成上篇,便身逢巨变,就此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