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的新园合林园,同大观园相比,不相上下,各有好处。前者取名桧碧,后者取名十二楼。宝玉、黛玉、琼玉等游逛题联后,先由黛玉做东,在桧碧园备办酒席,请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封夫人、舒夫人、李姨妈、同奶奶、姑娘们游园赏景。次日合第三日,又是舒夫人同喜鸾、李纹轮流做东,请赏林园,乐了两天。其间,妙玉、黛玉双琴对弹,先对了《颜回操》、《阳关三叠》,后又对了《平沙樵歌》两大套。琴声泉韵,响遏行云,人人屏声息气,鱼鸟忘机,最是精彩。
转眼间红香圃芍药大开,宝玉夫妻三人做东,重开诗社,以《花月吟》为题,作诗品评,好不兴会。隔日又去林园赏玩芍药。因诗社总要办酒定期,晴雯遂提议做一个轮台会,议定一月几轮,数位一轮,届期风雨不移。众人无不赞同。黛玉因道:“于今仰赖天恩祖德,家道兴隆。咱们家三个人,每月办两次酒席,请老太太、太太在园里赏花,请诸位嫂子、姊妹作陪,家庭叙乐,定为常例,这是咱们三人应该孝敬的道理。我兄弟合两位弟媳妇,也是每月二次请姨妈,同咱们一样。每月坐定这四次,统交给柳嫂子去办。只拣空闲的时候,随便不拘,在那边在这边都使得,定以为期。到期这天,老太太喜欢看牌就看牌,太太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咱们的诗社尽管出题做诗,随人兴趣,或填词或琴棋皆可。将诗社轮台会杂于例请之间,岂不长远了?不过每月每人出银若干,统交柳嫂子附在例请账上开除。每人股法,不过名目,随多随少,不必等份。横竖咱们的公项付得宽馀。计算四时八节,再加各人生日贺局,每月总有几次热闹。咱们的贺局中,亦可开社吟诗。我的主意如此,你们再斟酌就是了。”
大众俱各称善。只因荣、林两边人各不等,这边人多那边人少,李纹说那边出的份儿少,太便宜了。一句提醒黛玉,又要将每月两边二次例请酒席,除收各人轮项之外,公用若干,作三股派,自己认两股,林府只派一股。李纹听黛玉如此分派,遂道:“妹妹这么说,倒小气了。”黛玉道:“不然。咱们骨肉至亲,莫说这等微末的事,再大的事谁还计较不成?长久下去,难免你们底下人说:‘咱们这边吃亏了。’所以我办事,宁可克己,诸事宽厚,依着理路,不落上人褒贬,又免底下人背地里嚼舌。今儿难得你这一提,当面说开,省了无限口舌是非。”众人听说,个个敬服。林府毕庆家的站在门外,伸了伸舌头,拉了同伴的悄悄说道:“你听听,我倒吓的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咱们还敢嚼吗?”
二人说话,猛抬头见琼玉来了。原来宝玉二旬大庆即到,他同南边朋友们想出个在池子里唱灯戏的新方法,要和大众商量。这里一说,大众齐声附和说好。又商量一会儿,吃过酒后,又到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次日早饭后,众姊妹都来贾母处回贾母。贾母亦为此事犯难,正要找姑娘们来商议。湘云自上帝特允其减寿保夫后,夫病已愈。黛玉赠了万金一所田庄,又赠些衣饰布帛,值两千金。夫妻二人感激之至,时常来往,起诗社、赏花诸乐事,自少不了他。此日亦同众姊妹一同来见贾母。当下知道贾母的意思,湘云即笑道:“老祖宗放心。咱们约齐的来,就为备办了极热闹有趣、最新奇的玩意儿,必要请你老人家高兴才玩得起来。但是这玩意太热闹了,怕老爷不依,就不能玩了。”贾母道:“如果这玩意很好,你们尽管说。有我为头作兴,老爷说话,就罚他出钱给咱们找补玩儿。我呢,也不是偏疼孙子不疼儿子,但是宝玉这个孙子比儿子还强。咱们勋臣之后,世袭爵禄,宝玉能够读书发甲,转为世族书香,最难得的;再者,他们两人生生死死结成夫妇,福命好,造化高。于今家道兴隆,就借宝玉生日热闹热闹,下可以鼓励儿孙,上可以承欢老母。估量着老爷纵不肯助兴,亦断不敢阻我的兴。”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这几句话,连忙站起来,回贾母说老爷原亦提起要替宝玉热热闹闹做生日,老太太高兴替宝玉热闹做生日,老爷一定会格外助兴。有王夫人这一席话,大家更受鼓舞,湘云遂将池子里唱灯戏的话回明了,贾母大乐,这事遂定。
自十四起到十七日,林府、荣府二处唱灯戏、放烟火,一连闹了几天,果然热闹非凡,不同往常。连日自北静王起,相好、亲戚、同年另代宝玉做寿,酬应亦烦。生辰正日,参拜天地、祖先香火、长辈等,又闹了一天。晚间宝玉同黛玉、宝钗并晴雯等十人到桧碧园幽香谷安歇。来到谷中,晴雯吩咐妈子、丫头关好门,备了茶水,各自回避,然后重开酒宴。
宝玉居中,左钗右黛,晴、紫两旁对面,馀依次坐定。大家先合敬宝玉一杯,再照黛玉、晴雯所说,宽了衣,舒舒服服喝酒。宝玉又出新招,要吃皮杯。宝钗、黛玉俱各凑趣,一任宝玉同晴雯等十人混闹。晴雯等十人遂各含了酒,嘴对嘴的喂了宝玉。宝玉乐极,道:“今儿实在乐极的了,姊姊、妹妹再喝两杯。”宝钗道:“我从来没有今儿的酒多。”宝玉道:“今儿喝的很畅快。”宝钗道:“这么不像样的闹法,只可一,不可再。”黛玉道:“姊姊必要说句道学话儿才甘心。咱们都是房帏中人,关了房门**点儿也使得,何必拘的不自在呢?凡事都要彼此体贴。我再世重生,姊姊再世重逢,恰好他们同侍衾枕,又很和气,咱们十三人都各秉良心,天长地久,一家和睦,岂不好吗?咱们外面名分有大小,其实一般的姊妹,何妨共乐同欢。只要大节大段儿不差,嬉喝玩笑亦闺阁中常情。”宝玉道:“你这话很是的。我自小儿就在你们这干人身上用心做功夫,费无限心机,受无限苦恼,徼天之幸,今日如心如意!若拘执避忌起来,觉着生分似的,岂不是当亲而反疏了?”黛玉道:“我也是这么说。你本性知足,以后断无外慕之心。他们十人都合你的脾气,而且模样、性格、心地都是好的。闺房中若禁止他们嬉笑玩闹,叫他们谁处乐呢?”
鸳鸯道;“奶奶这话透彻极了,咱们心眼里都是服的。”说着,又转同袭人玩笑了一阵。黛玉道:“别闹了,我还有话说。”宝钗道:“你刚才一席话,说得他们闹样子,又有什么说的?”黛玉道:“今夜这一闹未免**些,别漏泄了,把丫头、妈子们知道,背地里嚼舌,传扬开去还了得!各人稳重的名儿要紧。”鸳鸯道:“奶奶放心!咱们这十人断不敢漏泄的。”黛玉道:“还有些话,恰好你们都在这里。二爷心里待咱们不用说了。咱们天天事多,二爷一切将就随便,咱们大伙儿要时刻照应才好。俗话说猫多不逼鼠,你靠他,他靠你,就不好了。要大伙齐心,至于一切家务,你们每日也要经心。将来各人生男育女,通是一般骨肉,不可彼此存心,要一样看待。告诉你们,若有未生孩子的,将来总要办到一样的封典。”说到这句话,晴雯、紫鹃、鸳鸯、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都站了起来。黛玉又说:“我们三人待你们十人,一般爱恤,吃的穿的并无偏袒。惟有我合晴妹、紫妹两人生死交结,与别个不同,那是各人的位分,横竖你们知道。”鸳鸯等忙回说:“我们也不知几世修来的造化,遇着爷合奶奶三位恩主,宽厚仁慈的了不得。若不掏出良心来孝敬,那还成个人吗?”
宝钗向黛玉道:“你说我道学,你这篇道学文可短不短?”宝玉道:“我最厌听讲道学。妹妹这话至情至理,乃是经济之文,断不可少。”宝钗道:“少不少,钟已打过两下了。妹妹这些话,我很敬服。”于是各人浣洗吃茶,收拾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因平儿应了喜得贵子的梦,生下一位哥儿,次日,宝玉等到贾母、贾赦、贾琏处道喜。贾赦得孙十分喜悦,向宝玉道:“但愿这孩子像你一样,又与你同辰,我给他乳名甡寿。”宝玉又将备办灯戏、请客的事回了,方回来。接着,一连又热闹了几天。
一日稍闲,黛玉办了例请酒席,在百花廊赏栀子花,诗社诸人补题《花月吟》。正在吟酒品诗,又添出一件喜事,原来潇湘馆竹子开出奇花。妙玉说是熙朝奇瑞,当有凤来仪。贾母、王夫人欣喜异常,黛玉亦心中暗喜。饮酒后,又逛了一回,才各散去。
是夜月色侵阶。宝玉、黛玉盥漱更衣,坐在月洞窗前茗碗清谈,闭了房门同赏竹香月色。谈及竹花之兆,两人高兴,执手入帷,自伉俪以来,未有此夜欢娱之盛。说笑一回,宝玉忽又说道:“你我命中造化很好,凭着天恩祖德,安富尊荣,闺帏娱乐,到了这个份儿,再怎么样?”黛玉道:“此后时刻战兢自持,所谓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才能保得长久。”宝玉道:“诚哉是言。居安思危的存心,我都不敢懈怠。只是你我饫珍馐,服罗纨,终日欢娱,此皆警幻仙姑所赐,如何报答?”黛玉道:“仙姑恩同天地,咱们生生世世仰报不尽,只有做一件稀世罕有的功德,以副仙姑之意。咱们已做的善事,即如广济仓周急贫乏,义庄以济四茕,育婴童拯救孩提,养贞室扶持节妇,给衣赈粥,拾药施棺,检骨埋枯,修桥补路,都已有了。独有一件阴功,未经世人广行的。咱们基业田庄的地方约有数十处,打算每处设一完姻院。凡有贫苦之家,男女已经结亲,无力婚娶者,教他在院中完姻,与以衣服铺陈;成婚一月,再令回归。使怨女旷夫各安其室,免却人家为父母者急不来的心事,为儿女者说不出的苦衷。你说如何?”宝玉道:“妹妹有这好心,所以仙姑必使你我再世重圆,皆由你种此善根之报。只是一件,各处都设完姻院,其功不为不广,还有未尽善之处,我爽性补足了:此院一设,那些无力之家势必纷纷嫁娶。有一等中落之家,结亲之时两下门当户对,三媒六礼定成,乃至彼此消乏,婚娶不起,各循旧家门面,还想将来堂皇嫁娶,不屑到院中草率了事,岂不还是女怨男痴,春悲秋怅?如此一类最苦不可言!偏是这样的多!若无因由资助他钱财,只怕还不肯受。莫妙于除完姻院外,再设一全婚局。凡遇此等人家嫁娶不起,借银与其毕姻,不立借券,不凭中人,还与不还,由他自便。你说如何?”黛玉道:“你所虑的更加周密。如此办法,尽美尽善了。”
宝玉道:“欲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痴男怨女这苦味儿,咱们备尝已久,所以才能够体会普天下男女这种苦情。我自己也好笑:咱们两人的情痴到极处了,为什么我这贾宝玉非林黛玉不娶,你这林黛玉非贾宝玉不嫁?这是何故?”黛玉道:“你曾说过,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无非定情固分而已。情一定则不可移,分一固则不得散。这个道理,五百年前咱们已揣其分,用其情,今儿才得如此。当年我在灵河崖,蒙你长长灌溉,致令偿泪以酬。所以我过去一节,只算报你灌溉之恩。至于你我两相爱慕,一种缠绵不断的至情未经完结,仙姑深为你我太息,故令咱们重生在世,了此一段情缘。你我生于情天,必受一番磨折,历尽孽海波涛,此日才登彼岸。这是几世几劫的前因后果,非偶然也。”宝玉道:“这番议论透彻之至。咱们前因如此,还望后来千百年永偕连理,则不知怎么样了?”黛玉道:“你我同心合意,修积阴功,广行方便,诚能感格上苍,自然有祷必灵。你可放心!咱们情根悠久,纵不能百世不磨,大概几世同偕总期必可。所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修见如数罢了。”
宝玉道:“你我的前因后果如是矣,我合宝姊姊怎么样呢?”黛玉道:“你合他原是依附之缘。因你我有木石之盟,从旁生出金玉姻缘,若非金玉混淆其中,你我何至于生死关劫、再世重圆呢?”宝玉“嗳”的一声叹道:“我至今提起金玉姻缘,不能无憾!”黛玉道:“你又左了。天道无私,造化弄人之理,往往如是。若无他的金玉缘窒碍其间,何能显得出你我临死不磨的至情真性?你也不可怨天,不必尤人了。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章书,你是知道的。所以历来名臣、孝子、节妇、义夫受尽无限折磨,才得传扬后世。你我何能比得古人?以理推之,必要受以前那番苦况,才能赏此日欢悦。”宝玉向黛玉深深一揖,说道:“今闻之矣!与卿一席话,抵我十年功。”黛玉“嗤”声一笑,道:“这又算什幺?”两人谈至更阑方寝。
过了些时,大观园、桧碧园、林园三处荷花盛开,深红淡白,黄碧青蓝,各种俱备,幽香谷后水榭到万字桥开的更茂。黛玉同众姊妹终日赏荷消遣。前因林府南边几位同事精于音律,清曲最佳妙,宝玉、琼玉一学便会。琼玉过了曲,即传授李纹、喜鸾,宝玉又传授黛玉、晴雯、宝钗、紫鹃、袭人、莺儿、麝月、蕙香,还有几个丫头也会唱了。宝玉、黛玉、琼玉、喜鸾音节极佳,兼会四件家伙。宝玉鼓板为最,琼玉笛法极精,黛玉亦复善于笛,喜鸾优于笙。宝钗的曲细致稳妥,不善吹弹。晴雯笛音、鼓板擅长,笙弦亦妙。紫鹃笙弦笛俱佳,鼓板绝伦。独有莺儿曲韵清脆,弹弦的指法超群迈众。袭人等曲与家伙各有所强。方以类聚,因各人终日习唱,以致探春、湘云、妙玉、宝琴、香菱、李绮新近亦天天习唱,各得其妙,所以把诗社又撂开了。后来,连凤姐也学会了几套。黛玉的《寻梦》、晴雯的《写真》、妙玉的《离魂》、喜鸾的《圆驾》、宝钗的《盘夫》、宝玉的《玩笺》及《草地》、湘云合香菱对唱的《小宴惊变》、宝琴合李绮对唱的《折柳阳关》、凤姐的《乔醋》、探春的《游园》及《惊梦》、紫鹃的《他把俺小痴儿终日胡缠》、袭人的《春来万卉斗妖娆》、麝月的《陵谷变》、蕙香的《昔日里有个本莲僧》等,都唱的遏云绕梁,十分要得。其间,有一只五色绚灿、金翠辉煌的彩凤飞到荣府园中,在潇湘馆屋上绕竹数匝,缓缓的往后飞去;隔了半个时辰,又复飞到桧碧园内红楼顶上盘旋一回,仍旧西飞而去。因通城传扬有凤来仪,圣心大悦,喜动天颜,颁谕天下,赦罪免征,文武各官加级。贾政升了吏部尚书,宝玉、琼玉、贾赦等俱升三级,开贺酬客,又闹了半月。
再说宝玉因同香菱、凤姐、妙玉等三人旧情不断,存心已久,一夕终至四人同梦,各合宝玉同赴阳台,绸缪不已。宝玉又记怀芳官、蕊官、藕官、二丫头,在梦中亦与他们缠绵多时。及至梦醒,不见斯人,宝玉自不无惆怅。黛玉问及原由,宝玉因他不似宝钗道学,遂从头至尾和盘托出。黛玉果然通情达理,不加责备,只是晓之以理义,宝玉终于释怀。香菱、妙玉二人虽然情意绵绵,终究认命,说开了不过叹息哭泣一番,也就丢开了。惟凤姐不能撒手,想拉平儿一齐私通宝玉。谁知平儿使乖弄巧,佯装不知。凤姐不能遂愿,遂得了个时刻淋漓的色痨之症。又常见张金哥夫妻、贾瑞、尤二姐,前来纠缠索命,终于不治。临末叫了一声:“好狠心的宝……”便咽了气。宝玉痛哭了一场,众姊妹各自悲伤。贾母、邢王夫人俱在上房哭泣。这些下人,免不得虚应故套。惟有巧姐、平儿极其哀痛。贾琏得信,赶回来开丧。黛玉虽明知凤姐之死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仍命林之孝等从丰布办。凤姐死后风光虽不及可卿,亦极体面。贾琏、巧姐十分感激黛玉,又趁此回了贾母,邢、王夫人,将平儿扶正,襄办家务。
光阴迅速,贾府打点年事。近来又添许多应酬,外路添了许多基业田庄,年终总结各账,比以前不止事繁十倍。平儿扶正之后,因其素昔和厚,深得上下人心。凤姐在日,许多的事被凤姐压住,不能自主。此时权在手中,事事熨帖,自贾母以下,人人悦服。每日清早到议事厅,会齐李纨、黛玉、宝钗、婉香等,一切内外巨细各事,安排得尽善尽美。主持大纲,全仗黛玉,宝钗、平儿等赞助。比以前兴利除弊之时,天壤悬殊。
原来当初晴雯、婉香曾在警幻仙姑前约定轮流回生,一届“吴江枫叶冷”之期,婉香即来替了晴雯。日后,晴雯又替去婉香一回。终因二人至情堪怜,警幻仙姑免了两人调换之劳,令他们同在贾府,各随其便,俟将来寿终之日,双回幻境,归入仙班。补过不提。
再说贾府到了除夕辞岁,元旦祀祖,节后赏景游园、及时行乐各事,无非笙歌宴饮、富贵尊荣,毋庸细表。
转眼将近重阳。初八这日,异香满室,原来竹林中又开两朵竹花。大家见此祥瑞,无不喜悦。及至晚间,黛玉临盆;先生一位千金,后生一位哥儿。贾府上下及合族中人,俱各得过黛玉好处;此次系他亲生嫡养的长女、头男:且系双胞人瑞,应了竹花同丹凤来仪之祥,是以上起贾赦,下至贾珍、贾琏、姊妹、媳妇、家仆、女婢、伙计等,无不同前次紫鹃生子一样踊跃多凑贺份,竟凑了七八万银贺份。先花六万银子,替小哥儿买下一座长丰庄,山场、田亩、塘堰、房屋无不齐全;馀下的银两请酒唱戏,一连热闹了几天。上下内外人等,无不喜欢。独有王善保家的怨苦叹辛,喝了一大壶闷酒,含着烟打盹,烧着了衣裳,被活活烧死。他暗害晴雯之报,至此结案。到了谢神之日,女的取名姒篁,男的取名乾英。以前宝钗所生之女名姒筼,紫鹃所生之子名震英。男的以英字排行,女的以姒字排行。
谢神之后,贾府又有喜事临门。先是贾政升了大学士;接着又是皇上赐了一千金库帑,给贾政建造五世一品的牌坊,又二千修理两位老爷爷的坟茔。殊恩特典,希世罕有。贾母欢喜两个孩子真正好命,连声叮嘱贾政尽忠尽孝,感戴天恩祖德。贾政唯唯而退。合家喜庆,又热闹了几天。
谁知花开极盛,却有急雨相侵。一日荣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门上慌忙来报,有旨意下。大家正在狐疑,少顷,赵堂官进来,为贾赦、贾珍被参,奉旨查抄。赵全威福行权,亏得两王爷照应。贾母以下诸人骇得要死。种种情节,前《红楼》中已详,兹不复赘。
贾赦、贾珍拿问之后,拟发台站边疆效力。幸赖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宝玉竭力斡旋,才得平安,仍将世袭复职,所抄家产赏还。但抄去之物名曰给还,已耗去一半。多亏黛玉拿出二十万银子,将所失之物一一补偿,且又婉言谏约一番。贾赦、贾珍、贾琏推辞不得,感谢不尽,只好愧领了。
贾府众人受此大惊之后,日夜兢兢自持,凛凛自畏。一日,贾赦叫了珍、琏等众子侄到面前,切实自怨一番,说道:“祖遗世职若闹掉了,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们家的吉星。从此若不人人洗心涤虑,恐怕人家笑话须眉男子反不如巾帼女儿!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们必需要各人自励,不可稍存懈怠之心!”众子侄人人唯唯,连贾环都改过迁善了。这且不表。
再说一家过年,诸事收敛。即新年请酒,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宝玉十妾中,袭人于上月双生两女,后因服药受伤,得了阴腐之症,**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报也。鸳鸯生了一男。接连玉钏也是双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纹、麝月各产一美女。莺儿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碧痕怀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鹃又生了双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这日,晴雯生下一男,头角峥嵘,眉清目秀,品格不亚于乾英,取名骈英。夏间宝钗又举一子,方面大头,形容魁伟,取名伯英。半载之间,宝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间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后去,黛玉再未生育,宝钗同十妾各生男女数人。宝钗产后失调,得了中满之症,三十外即故,乃阴忌黛玉之报。此是后话。王夫人前因凤姐患病,心中急闷,后来亦成咽症而终。交代不提。
查抄之事亦使宝玉受了惊恐,心常畏惧,一日竟做了一个噩梦:贾府因罪恶太多,被人参了;连宝玉也因身居高位,并不勤劳王事,终日在家宴乐,妻室**,同样被人参了一本。此时已无两位王爷回护。赵全重来贾府作威作福,要将合府一网打尽,尽交三法司勘问,黛玉、晴雯、紫鹃、宝钗等俱各殉情而死。一觉醒来,细追梦境,宝玉不禁感慨系之,深悟各人情分的重轻厚薄,尤其感念黛玉、晴雯二人之精于情、纯于情、因于情、终于情。因同黛玉、晴雯、宝钗说起此梦,黛玉道:“咱们这几年都迷在繁华春梦的境中。经此一番惊醒,即可觉悟而不迷了!”遂劝宝玉从此洗心涤虑,屏除妄念,战兢自持,迁善改过,涵养真性,正心修身,再习些政治,以期于邦家有光。宝钗亦将此梦当作宝玉心神示梦垂警,深然黛玉之言。晴雯亦同样主张从此当渐渐收敛下去,荆布家风,传之永久,趁早回头,免得临崖勒马。宝玉勘破情魔,自然将众人的话一一谨记在心。
不想宝玉等正在谈论,忽见妈子来报,说老太太不好了,请他们快去。宝玉等急忙赶到上房。赦、政二公同邢、王夫人率领贾琏、宝玉、贾环、李纨、平儿、黛玉、宝钗、贾兰夫妇、巧姐、晴雯、紫鹃、鸳鸯等围侍榻前。贾母望望面前众人,拉着宝玉、黛玉的手说道:“很好,罢了!”点点头,放了手,一笑而逝。男女大小上下人等一齐举哀,哭声震地。死后风光,礼仪极其热闹。过了数月,停灵铁槛寺,治丧送殡,奢华之处,比可卿丧事加倍荣显,不必书及。铁槛寺中四十九天斋醮满后,赦、政二公扶柩回南,爱孙宝玉随行。
宝玉自出娘胎,从未远离膝下,此日久别远行,王夫人已经难舍,黛玉、晴雯、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等不忍分离。离情别绪,难以尽述。
转眼,赦、政二公将贾母安葬已毕,带了宝玉回京。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欢乐。莫愁湖畔有一姑娘名叫双钏,与金钏一庞无二。宝玉一见倾心,遂花二千银,买了双钏作妾,已先期送回家中。既得双钏之后,宝玉一生缺陷都已补全。一日同黛玉商量,又想做好事,积阴功。恰好宝钗、晴雯又到。因以往善事都已做全,四人搜索枯肠,好容易又补出五件善举:一是要代亲朋安葬墓茔,打算即将秦钟合智能、司棋合潘又安双双合葬;二是京城只设了一处化字功德所,要再写书子知照各路管事的,处处添设化字所;三是在义学之外,再添设女义学,多聘女师,教书字、针黹,并教纺织,女学生造就有成,人家娶着贤才内助,好安其室;四是一般施药之外,要多备贵重的药,施舍药局里,以解贫乏人家之需。再将那价廉的药料,奇验良方,多刊刻出来,普遍传人济世;最后,凡男女典质与人家为奴,遭遇恶劣,无力赎身者,要给资与赎,全其骨肉之情。
议过五件善举之后,宝玉遂同黛玉、宝钗及晴雯等十二人一齐搬至园内。每夜妻妾十四人同歌共饮,极尽欢娱。虽经警幻仙姑属下春梦娘托语警戒,无奈宝玉依然痴迷。过了几天,又令晴雯、婉香、紫鹃、鸳鸯、双钏、玉钏、袭人、莺儿、麝月、秋纹、碧痕、蕙香十二妾同住红楼左右两侧,宝钗居楼中边旁,自己合黛玉居中央,共乐与时。一夜,宝、黛酒酣兴极,枕席缠绵,说不尽万千情况。事毕,一觉美睡,不期梦入幻境,遇着警幻仙姑,将两人下半世府第腾辉、儿孙森森玉立的富贵繁华景象,尽皆指示他们。警幻原意,不过要他们知道未来不过如此,好就此归真。但宝玉、黛玉却依依不舍,还要下去乐足百岁欢娱,再来归位。仙姑无奈,只得又送两人下界,重续红楼之梦。
宝玉、黛玉等人之外,其余人也无不和谐美满。贾兰媳妇生了一位哥儿。林府内,李纹、喜鸾亦各生一位哥儿。因苗疆贼乱,周震夏新任此处提督,屡次剿杀,兵机不利,申奏朝廷。柳湘莲托贾政保奏,同陶长春、李双兰、包勇等共赴苗疆,靖寇立功。朝廷闻奏,将陶长春补了苗疆总制,包勇升镇南将军,周琼内升兵部尚书,周廷弼升授九门提督,柳湘莲特升都统,李双兰封智婉将军。周琼等即到京供职。原来周琼生有两子,长子廷辅乃是探春之夫,这周廷弼即是周琼次子。廷弼同双兰战场相遇,互相爱慕,遂由湘莲执柯,卜吉成亲。双兰幼亡父母,系长春抚养成人。双兰进京,长春留守,相别自是悲痛不已。
到了京师,震夏另置房屋,贴近贾氏宗祠后园,与大观园相联。柳湘莲改换门楣,重添府第,气象巍然,后来湘莲因苗疆又闹事,征剿平伏,再立一功。班师时路过云梦,一人微服入山,叩见了师父炼形子。原来炼形子亦已收双卿为徒,授了剑术,技在湘莲之上。经师父指点,湘莲接了双卿,带了回京。到家同妙玉说明原因,以双卿为元聘、妙玉为元配,两人姊妹称呼。湘莲夫妻三人单凤配双鸾,雍雍和睦。后来妙玉生有一子,双卿亦身怀有孕。湘莲又合贾琏同议,将来两家男女匹配,不许字他姓,世代结婚。探春得双兰为妯娌,结为姊妹。双兰又与众姊妹结盟;因他习文,与黛玉更加亲密。双卿归后,亦与群钗作伴。因周府上筑有演武场,周氏兄弟、湘莲、宝玉、贾环、贾兰乃至姑娘、丫头,射场串戏,又添了无限乐趣。
此外,王子腾的孙子、邢夫人的侄孙、探春姑爷、湘云姑爷、甄宝玉、梅翰林之子等,俱得宝玉谋干。因薛蝌奋志青云,宝玉亦代为纳监,薛蝌得与宝琴姑爷同点翰林。宝玉又代薛蟠赎罪回来。薛蟠想要做官,代其捐了县丞,分发在京城附近地方。因缉盗有功,超升了知县。只是后来薛蟠调缺回京途中,遇着潜逃盗犯在旅店中暗施毒药,薛蟠误服而死。另有孙绍祖,因与强盗格斗,身被重伤,血枯而毙。迎春冤孽至此才销。此乃两伤人命,未经抵偿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