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歪歪和叽叽大吵起来。
“你总是异想天开。你靠什么打开那些铁笼呢?难道你要他们从地道逃跑吗?”叽叽拔高声调,质问着。
听了叽叽的话,歪歪踱着步子,陷入沉思,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有件事情我需要验证一下。”
“什么事?”黑眸说。
“我们得等到周一。今天星期几?”歪歪转头问黑眸。
“今天星期六!”黑眸说。
“为什么要等到周一?”叽叽拽住歪歪的胳膊问。
“今天和明天两晚,我们先逛一逛动物园,一来看看有多少动物被关,提前熟悉一下逃跑路线;二来,我们得让他们知道逃跑这件事,做好出逃的准备。等到周一那天,饲养员会去喂养笼子里的动物们,那个时候,是验证我的猜想的时候。”
“什么猜想?”旁边的金瞳侧耳听着他们的计划,不禁脱口而出。
他们三个一齐看向金瞳,不说话了——他们担心金瞳会破坏他们的计划,全都定定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们顾虑什么——你们说的所有动物里,包括我吗?”金瞳小心翼翼地问道。
叽叽和黑眸没有回答,他们在等歪歪的答案。只见歪歪轻轻地点了点头,金瞳的问题让他内心一震,因为他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像在他心中,金瞳已经被排除在外了。对此,歪歪心生矛盾,他无法清楚地知道,像金瞳这样欺负别人的动物,是否值得被获得自由。
歪歪接着说:“饲养员去喂养,一定会带着钥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动物园一定有统一管理钥匙的地方,我们只要跟着饲养员,找到那个地方,就能打开所有动物的笼子,他们就能获得本该属于他们的自由。”
趁深夜,大家都睡着了,叽叽和歪歪偷偷从地道爬了出去。他们走到一处交叉路口,根据动物园指示牌上的动物图标走了一段路,来到了大型动物展览区。天上下了点儿小雨,暗沉沉的,借不到任何光亮,他们只管在大路上走着,这样准保不会迷路。
一排大铁笼子出现在他们眼前,铁笼外,还有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他们根本无法听到里面的任何动静。隐约能看见一只巨大的黑影在笼中无聊地踱来踱去,叽叽和歪歪“哐哐”敲打着玻璃,那只巨大的黑影立刻停住了脚步,眼睛里冒着金光,盯着玻璃外的一动一静。
“哐哐,哐哐,”叽叽不断敲着玻璃,巨大的黑影渐渐靠近,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朝他们滚来,就要将他们重重压住。叽叽和歪歪吓得埋低了身子,他们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这是一只公狮子,颈部一圈长长的鬃毛,黑暗中显得黯淡无光,四肢如干柴瘦弱,威风一扫全无。公狮子用头贴紧玻璃坐了下来,关在笼子里被别人看,他已经习惯了,仿佛什么都无法使他感到惊喜。
叽叽继续敲打玻璃,“哐哐,”狮子看着叽叽卖力地说着话,但他隔着玻璃只能听到嗡嗡的声响,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他听不见,我们得进去跟他说!”叽叽扔下拐杖,选了处没有水泥的地方开始挖地道,笼子周围的泥土被人踩得十分结实,他挖得很是费力。歪歪跟他一起挖,他们在铁笼边缘挖了一个浅坑,叽叽趴着身子先钻了进去,接着歪歪也钻了进去。他们贴着铁笼站得笔直,在狮子面前,他们显得是那么渺小,叽叽只有狮子的一个指头那么大,他们的心砰砰直跳,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你们两个小东西,进来要做什么啊?”狮子凑近问道。他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可粗大的口气还是吓坏了两个小家伙。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逃出去吗?”歪歪的声音随着双腿发抖。
“逃出去?”狮子感到震惊,“逃去哪里?我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他的眼睛望向地面。
“不去城市,不去公园,我们逃去大海!它无边无际,宽容的能容纳一切!”歪歪激动地说。
“大海?那是个什么地方?”狮子说。
“只要没有人的地方,就是大海!你尽管逃去!”叽叽抢在歪歪前头说道,在他看来,每个人心中的“海”都不一样,他们尽可以逃去他们向往的“大海”,而非一定是那个和天空一样湛蓝的大海。
“当真?”狮子像被希望砸中,倏地抬头看着叽叽。“我印象中,大草原是我的故乡,我奔跑,跑不到边界,草原很大,和你说的‘大海’一样,能容纳一切。可我要怎么逃出去呢?”
“你知道这个笼子的门在哪儿吗?”叽叽问。
狮子起身带他们朝假山壁走去,笼子的门隐藏在一堵墙之后,外围的游客从玻璃看进去,是看不到这个铁门的。门上上了一块黑色的铁锁,有狮子的巴掌那么大。叽叽刚想掂量一下这把铁锁,被狮子的大脚掌阻拦了下来。
“别碰!这铁门上有电,你碰了会没命的!”狮子心切地大吼道。
叽叽立马缩回了手,听了狮子的话,他心里不禁后怕。
“饲养员每周一、周四都来送吃的,他在进来前都会将电闸拉下来,同时手里会拿一把电棍驱赶我。刚开始我不知道那是电棍,我的肚子和头顶都被电麻了,浑身抽搐,好像有很多虫子在啃咬我的身体,我害怕了,每次他一进来,我就躲得远远的。”狮子像讲故事一样说着。他转过头来,从这堵墙出来,慢慢朝玻璃走去,嘴里继续说道:
“人们喜欢看我,他们夸我块头大,夸我的鬃毛好看,有的说我没有电视上的狮子威武,说我病恹恹的,没什么看头。他们向我背过身,希望我朝他们扑去,然后一头撞在铁笼上。人们喜欢看我闹笑话。我转过头不理他们,他们说我冷漠,心疼花的钱不值。他们希望我在笼子里奔跑,像电视上的狮子那样,我没有,我只是走几步就躺下了,他们骂我是一只懒狮子,然后恨着脸就走了。”
叽叽和歪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水泥路上滴答作响,此刻的沉默绵长至极,无法割破。
“周一晚上,等我们的消息。”他们从浅坑钻了出去,隔着玻璃和狮子道了别。
走在沥青路上时,叽叽梳理着还有多少只大型动物需要他们通知。小道上聚集的雨水形成了一条急流,没过他们的脚背。小道两边的树叶上滴落下来的水滴很大,“啪啪”掉在他们头顶,敲打着他们的脑袋。歪歪浑身湿透了,像背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每抬起一步都觉得艰难。他的囊中装着动物们的故事,这让他没有了勇气继续往前走。
几根粗大的木棍搭建成了一个方正的围栏,里面关着一只长毛牛。粗木间的空隙十分大,叽叽和歪歪可以轻易通过,他们翻过地面的一根粗木,来到这只长毛牛面前。长毛牛蜷缩着躺在水泥地上,头顶上方的屋檐只能为他遮挡半边身子,其余的都在雨中浸泡着。他全身白色,毛上沾着很多粪便,多处打着结。
叽叽发现长毛牛的眼睛并没有闭拢,眼睑上下虚晃着。叽叽轻轻拍了拍他的角,没反应,他再拍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歪歪拿着一根枯草茎走到他的鼻孔处,往里掏了掏。“阿嚏!”一个喷嚏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叽叽和歪歪立马躲在柱子后,长毛牛左右晃晃脑袋,刚想继续睡时,叽叽蹑手蹑脚地拄着拐杖从柱子后走出来。
“你是谁?你的腿怎么了?”长毛牛问道。
“我叫叽叽,他叫歪歪,”叽叽从柱子后拉出歪歪,“我们想来问一问你,你想不想逃出去?”飞舞的毛毛雨停留在他的眉间,好似一个小老头。
“逃出去?我当然是愿意。但是我是从很寒冷的地方来的,那儿离这里很远。我被人们抓住,关进一个狭小的笼子里,那个笼子一直在移动,我被关了好久,才到了这里。”长毛牛说。
“你愿意逃去哪儿呢?”叽叽说。
“一个凉爽的地方。”长毛牛开始回忆,“我白天就站在水泥地上被太阳炙烤,我呼呼喘着大气,厚厚的皮毛更是让我觉得煎熬。很多游客路过这里,他们喜欢看我厚重皮毛下被挡住的屁股,我一踢腿,他们就像见到怪物那样惊讶地大喊,提醒旁边的人快看我的‘屁股’。人们好奇怪,他们好奇地想看我的‘屁股’,但是他们看完后,又说我不知羞。我热得一步也不想动,肚子的毛垂到地上,有的孩子看见我的脸晒得绯红,他们直说我可怜,哭着闹着要放我出去,大人们说:他才不可怜呢,他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知道有多高兴。”长毛牛停下来,表情严肃地说:
“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他像陷入泥沼那样陷入这个难题,无法自拔。
叽叽上去抚他额前的毛,长毛牛大大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歪歪抱住长毛牛的鼻子说:“你高兴不起来也不用勉强,那些自由的游客,他们怎么会明白呢。你可以逃,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凉爽的地方,到时候,没有人可以评价你是否该高兴 !”
转眼天就亮堂起来,雨停了,炎阳带来温热照在大地上,动物园的林间草地冒着雾气。湿热的空气从地下上浮,人和动物都溺在热空气中。开园时间到了,游客陆陆续续涌进来,他们现在正扒着铁栏杆往里瞧的,是美丽的梅花鹿。叽叽和歪歪只得站在远处观察。
附近没有卖蔬菜的摊子,游客们两手空空,但围栏里的梅花鹿仍然翘首盼望,等着某一个游客可以甩下来一棵草或他们手中的一块薯片。围栏周围的草被拔光了,有人捡起一块石头想要逗弄这些鹿,他躲过工作人员的视线,用力将石子儿朝鹿扔去,本以为鹿可以张大嘴巴接住他的石头,没想石头砸在鹿的鼻子上,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鹿跑上去闻了闻,失望地走开了。扔石头的人怒了,嘴里骂道:“真该一石头砸死你,你这只臭鹿!”随后便没趣地走开了。
围栏里如一个蒸锅,水泥地被太阳晒得直烫脚,梅花鹿不敢躺下,也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他们在围栏里四处走动。围栏围住的地方是一个塌陷进去的大坑,梅花鹿在围栏里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叽叽和歪歪站在游客对面的草堆里,看着梅花鹿喝槽里快枯竭的水,吃地上嚼不动的枯草茎,游客们扔下的一棵鲜嫩的草让他们十分珍惜。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粪便,苍蝇和蚊虫在粪便上方围成圈跳舞,时而又停在他们背上、尾巴上、眼睛周边,“嗡嗡嗡”扰得他们不得安宁。
“不行,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歪歪说着,顺着铁栏杆就往下滑,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要走到梅花鹿的面前,一定要让他们逃离这个囚笼。
一个女游客看到一只白色的小家伙掉入围栏,惊叫起来,伸出食指指着歪歪,大声地告诉大家她的发现。歪歪没有一点害怕之意,叽叽跟在他身后。人们乌央乌央的叫喊声被阻拦在围栏外。一只陌生的动物进入到梅花鹿群,惊动了梅花鹿中的王,一只长着美丽犄角的梅花鹿从假山上跳下来,穿过梅花鹿群走到歪歪面前。
梅花鹿王俯下头打量着这两只小东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嗅着他们身上的味道。其他梅花鹿则围成一个圈,还有些梅花鹿待在围栏边,等待善良的游客送出手中的食物。
“一只老鼠,一只豚鼠,来这里是想偷东西吃吗?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偷了,你们走吧。”见多识广的鹿王说道。他是一只偏执的梅花鹿,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半途而废。
“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来是想和你了解一件事。”歪歪高昂着头说。
“噢?什么事?”鹿王发问道。
“你和你的鹿群,是否愿意逃出去?”歪歪说。一只小鹿走过来舔舐叽叽的毛发,叽叽吓得扑到鹿王跟前。
“不得胡闹。”小鹿缩着头跑开了。鹿王继续说:“你的意思是,逃离这个动物园吗?我们又何尝不想呢。”说着,鹿王看向围栏外的游客,“直到刚刚看见你们两个,我才明白,游客为什么要来动物园——他们和我们一样,对新奇的事物都会感到好奇,想多看两眼。可唯一不同的是,刚刚你们两个是自己进来的,而我们,是被他们关进来的。”鹿王口中满是叹息,那些围栏将他保护族群的智慧锁了起来,他无法将草原上的智慧用到这块水泥地来,心中很是无奈。
鹿王有很多故事想要倾诉。“地上的干草,我们嚼了又吐,吐了又嚼,只能打打牙祭。槽里的水已经生了虫,顾不得那么多,硬着头皮喝下去。这块地没有半点树荫,水泥地中央的那棵枯木在那里屹立好几年了,鹿群饿极了,树被啃没了皮,没多久就枯死了。”
鹿王跳上假山,眺望远方,瘦弱的躯体却载着鹿群的希望。阳光照在他身上,高温让他眼前一黑,头脑眩晕。他孱弱地走到叽叽和歪歪面前,问道: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我站在高处,阳光照耀着我,也无法看到光明。”
“大海!我们逃到大海去!”歪歪说。见鹿王满脸疑惑,叽叽赶忙解释道:“只要没有人的地方,便是大海!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便是大海!”
昨天夜里和今天一天,他们走遍了整个动物园。深夜回来的路上,他们细数着那些想要逃出去的动物——狮子、长毛牛、鹿群、猴群、孔雀、鸵鸟、百鸟、山羊群……
路过一盏路灯时,两只小家伙走得越远,影子拉得越长。叽叽扶着拐杖和影子跳起舞来,好像胜利前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