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忽然泛起滴滴答答的声响,天灰蒙蒙的,厚重的,仿佛要垂下来将大地淹没。淅淅沥沥的小雨声势逐渐浩大起来。歪歪在雨中被淋湿了毛发,毛发分裂成条状,尖端不断冒出水珠,鼓胀得越来越大,掉在地上和其他水混在一起。
叽叽的身影如一滴墨掉入水中,晕染开来,不见了。
雨水将夕阳隐藏了,把歪歪困在一个混沌中让他分不清方向。左看右看,哪里都不像是回去的路。
叽叽走了一段路,雨水披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沉重,他的身子弓着,微微往前倾斜,一只脚拖动另一只脚,仿佛背上驮了个世上最重的东西一般,这东西压不住他,但又让他丝毫抬不起步子。
他走进了一处浓密的草丛内躲雨,整个身子都被草埋住,草叶透着墨绿色的光,外面嘈杂的雨声将他包裹。双手撑住地面,他才成功卧倒,此刻,他只想睡上一觉。他闭上眼睛,眼球在眼眶里咕噜乱转,本来以为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东西,可是一闭上眼睛,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黄狗从车上一跃而下,风吹动着他金黄的毛发,拥抱他,仿佛是风在告诉他,让他这样去做的。
叽叽总是这样,在乎自己的朋友胜过在乎胡萝卜条。他想,一只腿是无法陪朋友走到动物园的,一只腿只会摔更多跤,遇到陡坡不能走下来,只能用滚的,然后弄得满身是伤。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他想要快乐。但快乐是和幸运连在一起的,幸运没有了,快乐也跟着消失了。想着想着,他蜷缩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交错的眉头也解开了。
雨声很大。雨点打在泥土上,草地上,树叶上,那滴滴哒哒声,远远近近,往往返返,仿佛全世界都在下雨。深夜,雨更大了,山坡上的雨一齐聚拢在低洼处,慢慢的,水积得越来越多,大地喝不了这么多水,全都溢在地表。叽叽的梦被水淹没了,等他清醒过来,他的半边身子已经浸在水中,他吓坏了,在水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慌乱中,他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倒在水中,他倔强地不愿用手爬,最后,他平静下来,任由自己躺在水里,等水漫过他的胸膛,漫过他的耳朵。他听见水在耳朵里流淌的咕噜声,好像还听见水被划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声音越来越近。就在水快要漫过他的眼睛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把将他拖拽起来,踏着水把他背出了水洼。
叽叽知道这是他的好朋友,他想反抗,从歪歪的背上跳下来,但他看着豆大的雨点打在歪歪的头上,浑身都湿透了,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抽都抽不出来时,他却紧紧拽住了歪歪背部的毛发。
走到山坡顶上,他们在一棵矮矮的芭蕉树下躺了下来,呼呼喘着粗气。
“为什么不爬起来?”歪歪生气地问道,语气带着责怪。
叽叽故意对歪歪不理不睬。他那努力压制自己不哭出来的样子骗不过歪歪。歪歪心一软,继续说:“你说这算不算海?就是水黑了点。”
叽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苦笑着说:“这应该不算吧,海可是蓝蓝的,和天空一样。虽然没有真的见过,但它绝对比这水洼美多了。”
“夜里的海也很蓝吗?”歪歪看着雨说,一只手伸出芭蕉叶外接住滚落下来的水珠,水珠陆陆续续落到他的手心,溅成一朵一朵冰凉的水花。叽叽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听着雨声沉思,思绪随着雨水流进了低处的水洼,静静地在那里蓄积。
雨后的景象仿佛刚用水擦过的镜子,清新的同时还带着几丝模糊。残余的雨水从树叶上掉在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中间的间隔时间较长。太阳想从后方悄悄探身,还未出现,它的光芒已经铺满了整片天空,时间慢慢流逝,天空变得越来越明朗、开阔,温暖的淡粉色晕染了半边天,一丝金光出现在山的那边。
鸟唱的歌也清脆,山野间飘**的泥土味和野草味在风的摇篮里酝酿。叽叽醒来,没见歪歪的身影,他惊得坐立起来,环顾一周,还是不见歪歪,心里空落落的。他呆坐着,眼神在远处游离。忽然,一根尖尖的东西被阳光照射,在高高的树林间闪闪发光。叽叽心里一激灵,难不成,这是那座公园里的铁塔?
身后传来枯叶被踩压的声音,一个脚步慢慢向叽叽靠近。失去了一只腿的叽叽,现在变得非常警觉,他猛地一回头,发现竟是歪歪。歪歪手里拿着两根细木棍,一根长,一根短,还有一把清理掉了枝叶的藤条,他满脸笑容的朝叽叽走过来。
叽叽着急地向他招手,同时手指远处那根尖针,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歪歪见他这么着急,放下手中的木棍问他:“怎么了?着急成这样?”
“那儿——那里,”叽叽用力地朝前戳,恨不得把那根尖针拔过来给歪歪看,“公园!”
歪歪抱起叽叽的腿又放下,站起来把手搭在眉头上,伸着脖子看。一束刺眼的光射进他的眼睛里,或强或弱,闪烁不定。那座高塔现在显得是那么细小,歪歪还记得站在上面俯瞰风景时的激动。现在,他不再是一具空空的躯壳,心中好像填满了各种硕果,正要满载而归。
“我们不会再迷失了。有了那座高塔,我们一定可以回去!”歪歪让叽叽躺下,用长木棍和短木棍在他左侧身体量来量去,量好了距离,他将两根木棍架在一起,成“十字”状。随后,他用藤条将两根木棍的交叉处进行交叉缠绕,紧紧地捆绑起来。绑好后,他将这个东西送到叽叽面前,原来这是一根拐杖,短的木棍当作扶手,长的木棍用来走路。叽叽架上走了几步,刚开始有些吃力,他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左侧,感觉左手和胸腔部位有些鼓胀,但随着他走得逐渐熟练,他的步伐变得轻盈了许多,木棍印在地上的圆孔也浅了不少。他笑了,像重新找回了丢失的胡萝卜条一样。
他们来到平坦的低洼地带,向着那铁塔指引的方向前进,穿过野草地,越过小溪流。一颗美丽的石头也能勾起他们的喜爱,摩擦得十分光亮,在石头里许下他们的愿望,然后“叮咚”两声又丢进溪流。
越往前走,草坪愈发平整,草坪上的花朵像精心安排过一样,有秩序地绽放着。树是棒棒糖的形状,圆圆的树枝,明显被人修剪过。一条窄窄的沥青路躺在草坪上,起起伏伏,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小坡。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公园,那座铁塔高高耸立着,注视着他们,仿佛在为他们保驾护航。
但刚踏上沥青路一步,叽叽便不敢再往前了,他立在原地迟迟迈不开步子,双手紧握拐棍,手心冒汗。
“你怎么了?”歪歪关心地问道。
“刀疤老鼠——你还记得吗?”叽叽喉咙都在颤抖。
听到这个名字,歪歪心里一震,双目圆睁。公园是刀疤老鼠的地盘,如果再碰上这群大老鼠,不知道这次还会不会像上次那么幸运。叽叽的腿受伤了跑不快,为了安全地跨过公园,他们必须想一个周全的办法。
“挖地道吧!”歪歪两眼放光。叽叽还来不及思考,歪歪已经开始着手挖起来。他选择了一处花团锦簇的地方,先把叽叽藏起来,他挖,让叽叽在旁边等。歪歪挖的地道高度足以让叽叽通过。因为刚下过雨,泥土都被雨水泡松软了,歪歪挖起来速度很快。虽然是这样,但挖洞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歪歪在前面呼哧呼哧地喘气,叽叽听着他的喘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做点什么,可什么都做不了。
听着后方悄无声息,歪歪知道,过于安静的环境会让叽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腿上,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主动说起一些玩笑:
“你觉得我们会不会挖到宝藏?”
“宝藏?你是指金子吗?有了金子,我们能做什么呢?”叽叽跟黑暗对话。
“嗯——修房子?不行,金子做的房子,晃眼睛。”歪歪说着,自己笑起来。叽叽也跟着笑起来。见自己的方法有了效果,歪歪开始说更多不好笑的笑话。有时候,他实在说不下去,叽叽会接着说完他的笑话。暗道里涌动着哼哼哈哈的笑声,他们在被笑声淹埋的地道中自由呼吸,好不愉快。
挖了好长一段时间,歪歪猜测,地面上的光应该变弱了,他们准备钻出地洞,去找些吃的。歪歪破土而出,他两次三次反复确认周围是否安全,除了呼呼的风声,草丛倾倒的呲啦声,再没别的。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叽叽扒着洞口问。
“去一个好地方!”
歪歪摘了些草将洞口覆盖后,便离开了。他沿着沥青路走走停停,因为他的毛发是白色,即使是在晚上,也很容易暴露,所以他必须十分警惕。
他找到一个垃圾桶,翻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可他翻了一遍,两遍,他被埋进大堆的塑料袋和瓶子里,也没翻出什么吃的来。他不得不从垃圾桶里爬出来,另外再重新找一个。
好长时间不见歪歪回来,叽叽待在洞里有些担心,夜空的墨蓝色从草堆的空隙中流进来,月光的光线随着时间发生了偏转,草丛里的蟋蟀一轮一轮反复唱着同一首歌。叽叽心里愈发急了,什么危险都抛在脑后,他必须出去找自己的朋友。
他刚要爬出洞口,一只脚插进来蹬在他脸上,他一下就蹲坐在地。洞里太黑了,他没看清跌落下来的是个什么动物,但听这一声接着一声的“哎哟”,他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像爪子抓铁板那样,夹着“呲呲”的杂音。等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时,他才认出来,原来这是刀疤老鼠旁边那只毛发稀疏的大老鼠。
叽叽一个劲儿就要往洞的深处爬,毛发稀疏的老鼠也认出了他,在后面追。毛发稀疏的老鼠体型过大,刚好能通过地洞,他一把拽住叽叽那只受伤的腿,叽叽拼命反抗,用另一只腿踢他,手里抓起大把的泥土朝他脸上扔,那只大老鼠直抖脑袋,嘴里不停骂道:
“想跑?就是因为你这是臭老鼠,害我被老大惩罚五天不能吃东西,我差点就饿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叽叽的腿被捏住不断往后拉拽,虽然那只腿已经没了知觉,但他的内心十分恐惧,仿佛能感受到那只腿被死死捏住,血液阻塞无法通行的胀痛感。大老鼠在狭窄的洞穴里不能拿叽叽怎么样,他无法施展身体的各个部位,所以,他身体不断往后退,势必要将叽叽拽出洞口,再好好教训他。叽叽连连发出惨叫,不过声音被头顶的泥土阻隔了,此刻,歪歪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寻找食物,没法听到地面以下的嗡嗡声。
他的喉咙喊哑了,离洞口越近,音量就越大,惊动了草丛里的蟋蟀,树上的鸟受惊后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毛发稀疏的大老鼠满脸邪笑,露着尖牙,眼角闪着凶光。不久,他的身子完全退出了洞口,轻而易举的,两只手指拈起叽叽的尾巴就拎了起来。看着离地面越来越高,叽叽害怕地尖叫。此时,还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的歪歪隐约听见了呼喊,他钻出垃圾桶,两只手挂在垃圾桶边上,仔细一听,真的是叽叽在叫喊。
歪歪一路往回冲,他怕速度不够快,一直加快步伐,不敢停下一刻。正当他赶到时,叽叽正被毛发稀疏的大老鼠拎着尾巴甩动,叽叽满嘴吐着唾沫,沾得到处都是,他的眼睛翻着白眼,快要晕过去了。歪歪一个箭步过去朝这只大老鼠的头一脚踢过去,大老鼠连带叽叽一起倒在地上。大老鼠知道自己不是歪歪的对手,摸着脑袋连滚带爬地溜走了。
歪歪立马抱起叽叽,拿上他的拐杖钻进了洞里。歪歪唤他几次,都不见他醒。现在这个洞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歪歪决定带上叽叽冒一次险,先到地表去重新挖一条地道,以免刀疤老鼠他们追上来。他背上叽叽,一边跑一边唤叽叽的名字,叽叽在他背上颠簸着,不一会嗯嗯呀呀地开口说了话。
“嘿嘿——是你啊,我还以为——他还在甩我呢。”叽叽说得迷迷糊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们去湖边,给你弄些水喝。你没事吗?”歪歪一呼一吸地说着每个字。
“我的好运——又回来了。”叽叽用气息喃喃道。
“你说什么?”歪歪没听清。
“我好着呢,朋友。”叽叽忍着疼痛笑着说。
湖面上漂浮着一轮歪歪扭扭的月亮,他们坐在湖边享受微风。喝了一点水后,叽叽恢复了精神,他觉得此刻好像有一条河流在身体里流淌。看着眼前这个朋友,湖面**来的月光反射到他脸上,显得有些疲惫,叽叽扬起嘴角笑了。他忍不住冲着湖面大喊:
“我真是太幸运了!”
歪歪立刻捂住他的嘴,压住声音问:“你干什么?”
叽叽扒开歪歪的手,只管偷笑,他凑近歪歪小声地说:“好朋友,你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他们相视而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中间有道巨大鸿沟的两座高山,轰然之间相互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