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记(1 / 1)

在嘉禾电影工作时,同事兼老友的区丁平,是美术指导出身,后来晋身导演,对建筑甚有研究。他时常告诉我:“千万别买顶楼的房子,我们都向往有个天台,但一住下就发现不断漏水,手尾很长。”

我没听他劝告,购入了公寓最高一层,果然深受其害。最初搬进去已经把整个天台翻开,拆除所有瓷砖,做好一切防水工程,俨如新建。咦,一到夏天大雨,水即透了进来。

请装修人员来看,说得重新来过,花了几十万修好,第二年,又漏水。

这回请一位专家,再花一笔巨款,在天台上用玻璃塑料建了一个大盆子,像个游水池,一劳永逸。

家中杂物甚多。书籍已尽量丢弃,凡是能在书店中买到的都不藏了,剩下的只是随时要用到的参考书。其他在旅行时买下的东西,用纸箱封着,写上日期,过了数年也不去想到的,也都送人。

唯一收藏好些字画,尤其是四幅印章的原钤,出自老师冯康侯先生的手笔。老人家一生刻印七十年,至少有上万个,说自己喜欢的寥寥可数,就亲自钤后禳好,装入酸枝玻璃架内,挂在他的书斋。

[北宋]黄庭坚《临苏轼海棠诗》(局部)

[北宋]赵佶《秾芳诗帖》

晚年只收禤绍灿和我两个学生。我们不贪心,不敢向老人家要任何墨宝。老师于一九八三年逝世,他儿子有一天忽然来电问我要不要那四幅印谱,可以出让,我喜出望外买下,一直挂在墙上。见到它们,灯下上课的情景就浮现。

前一阵子有个老师的纪念展览,我把这四幅印谱大方地借出,因为这代表他一生作品,少了失色。还回来后一下大意,让菲律宾家政财理放进了贮藏室,今天打开一看,整间房子都透满了水。

大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四幅印谱。打开封套,被水浸湿已久,有一半已发了霉,充满黑点!如果是人的话,等于躺在血中。

哇!我大叫,心痛如焚,即刻想到把那装修佬抓来斩几刀。二话不说,我把它们抱起,冲到楼下,叫司机飞车过海,送到医院。

所谓的医院,就是上环永吉街的文联庄了,只有找到那家人的裱画师傅,才知道这四幅印谱的命运。

皇后大道中上不能停车,我命令司机,罚款也不要紧,把车子半路摆下,司机扛头我抬尾,十万火急将四幅东西送进二楼的店里。

“有救吗?有救吗?”我一看到文联庄的李先生就大声叫问。

李先生观察一轮,有如院长,然后慢慢点头。

“能有多少成像新的?”我又叫。

“八成。”

“不!”我悲鸣,“你一定要再想办法!”

“尽人事吧,”李先生答应,“希望做到九成。”

我整个人到现在才放松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护士们,不,是店员们拿了椅子我坐下。

李先生开始欣赏老师的作品,这四幅原钤用的宣纸,上面有红色的格子,以原子笔打出,他记得还是老师托他间格出来的。上面的印章,他也能一个个如数家珍地说出它们的出处,是为什么什么人刻的。我决意在救起印谱后,用毛笔记录下来,裱好镶架,放在四幅的旁边。

心情还是不能平复。这时店员拿出画册,要我写几个字送给他们。

“写些什么?”我脑子一片空白。

“豪放一点的。”他们说。

忽然想到,现在有一杯在手,该是多好!酒瘾大作,提起笔来,书了“醉他三十六万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年三千六,百年三万六。醉个千年,好,好!”李先生说。

其他店员也纷纷拿了画册要我题字,反正手已沾墨,就写个兴起,先来个“逍遥”二字。

另一页,题了“自在”。

店中来了两位客人,男的洋人来自多伦多,热爱中国文化,喜书法;女的是中国人,也有同好,时常光顾文联庄,今天刚好碰上,也在店中买了写对联的宣纸,要我替他们题字。也好,来个大赠送。

记得家父在世时,访问过冯老师,老师高兴,知道母亲爱喝白兰地,写了一个对子赠送我的双亲,对曰:

万事不如杯在手,

百年长与酒为徒。

学老师,替这对客人写上了,其他人看见我题对联,也都要求。想起家里还有一对弘一法师的,对曰:

自性真清净,

诸法无去来。

临摹了法师的和尚字体乐书之。

那位外国朋友不够喉,要我题诗,我将老家壁上题着的绝句写上:

锦衣玉带雪中眠,醉后诗魂欲上天。

十二万年无此乐,大呼前辈李青莲。

“李青莲是谁?”他问。

“李白的外号。”我回答。

“到底什么叫书法?”他问,“要怎么才把字写得好?”

我说:“字写得好不好没关系,你没看到我气冲冲地跑进来,现在心平气和?这就是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