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热情,其他的可以消失,但是热情不可以消失。
求精
地球上那么多国家,有那么多的食物,算也算不完。大致上,我们可只分为两大类:东方的和西方的,也等于是吃米饭的和吃面包的。
“你喜欢哪一种?中菜或西餐?”
这个问题,已不是问题,你在哪里出生,吃惯了什么,就喜欢什么,没得争拗,也不需要争拗。
就算中菜千变万化,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有不同的菜肴,而你是多么爱吃中菜的西方人,连续五顿之后,总想锯块牛排、吃片面包。同样的,我们在法国旅行,尽管生蚝多么鲜美,黑松菌鹅肝酱那么珍贵,吃了几天之后总会想:“有一碗白饭多好!”
我们不能以自己的口味,来贬低别人的饮食文化,只要不是太过穷困的地方,都能找到美食。而怎么去发掘与享受这些异国的特色,才是作为一个国际人的基础。拼命找本国食物的人,不习惯任何其他味觉的人,都是一些可怜的人。他们不适合旅行,只能在自己的国土终老。
做人有能力改变生涯,但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我很庆幸长于东方,在科技或思想自由度上也许赶不上欧美,但是对于味觉,自感比西方人丰富得多。
当然我不会因为中国人吃尽熊掌或猴子脑感到骄傲,但在最基本上的饮食文化,东方的确比西方高出许多。
举一个例子,我们所谓的三菜一汤,就没有吃个沙拉、切块牛排那么单调。
法国也有十几道菜的大餐,但总是一样吃完再吃下一样,不像东方人把不同的菜肴摆在眼前,任选喜恶那么自由自在。圆桌的进食,也比在长桌上只能和左右及对面人交谈来得融洽。
说到海鲜,我们祖先发明的清蒸,是最能保持原汁原味的烹调。西方人只懂得烧、煮和煎炸,很少看他们蒸出鱼虾蟹来。
至于肉类和蔬菜,生炒这个方法在近年来才被西方发现。“stir—fried”这字眼从前没见过,我们的铁锅,广东人称之为“镬”,他们的字典中没有这个器具,后来才以洋音“wok”按上去的,根本还谈不到研究南方人的“镬气”、北方人的“火候”。
炖,西方人说成“双煮(double boiled)”,鲜为用之。所以他们的汤,除了“consume(consume,清汤clear soup的一种)”之外,很少是清澈的。
拥有这些技巧之后,有时看西方的烹调节目,未免不同意他们的煮法,像煎一块鱼,还要用只汤匙慢慢翻转,未上桌已经不热;又凡遇到海鲜,一定要挤大量的柠檬汁辟腥,等等,就看不惯了。
但东方人自以为饮食文化悠久和高深,就不接触西方食材,眼光也太过狭小。最普通的奶酪芝士,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这是多么大的一种损失!学会了吃芝士,你就会打开另一个味觉的世界,享之不尽;喜欢他们的鱼子酱、面包和红酒,又是另外的世界。
看不起西方饮食的人,是近视的。这也和他们不旅行有关,没吃过人家好的东西,怎知他们多么会享受?
据调查,香港的食肆之中,结业得最快的是西餐店,这与接触得少有极大的关系。以为他们只会锯扒,只会烟埙鲑鱼,只会烤羊鞍,来来去去,都是做这些给客人吃,当然要执笠(执笠,商铺关门、破产)了。
中国人的毛病出在,学会而不求精。一代又一代的饮食文化流传了下来,但从没有什么大突破。自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带那段期间来了一个断层,后来又因广东菜的卖贵货而普及,本身的基础,已开始动摇。
模仿西餐时,又只得一个外形,没有精髓。远的不说,邻近越南煮的河粉,汤底是多么重要!有一家人也卖河粉,问我意见,我试了觉得不行,建议他们向墨尔本的“勇记”学习,但怎么也听不进去。虽然这家人的收入还是不错,如果能学到“勇记”的一半,就能以河粉一味著名,更上一层楼了。
我对日本人的坏处多方抨击,但对他们在饮食上精益求精的精神倒是十分赞同。像一碗拉面,三四十年前只是酱油加味精的汤底,到现在百花齐放,影响到外国的行业,也是从中国的汤面开始研究出来的。
西方和东方的烹调,结合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错在两方面的基本功都打得不好,又不研究和采纳人家成功的经验,结果怎么搞,还是四不像,“fusion(fusion,融合)”变成“confusion(confusion,混乱)”了。
一般的茶餐厅,也是做得最美味那家,生意最好。要开一家最好的,在食材上也非得不惜工本不可。香港的日本料理,连最基本的日本米也不肯用,只以什么“樱城”牌的美国米代替,怎么高级也高级不来。白饭一碗,成本多少,怎么不去想一想?
掌握了蒸、炖和煮、炒的技巧,加入西方人熟悉的食材,在外国开餐厅绝对行,就算炒一两种小菜给友人吃,也是乐事。别以为我们的虾生猛,地中海里头都黑掉的虾比我们游水的美味得多,用青瓜、冬菜和粉丝来半煎煮,一定好吃。欧洲人吃牛排,也会用许多酱料来烧烤,再加上牛骨髓,更是精细。我们用韩国腌制牛肉的方法生炒,再以蒜茸爆香骨髓,西方人也会欣赏。戏法人人会变,求精罢了。
有趣
文华酒店的扒房(扒房,五星级酒店必须要设有的一个餐厅,是全酒店最高级的餐厅,有一流的服务和最高级的食物),近来加了最新派的分子料理。友人宴客,请了我参加,地点在The Krug Room。
Krug Room很神秘,躲在二楼扒房对面The Chinnery酒吧的后头,一走进去看到有栋玻璃墙,可偷窥文华酒店的中央厨房,也能见到厨师为我们准备的这一餐分子料理。
顾名思义,Krug Room以著名的香槟为字号,客人主要当然是喝香槟酒,Krug已经被LV买去,这个组织也早已买了更著名的香槟厂Dom Perignon。
传说中,LV这个大机构命令生产不多的Krug大量制造,降低水平。但事实上LV并没那么做,让一切顺其自然,法国老饕才安了心。
Krug香槟,连无年份的Grande Cuvee也至少经过六年才出厂,更高级的要酿到十年以上。喝Krug酒,好年份是八九、八八和八五。但是接近最完美阶段,是八一年的才算是喝得过的。
室内的长桌上,摆着一个个的花瓶,每瓶插上一朵鲜红的玫瑰花,至少有二十多瓶。长桌上面的灯饰,是用一套套的餐具倒吊组成,设计十分特别。
当晚的菜名用粉笔写在靠门的黑墙上,十三道菜,计有“石头烤”“黄金鱼子酱”“僵尸”“雨水”“西班牙海鲜饭寿司”“龙虾面”“Krug葡萄”“羊毛”“黍米鸡”“蚝”“早餐”“夏湾拿之旅”和“化妆”。单单是菜名,已够怪的了。
第一道上桌的菜,在一片平石上,摆着黑白的鹅卵石,樱桃般大。厨师出来解释用什么原料和怎么做,并警告只吃中间那两粒,其他是真的石头,不可食之。
黑色鹅卵石放进口,原来是马铃薯为馅,外面包的是黑芝麻,把马铃薯蓉搓成圆丸,浸在黑芝麻浆中,像朱古力的外层。
咬了几下,果然有马铃薯味。
第二道是一个铁盒,和真的鱼子酱的包装一样,打开盖子,里面有橙色的粒粒,用扁匙舀来吃,原来是把荔枝搅拌成汁,加了做大菜糕的海藻液,放进有如针筒的管中,像打针一样,让它一滴滴地滴在特制的容器,凝固起来,有如鱼卵状。
咬了几口,果然有荔枝味。
这道菜一有特殊的餐具,人人会做,不必厨艺。
第三道是猪肉,用一块样子像缠着干尸的布条盖住,故称“僵尸”。那块布吃起来很甜,是把棉花糖压扁做成,下面的猪肉红烧,配上辣椒酱和奶油豆酱。
第四道的“雨水”,最初看不见什么是雨水,碟子是四方形的,很大,摆着几种菜叶,厨师出现,拿了一管很细的胶筒,挤出调味液,像花洒般地淋在生菜上面,称之为“雨水”,原来如此。
第五道的“西班牙海鲜饭寿司”,原名“Paella”,吃起来是一片压得扁扁的白饭,和寿司又怎么搭得上关系呢?原来白饭片上铺的是粉红色的鲑鱼、白色的比目鱼和另一种叫不出名、吃不出味的鱼。厨师又出现,再次拿胶筒滴上山葵酱油。叫为寿司,和手握的长方形块状完全两样,像一块饼干,日本寿司师傅看了不知会不会气死?
第六道的“龙虾面”,最下层铺着粉红色的圈圈,像蚊香。上面倒看得出是什么,是三块龙虾肉,吃起来也是龙虾。至于为什么叫为面?原来那粉红色的蚊香,是用龙虾头的膏,混在面粉之中用针筒挤出长条来当面,没有什么龙虾膏味,像面粉慕丝(mousse)。
第七道的“Krug葡萄”,厨师当众表演,由冰筒中倒出两粒葡萄来,样子是葡萄,吃起味道也是葡萄。但有小气泡在口中爆裂,原来是把香槟气体打进葡萄中做成。
第八道的“羊毛”又是用那块“僵尸布”做成,反正羊毛被和僵尸布的样子很接近。铺在下面的是羊的三个部分,肋骨肉、红烧羊肩和羊的脾脏(sweet bread)。脾脏不是人人懂得欣赏,我倒能接受。红烧羊肩可口,肋骨肉则和普通的羊架子肉一样,很小块而已。
第九道的“黍米鸡”有鸡胸肉和烤腿肉,加上玉蜀黍(玉蜀黍即玉米)粒,这道菜样子和味道都像没有经过分子处理的。
第十道的“蚝”已是甜品了。碟中有一只连壳的蚝状东西,原来是朱古力做的。至于蚝中的那粒珍珠,则是以白色东西包着一粒榛子仁。另有啫喱状的物体,是用香槟加鱼胶粉做出来。
第十一道的“早餐”,碟上有一煎蛋,以椰浆做蛋白,而蛋黄则是芒果汁制成的。
第十二道的“夏湾拿之旅”是什么?夏湾拿以雪茄著名呀!用朱古力卷着云呢拿雪糕,制成大雪茄状。雪茄灰则用黑白芝麻做成,颇花心机。那个巨大的烟灰碟,也是用朱古力做的,已太饱,没人吃得下。
第十三道的“化妆”最为精彩,上桌的是一个和粉盒一模一样的东西,打开来,还连着块镜子呢。胭脂粉饼是用西瓜汁的结晶,再磨成粉状制成;而粉扑,当然又用回棉花糖团了。
饭后侍者拿出意见书,要我们填上,我本来推却,被人劝后,写上“有趣(interesting)”一词。
友人小儿子问:“写‘有趣’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将吃的东西做成你意想不到的物体,创意十足,是有趣的。其实我老师冯康侯先生曾经说过,他在广州的花艇上吃过各种水果,但都由杏仁、红豆等做出来,这种想法早已存在。不过,我们要吃薯仔就吃薯仔好了,要吃荔枝就吃荔枝,干脆了当更是率真。基本美食都是一代代地传了下来,一定有它不可取代的存在价值,分子料理经不经得起时间考验,是一个问题。如果有人问我好不好吃?我则说不出所以然。当主人家热情,你又不想太直接发表意见时,最好的评语,就是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