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是一个长久诱惑(1 / 1)

日本人把卖小食的店铺叫成“小料理”。这次我们在东京,得了一个新的经验,那是由朋友带去新宿区神乐厫的小料理,它的店名叫“笹贵”,铺面很普通,看不出什么苗头。

走进去,发觉里面很狭小,第一个印象是老板娘胖得占去店铺的大部分面积,她的圆形大脸露出顽皮又可亲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小肥娘,十七八岁,人虽肥,但样子蛮好看。

这家店只做熟客生意,朋友来之前已打好电话,老板娘已准备好一叠秋天的和服,叫我们到浴室先洗个澡。

公众浴池是个垂死的行业,日本的生活水平已经非常高了,现在一般人家里都有冲凉房,浴室变得稀奇,笹贵的里面却有一家古色古香的。

我们只是来吃东西,洗什么澡?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在热水池里泡了一阵子后,饿火大旺。穿上那件宽宽的和服,浆得挺直的麻料摩擦着**,那感觉是多么清洁和舒服!

“我们有秋田来的酒。”老板娘说,“最好是喝冰冻的!”

朋友摇头,称冷酒易醉,还是烫热了的比较好。

“我说喝冷的就喝冷的!”老板娘命令。

好家伙,这老板娘真有个性,只好由她摆布,听她的话喝冻酒。一大口下喉,果然是甘醇,禁不住再注一杯。

老板娘看在眼里,满意地微笑。

接着她给我们一人一把小铁磨和一枝绿芥末茎,普通的店都是用粉捣的,但这里用新鲜的原料,而且还是即磨即食,真是高级。

“菜不要太多!”朋友说。

老板娘又不大高兴了。

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了:“不要紧,多拿点也吃得下。”

老板娘笑着去拿菜。朋友乘她转头,轻轻地说:“这下子我们可闯祸了!”

第一道菜是海胆春(春,鱼卵)的“云丹”。这是周作人先生念念不忘的东西,他写信给日本朋友的时候经常提起。

一般的店里,云丹是包在紫菜和饭团里的一小块,老板娘上桌的就是一大盒。另外的贝柱、鲑鱼子,等等,都是一盒盒的,原来老板娘生性懒惰,把在菜市场买到的海鲜原封不动地给客人吃。

云丹和贝柱的吃法是用紫苏的叶和紫菜包束,一包一口,直爽痛快。

再下来是虾,她取出活生生的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一人两大尾摆在我们面前,还蹦跳个不停。我们要自己剥壳蘸酱油吃,细嚼后感到甘甜无比。

朋友酒喝多了,想要一杯冰水,向老板娘讨了几次,她装成没有听到,后来我又替他向老板娘说了一遍。

“喝什么冰水?冰酒不是一样!”她大声地喊。朋友只好伸出舌头收口。老板娘的女儿看到了嗤嗤地偷笑。

后面的菜是一大盘块状的金枪鱼腹部“toro”、赤贝和柚子般大小的八爪鱼,前两样是生的,八爪鱼是煮熟的,每人各一盘。

我们已经有点不能动了,而且那只八爪鱼又不切开,怎么吃?

“用手撕呀!”她咆哮。

真是怪事。印象中八爪鱼是橡皮一般硬的东西,但老板娘的软得像鸡肉,一撕就开,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样柔滑的。

“现在应该喝点热东西了。”老板娘说完给我们一人一杯茶,她的茶是用茶道的绿茶粉泡的,又浓又香。

那个酒喝得太多的朋友以为喝了浓茶会倒胃,就偷偷地走出门去,在近处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牛奶倒在杯里面。

“要不要再来一杯茶?”她问。

大家都喝不下,摇头拒绝。

“老板娘,”朋友说,“我想要一些饭吃吃。”

“我们不卖饭!”她呼喝,好像被羞辱,“这么好的菜不吃,吃什么饭?”

这时候,谁敢吭声?她的个子那么大,手上又握着刀。

还好她的愠情是假的,一转泼辣,娇滴滴地问:“要用碗吃还是包紫菜吃?”

“包……包紫菜!”朋友低声回答。老板娘叫她女儿到家里去拿。她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手上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热饭,向友人说:“吃吧,这本来是妈的消夜。”我们感激地包着鱼片吃,肚肠中温暖,又是另一番滋味。

“要不要再来一杯茶?”老板娘又问,我们又摇头。她拉长了脸走开去。

带我们来的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丈夫死去后,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也不请工人,辛辛苦苦地把她的女儿送去念大学。”

这可真不简单,我们都敬佩她。她回来后再问:“要不要再来一杯茶?”朋友们正想要摇头之前,我抢着说:“好,再来一杯!”

我知道不听她的话她不会死心的,果然,她知道我们了解她的心意后,又开朗地笑了。

“下次再来!”她的语调是命令式的,又带威胁性。我们乐意地遵命。走远,回头,还看到母女俩站在门口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