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学术史上,所谓汉、宋学术之分,始自清代。刘师培曾指出:“古无汉学之名,汉学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笃信好古该汉学之范围,然治汉学者未必用汉儒之说;即用汉儒之说,亦未必用以治汉儒所治之书。是则所谓汉学者,不过用汉儒之训诂以说经,及用汉儒注书之条例以治群书耳。”[8]宋学与汉学在治学风格上是不同的。宋学旨在阐发儒家经典所蕴涵的义理,而汉学则讲求对经籍章句的考据训诂。
一、汉学与宋学的分化
清初虽没有明显的汉学与宋学之争,但诸儒对理学展开批判,以经学济理学之穷,开始了汉学与宋学的分化。
顾炎武像
顾炎武首先扬起经学大旗,反对宋明理学。他把晚明学风归结为两点:其一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其二是空谈心性的宋明理学。他对理学的批判,是将理学分为古今,再将古之理学纳入经学。“愚独以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9]古之理学就是经学,舍经学便无理学。所以学者应该“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以务本原之学”[10],又将今之理学归入禅学。“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11]现在的理学“不取之五经”,只凭借“语录”、“帖括”之文,不是经学的本真,是禅学。这可以说是宋学与汉学分化的最初表述。顾炎武治经以汉学为起点,他虽主张应以汉人治经为入手处,但也认为汉以下,乃至近人的书也要参读。这表明他所反对的是宋学空疏之风,对宋明经注是兼采的。
黄宗羲虽为王学中人,但对王门后学空谈心性进行了批判改造。他说:“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同时他也主张汉代经师讲求训诂考证之学。他说:“取近代理明义精之学,用汉儒博物考古之功。”[12]也看到汉学与宋学治学不同,倡导兼而有之,反对片面性。黄宗羲治经也善于考证。所著《易学象数论》辨河图、洛书之非,《授书随笔》辨古文《尚书》之伪,先于胡渭《易图明辨》和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对两人考辨有启发。
如果说顾炎武对理学的批判,倡导经学,重在扭转风气,那么阎若璩、胡渭继起用考据学方法,通过辨伪证明宋学错误,则是为了表彰汉学。阎若璩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撰成《古文尚书疏证》,证明唐、宋以来为功令的《古文尚书》和孔安国《尚书传》是东晋人梅赜伪造。这便使宋儒所推崇的《古文尚书》中《大禹谟》关于尧、舜、禹个人修养和治国原则的“十六字心传”(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失去了存在的客观基础,也就是说理学的理论依据之一是假的、虚构的。胡渭撰《易图明辨》考辨宋《易》河图、洛书之说,指出《周易》本无图,宋儒推崇的《易图》不过是五代道士陈搏伪造的赝品。这也使宋儒借以发挥义理的《易图》失去其存在的基础。他们的研究客观上把汉以后的学术与汉代(包括汉以前)学术分开,促进回归经典。
毛奇龄治经力辟宋人旧说,表彰汉儒经说,始揭汉学、宋学之称。他认为,宋明理学空谈性理,使儒家经典已被“晦蚀”,这就需要进行深入“剖析”,正本清源,消除“经祸”。他所著《四书改错》攻击朱注《四书》,认为《四书注》无一不错。人错,天类错,地类错,物类错,官师错,朝庙错,邑里错,宫室错,器用错,衣服错,饮食错,井田错,学校错,郊社错,禘尝错,丧祭错,礼乐错,刑政错,典制错,故事错,记述错,章节错,句读错,引书错,据书错,改经错,改注错,添补经文错,自造典礼错,小诂大诂错,抄变词例错,贬抑圣门错,真所谓聚九州四海之铁铸不成此错。朱熹注《四书》为元、明两朝科举取士圭臬,毛奇龄如此攻击,对冲破朱熹学说、扭转学风有积极作用。他治经尊汉,其原因是“汉去古未远,其据词解断,犹得古遗法”[13]。由此他主张“说经贵有据”,有据就不会无的放矢,应当“据经,据传”,实事求是,辅以“汉儒之说经者,而以义而裁断之”[14],反对主观臆断。
万斯同(1638—1702年)也对宋学治经做法提出批评。他说,《春秋》有“春王正月”一句,《左传》根据夏建寅、殷建丑、周建子,增为“元年春王周正月”。宋儒程颐等变乱经义,把春改为冬,正月改为十一月,是错误的。万斯同还从方法论高度分析宋儒的主观臆断,认为泛言理义与实考制度不同,治经应以经传为本,掌握第一手材料,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清初诸儒批判理学,倡导以经学济理学之穷,但他们并未完全脱离宋学的影响,与宋学有一定的学术联系。如阎若璩曾说:“天不生宋儒,孔子如长夜。”[15]他论证晚出《古文尚书》和孔安国《尚书传》为伪书,也受宋学影响,引用他们的资料。他的《四书释地》对朱熹也多有维护。而胡渭《洪范正论》对汉儒刘向也有攻击。章太炎认为,他们虽“皆为硕儒,然草创未精,时糅杂宋明谰言。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16]在批判理学倡言经学中,汉学与宋学逐渐开始分化,还未形成鲜明的对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到乾隆时期汉学和宋学的对立才真正出现。
二、汉学与宋学的对立
自乾隆中叶起,汉学渐盛。先是惠栋高举汉学大旗,戴震继惠栋之后崛起。他承其乡先辈江永之教,于三吴惠学兼收并蓄,主张由声音文字求训诂,再由训诂寻求义理。游学南北,名噪京城。后应聘入《四库全书》馆,与邵晋涵、周永年、纪昀等馆中众多名儒肆力经史,辑佚钩沉,校理群籍。经史考据因此蔚然成风,书馆亦不啻汉学家大本营。汉学得清廷优容,大张其军,如日中天,就连朝中显贵亦附庸风雅,“皆以博考为事,无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诵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17]于是朝野官绅,竞相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汉学的代表人物有惠栋、王鸣盛、钱大昕、江藩等。
惠栋承其父祖未竟之志,潜心学术,以穷究汉《易》为家学。他认为,经籍注疏魏晋以下靠不住,只有汉儒解经才是真实的。因为“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诂,识字审音,乃知其意。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18]尽管惠栋梳理汉代经学源流未尽客观,混淆了今文经和古文经的区别,但他的唯古是信、唯汉是尊的学术倾向,则在当时的学术界率先扬起汉学大旗,开复兴“古学”之先河。稍后的经学家钱大昕对惠栋学风的影响有以下评价:“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19]
王鸣盛治学专守汉学门户,对宋儒经说一概不取。他撰《尚书后案》以汉儒郑玄经学为宗,表彰郑玄《尚书》学,不得已偶尔采纳马融、王肃之说,唐宋诸儒不屑一顾,所撰《蛾术编》推崇汉学更是不遗余力。他把郑玄比于孔子,可见郑玄在其心中的地位之高。王鸣盛还依品第给汉代经师与经注排队。于经传则郑玄贡献最大,次何休、虞翻、服虔。于文字则许慎贡献最大。义疏最好的是《公羊》,依次为《毛诗》、《礼记》、《仪礼》、《周礼》、《左传》、《尚书》。王鸣盛治经虽功力甚深,但由于严守家法,出奴入主,其成果甚微。
钱大昕治经也表彰汉学,对魏晋尤其是宋学持批评态度。他认为汉儒去古未远,在训诂和文字声音方面都能通晓古经义。不过也反对盲目信古,把汉儒经说绝对化的做法。在他看来,“以古为师,师其是而已矣,夫岂陋今荣古,异趣以相高哉”[20]。这与王鸣盛死守汉儒家法迥然不同。
惠栋再传弟子江藩所撰《国朝汉学师承记》、《国朝宋学渊源记》,把汉学与宋学截然分离,扬汉抑宋。与竭力表彰汉代学术相反,江藩对魏晋以下学术大加贬斥。他说:“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21]这主要是指魏晋以下玄学、佛学大兴,儒学失去汉代经学的面貌。尤其是宋学兴起后,儒释道的合一,言天道性命,更使经术沉沦。在他看来,即便是宋儒讲的性理也是以汉代注疏为前提的。宋儒反汉儒,是同室操戈。
面对汉学风靡,一味复古,宋学营垒中人目击其弊,也不乏起而颉颃者。主要代表有程晋芳、姚鼐、翁方纲、方东树、唐鉴等。
程晋芳(1718—1784年)认为,“古之学者日以智,今之学者日以愚。古之学者由音释训诂之微,渐臻于诗书礼乐广大高明之域;今之学者琐琐章句,至老死不休。”[22]古学,包括汉、宋之学,它们大都从训诂出发去发明经中所蕴涵的大道,不拘泥于文字训诂。今学,即乾嘉汉学,主要师承东汉古文经学,并把其考据训诂绝对化。程晋芳反对戴震的观点,认为戴氏所说,一切顺乎情,迫于时势或威力而诡随、丧节,却辩解说,这是不得已,显然是错误的。程晋芳认为,理对于人立身修行是重要的,不能全凭情欲办事。
姚鼐(1732—1815年)诋汉学为“异道”。他反对只重训诂、考证的汉学派,认为汉学家们将学问畸形发展,崇尚鸿博,考证一字一事,动辄数千言不能止。在姚鼐看来,汉学家所做才是真正的空谈。他竭力推尊宋学,甚至把程朱比作父师。姚鼐推崇程朱,是因为他感到程朱生平修己立德,又能践履其言,体现了圣贤的精神。
翁方纲(1733—1818年)对汉学家批判理学进行反驳,认为戴震把理学家所谓的理解释为“密察条理”,而不是“性道统挈之谓”,并反诬朱子“性即理”为释老之谈,误解宋儒原意,是错误的。翁方纲并不否认汉学在名物考订等方面的贡献,他强调由于夸大训诂的作用,将考订置于本经之上,才造成了“欲穷经而反害于经”的局面。他力主,“考订之事,必以义理为主”,“考订,古之立言者,欲明义理而已”[23]。认为考订训诂是为义理服务的。
方东树(1772—1851年)治学抑汉扬宋。他为了阐明自己对考据学的态度撰成《汉学商兑》一书,专攻汉学,指出:汉学以“六经”为宗,以训诂为方法,既不重道,也不重理,全凭感性经验,抛弃理论思维,才是离经叛道。他还具体指出汉学六蔽:一是“力破理学,首以穷理为厉禁。此最悖道害教。”二是“考之不实,谓程朱空言穷理,启后学空疏之陋”。三是“忌程朱理学之名及《宋史》道学之传”。四是“畏程朱检身,动绳以理法,不若汉儒不修小节,不矜细行,得以宽便其私,故曰‘宋儒以理杀人’”。五是“奈何不下腹中数卷书及其新慧小辨”。六是“见世科举俗士,空疏者众,贪于难待可贵之名,欲以加少为多,临深为高也”[24]。在他看来,汉学反对理学的目的是“得以宽便其私”,“逞其新慧小辨”,“贪于名”。就是说汉学不注重个人的心性修养,“心术不正”,对“道”与教都是有害的。在回顾汉学发展时,他把矛头尤指向戴震。认为顾炎武、黄宗羲虽首倡经学,但未标出汉学。惠栋标出汉学,但对理学体系的立脚点“理”未禁止。戴震出,全面系统地批判“理”,使理学的立论基础发生动摇,学风发生根本转变。
唐鉴(1778—1861年)治学宗理学,尤尊朱熹。他认为朱熹对孔子以心传授后学的精神理解最深。朱熹的“居敬穷理”、“尊德性,道问学”,是这种精神的体现。明清以来儒学求学问只想攀“南山捷径”,而怕下工夫,没有体会朱子的用心。他以朱学后继者自居,力排汉学,认为治经的目的在于领悟经中蕴涵的圣人大道,也就是宋学主张的“义理”,至于辞章文句不过是载道之器。汉学家们治经“得一字一句,远搜而旁猎之”,是穿凿附会,违背了治经求道的原则。朱熹比汉学高明的地方正是在于他能发挥经中义理,这才是对两汉经学的最好发展。
三、汉学与宋学兼采
清中叶,无论是在汉学内部,还是在宋学内部,都出现了在阐发经书时,既重考据又重义理的趋势。一些学者能跳出门户局限,兼采义理、考据,对汉宋学术的融合起了积极作用。
早在惠栋大张汉帜时,江南诗人袁枚就致书惠栋指出:“足下与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也。第不知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25]对汉宋学术都有批评,议论可谓持平。
纪昀从史学角度考察儒学发展流变。他在回顾儒学发展、指出汉宋互有胜负的同时,进一步揭示汉学、宋学各自的长处,强调融合门户,各采所长,推动学术发展。他说:“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怯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26]
戴震治经也不盲目信汉,而是敢于突破汉说。他对汉、宋均有批评。他认为汉宋之学各有所得失,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度,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度。因此,他主张汉宋兼采,把考据、义理,还有辞章结合起来。戴震可以说是汉学家中汉宋兼采的大师。
焦循对汉学、宋学也多有批评。他对尊汉学风提出批评,认为汉学家们以汉为是,以汉人经注为归指,是不能了解孔子及经文原意的。他力辩以考据名学之非,指出:“近之学者,无端而立一考据之名,群起而趋之。所据者汉儒,而汉儒中所据者,又唯郑康成、许叔重。执一害道,莫此为甚。”[27]他在对汉儒批判的同时也指出宋学离训诂空谈义理之失:“宋之义理详诚于汉,然训诂明乃能识羲、文、周、孔之理。宋之理,仍当以孔之义理衡之,未容以宋之义理即是为孔子之义理也。”[28]他对汉学、宋学的基本态度是:“学者言经学则崇汉,言刻本则贵宋。余谓汉学不必不非,宋版不必不误。”[29]
姚鼐和翁方纲也对汉学和宋学都有批评,主张互相吸取。姚鼐强调要吸取汉学考据之所长,来弥补理学之所短。“义理、考据、辞章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辞有所附,考据有所归。”[31]提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相结合的思想。翁方纲对宋学和汉学的片面性均持批评态度。他说:“墨守宋儒,一步不敢他驰,而竟致有束汉唐注疏于高阁,叩以名物器数而不能究者,其弊也陋。若其知考证矣,而骋异闻、侈异说,渐致自外于程朱而恬然不觉者,其弊又将不可究极矣。”[32]进而也主张分学问为义理、考订、词章三途,这三者不可偏废。
许宗彦(1768—1818年)对汉宋均有批评。他认为宋儒“研穷心性”,是陷于“虚无惝怳而无所归”,汉学家考证训诂名物“不务高托”,是陷于“琐屑散乱无所统记”,此二者皆非“圣贤之学”。他治经主“持汉宋学者之平,不屑校雠文字,辨析偏旁训诂,不乐掇拾零残经说,不惑于百家支离蔓延迂疏寡效之言”[33]。不赞同一味的考据、训诂,认为它们只是明道的手段。但也承认以训诂、考据来研究历史的重要性。许宗彦所处的时代是乾嘉汉学由盛转衰的时代,今文经经世思潮开始复兴。受其影响,他大体能跳出汉宋之争的窠臼,以经世致用的精神来看待古代学术。
清中期的汉学与宋学之争从历史眼光看,不过是儒家经学内部不同学派之争。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都有片面性,没有跳出本学派的门户之见。就传统经学而言,考据与义理应是统一的。二者对治经来说发挥的功能不尽相同,但同样重要。考据是治经的工具或手段,义理则是治经的目的。只重考据而不重视义理,就不能领悟经中所蕴涵的道理,相反,一味地追求义理而忽视了考据,也会流于空谈。乾嘉时期汉宋之争尽管大有水火不相容之态势,但一些学者议论主汉宋持平,考据和义理兼采,是有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