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博士与汉代经学(1 / 1)

一、六经的早期传承与汉初经学

战国时期,儒家学派便将阐释六经之义与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紧密结合起来,经学已有了初始形态。

《韩非子·显学》称:“孔子之死也,有子张氏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八家的名字与传承,现已难得其详。晋陶潜《圣贤群辅录》言:“颜氏传《书》,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知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恭俭庄敬之儒;仲良氏传《乐》,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絜静精微之儒。”道出了六家的传习重点和学派特色,但其言不知何所据依。

现在看法较一致的是,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为传经重要人物。于《易》,子夏有《易传》三卷;于《毛诗》,有人说是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至小毛公,也有人说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春秋公羊传》的始传者公羊高为子夏门人,《春秋穀梁传》的始传者穀梁赤也是子夏门人。对《尚书》、《仪礼》、《论语》等书,他都有所加工或疏解,所以东汉徐防有“《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1]的说法。

孔门弟子中,单传一经的有:子木(商瞿)曾受《易》,子开(漆雕开)曾习《书》,子舆(曾参)述《孝经》,子贡(端木赐)尝问乐,仲弓(冉雍)、子骞(闵损)、言游(言偃)等人纂《论语》,孺悲传《士丧礼》。

另一传经大儒是荀子。有人说《毛诗》是由荀子传给大毛公的;《鲁诗》为汉申公所传,申公受之于浮丘伯,浮丘伯为荀子门人;《韩诗外传》中有荀子之说四十余则;《春秋穀梁传》汉初由荀子再传弟子申公传予瑕丘江公;《左传》有人说由左丘明六传而至荀子;荀子注重礼教,大、小戴《礼记》中均有荀子所撰之文;刘向尝称荀子善为《易》。可见,荀子在经学初创之时,传经之功甚大。

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权大帝国,在治国思想上重法家而贬儒术,儒学发展势头受到阻遏。

秦朝设有博士官,职能是通古今并参议朝政。当时朝中有博士70人,掌理诗、书、百家语等各门学术,其中六经当居于主要地位。侯生、卢生等人议论秦始皇,“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七十人,特备员弗用”[2];博士淳于越以儒家学说为根据非议朝政;叔孙通、伏生等儒生曾任秦博士。上述三条史实大致可以说明儒生是构成秦博士的主要成分。可以想见:焚书坑儒之前,他们在传习儒经方面,会有一些成绩,至少,是在平稳中进行的。

焚书坑儒的实施,使儒学遭到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强制性的行政法令不可能彻底禁绝某种思想与学术的流传。《史记·儒林列传》称:“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史记·孔子世家》也说鲁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秦末农民大起义,儒生们仿佛看到重返政坛的希望,于是“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对于此举,司马迁评论:“陈涉起匹夫,驱瓦合谪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3]太史公此言只得其一,未得其二。我们可以这样认识它的意义:一,起于草莽的农民英雄,号令天下之初,即知崇儒而立博士,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政治眼光;二,孔甲等人既有以经术济世的胸怀,又深得孔夫子“礼之用,时为大”的学术旨趣,不愧为圣人子孙。总体看来,儒学在此时,可说是一息尚存,不绝如缕。

汉兴,儒学发展出现转机,“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以儒生身份为汉制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4]。汉惠帝四年(前191年),正式下诏废除秦挟书之律,民间私藏典籍得以复出,私人讲学也随之取得名正言顺的合法地位,传经之儒先后继出。虽然司马迁和班固在《史记》和《汉书》的《儒林传》中都表述了“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的看法,实际上,这一时期的统治者在经学建设上还是作了一些努力的:此时设置了研习经术的博士官,文帝时传《鲁诗》的申公、传《韩诗》的韩婴、传《尚书》的伏生弟子欧阳生被任为博士,景帝时传《齐诗》的辕固生、传《春秋》的董仲舒和胡毋生都曾为博士。帝王尊礼经生之事也时有所闻:齐人田何以传《易》著称,惠帝时,年老家贫,守道不仕,惠帝亲至其庐以受业。秦博士伏生当秦焚书时,曾壁藏《尚书》,后兵大起,流亡,汉兴,伏生求其书,得幸存者二十九篇,教授于齐鲁之间。文帝求能治《尚书》者,闻伏生之名,时伏生年九十余,已无法行动,文帝下诏命太常掌故晁错前往受其说。武帝即位之初,以安车驷马礼请传《鲁诗》的老儒申培公入朝任太中大夫。由于儒生的自强不息和政府不同程度的支持,汉兴至武帝期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韩婴)。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5],经学为走向辉煌,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二、博士、博士弟子与汉代经学的发展

汉武帝服膺儒家学说,亲政后重用儒生,以儒术取代黄老之学作为统治思想,经学获得长足的发展。

窦太后去世后,武帝大举起用儒生,以“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特别是“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使“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用政权的力量,树起儒学的权威地位,为学者指明了努力的方向。

公孙弘占据要津后,深为道术的沉郁不彰而忧虑,与太常孔臧等人上疏提出:“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官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常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能称者。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谊,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谕下。以治礼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不足,择掌故以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它如律令。”

这个奏疏得到武帝批准,实施后“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6]。这是一个改变汉政权文化走向和政府人员构成的带根本性的政策,实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嚆矢。

战国时,出现了博士这一文化官职,当时的详情不得而知。秦始皇有博士70人,已如前述。陈胜的张楚政权和刘邦称帝前,都设有博士官,其职能大概是以学术备朝中顾问或因习礼而掌朝廷礼仪等事务。文景时期汉朝已步入平稳发展阶段,文帝和景帝都很重视文化建设。此时朝中的博士多了起来,据说文帝有博士70余人。从阴阳家公孙臣以言汉为士德而拜为博士来看,文帝博士的性质与秦始皇时相近,也是兼掌各门学问。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已有了治《诗》、《书》、《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的博士。景帝不任儒者,窦太后好黄老术,因此经生以至博士官都不得进用,仅为备员,可治《诗》、《书》、《春秋》及《论语》等儒家经典的经学博士毕竟仍在活动。

建元五年(前136年),武帝置五经博士,罢传记百家语诸家之学。由此,战国以来的博士制度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一,博士只掌管学术事业,一般不再参议朝政;二,其他学术均被排斥出去,只有儒家的经学立为官学,取得独尊地位;三,改变各博士需兼通诸经或诸家学术的做法,每经设博士,由专人传习,或某经的某家学说皆可立博士,专守其学。顾颉刚先生评论:“从此以后,博士始专向儒家和经学方面走去,把始皇时的博士之业‘《诗》、《书》’和‘百家之言’分开了。这是一个急剧的转变,使得此后博士的执掌不为‘通古今’而为‘作经师’。换句话说,学术的道路从此限定只有经学一条了。这比之始皇的以高压手段统一思想还要厉害。二千余年来没有生气的学术思想就在这时行了奠基礼。”[7]此言很有见地。

博士收有弟子,大概初始即然,叔孙通便有弟子百余人。汉武帝只立五经博士,博士弟子数量随之减少。根据公孙弘的建议,博士弟子定员为50人,由太常从18岁以上仪表行为端正的人中选拔,每年考试一次,通一经者,可补文学掌故之缺,成绩特别好的,可以选做郎中。看来经师虽专守一经,弟子却要兼习诸经,并没有某弟子专从某师习某经的规定。

武帝之后,博士和博士弟子的数量都在逐渐增加。

武帝初置五经博士时,《诗》已有齐、鲁、韩三家,《书》有欧阳一家,《礼》为后氏,《易》为杨氏,《春秋》为公羊家。宣帝时,《书》又立大夏侯、小夏侯二家,《易》又立施、孟、梁丘三家,《礼》立大戴、小戴二家,《春秋》立穀梁家。元帝时,复立京氏《易》。

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博士弟子增为百人。宣帝末年,增至二百。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蠲免赋役,后又设弟子员千人,郡国中设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年,有人说孔子布衣尚且养徒3000人,现国家太学中的人数反而比孔子少,于是增弟子员达3000人。平帝时王莽秉政,准许元士之子受业如弟子,不限名额。每年取考试中甲科40人为郎中,乙科20人为太子舍人,丙科40人补文学掌故。

宣帝时曾于石渠阁召开经学会议,讨论五经异同。这次会议使开始激化的经学各派的矛盾有所缓解。将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穀梁《春秋》立为博士,就是此次会议的结果。

王莽的学术顾问刘歆是古文大师(关于经学的今古文问题,请见第三章第四节)。王莽托古改制,利用了经古文说。因之,古文经学在平帝和王莽时期骤然热了起来。刘歆利用自己的权势,将《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了学官,又找出了《乐经》,也立于学官。他还增设博士与博士弟子,每经博士5人,六经共30人,每一博士领360弟子,共10800博士弟子。

东汉初的班固在《汉书·儒林传赞》中,描述武帝到西汉末经学的繁盛景象,并指出其出现的偏差及原因:“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

对于西汉的经学,蒋伯潜、蒋祖怡父子作了较精到的评论:“西汉诸儒承秦始皇焚禁之后,传授群经,加以整理,致力于章句训诂,使群经得复昌盛,其有功于经学诚不可没,且重在‘微言大义’,颇能兼义理、训诂之长。虽司马谈已有‘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其事难尽从’的批评,但比之后来‘碎义逃难’的章句小儒,徒以繁博见长,使人丁年穷经,皓首不能终其业者,终觉稍胜一筹。而武帝以后迄于元成,为经学全盛时代,亦是很昭著的事实。且所传之经都是今文,虽说解各有派别,各守师法,而于本经则并无怀疑。后世所以称经学为‘汉学’者,正因经学至西汉始能确立的缘故。”[8]

东汉光武帝刘秀重视经术,政权初建,“(四方学士)莫不抱负坟策,云会京师,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之徒,继踵而集。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

明帝、章帝父子皆重儒学。明帝尝于飨射礼毕,正坐讲经,“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此语显系夸大其词,但其盛况恐怕也是空前的。明帝还为功臣及部分贵族子弟另立校舍,授以儒学,“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因此,史臣有“(儒学)济济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之叹。

章帝建初四年(79年),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五经异同。会议进行了几个月,章帝亲临裁决、指导。班固将会议结果整理出来,形成封建社会法典性文献——《白虎通义》。会后,“又诏高才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

从安帝到东汉灭亡,儒学虽偶而振作,但衰落已成不可逆转之势:“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顺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黉宇,凡所造构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试明经下第补弟子,增甲乙之科员各十人,除郡国耆儒皆补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诏曰:‘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以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党人既诛,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废,后遂至忿争,更相言告,亦有私行金货,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9]

总体说来,东汉经学与西汉有些不同。一是古文经学地位上升,逐渐达到与今文经学抗衡,甚至越居其上的地步,汉末又出现今古文混合的趋势;二是与谶纬结合形成风气,《白虎通义》可算是以谶纬杂经学的代表作;三是兼通诸经的学者增多,如许慎有五经无双之誉,郑玄遍注群经,这样的事例在西汉并不多见;四是西汉经师文尚简朴,研究经书注重大义,多口说流传,不太重视著述,东汉经师文多泛滥,研究经书注重训诂,解经之作大量问世;五是西汉经师传业弟子多至千人者,已为极盛,东汉经师则弟子达万人者,屡见不鲜。上述变化,从表面上看东汉经学是更加繁荣兴盛了,可深入分析就会看出,经学已出现了诸多虚脱的征兆,正依盛极而衰的法则,一步步走上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