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学报》中的“撰著提要”03(1 / 1)

张荫麟书评集 张荫麟 6075 字 1个月前

以罪免。御史有上疏为复社辨白者,得旨注销原案。是为复社第一场风波,时清兵入关前二年也。明鼎既迁,福王偏安江南,阮大钺、刘泽清以迎立之功,得为福王亲近。阮故与复社四公子方以智、冒襄、陈贞慧、侯朝宗有深怨,刘亦以礼召复社名士周钟被却,皆仇复社。及擅威福,遂与马士英谋,欲尽杀党人。周钟及周镳首遇害,朝宗渡江,走依高杰,贞慧入狱。复社之门人子弟,皆惨惨畏祸。清流、浊流之争未休,而清兵已渡江矣。明亡后,复社人物有殉节者,有起义而死者,亦有出仕新朝者。泯禁稍定,旧人复集,于是有原社、恒社等组织。吴伟业(梅村)方欲合并二社,而告密者起。后虽得解,而未几有社事之禁,立盟结社,罪在不赦。嗣是而“人人屏迹”,无有片言只字敢涉盟会之事矣。

综观复社在社会上之贡献,一为标榜实用主义,唤起学者对于国家社会之努力,以“致君泽民”为目的,一为引起批评态度,由八股之批评,而渐及于文学及政治之批评。二者于明末清初之学术皆有莫大关系。

——容肇祖,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周刊》,卷一,第七至八期,民国一四年,一一月出版。

记廖燕的生平及思想

明清之交,岭表有一学者焉,孤掌高擎,毅然与根深蒂固一世拿从之传统制度作战,其在学术上之创建亦足以名家而不朽。而其人生既寒微而不显于当时,没复湮晦不彰于后世。梁任公作《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史》,凡清初在学术界稍有建树之人,类为表暴,而斯人独不与焉。其遗书虽通行于日本,在中国则孤本仅存。斯人为谁?曰曲江(属广东韶州)廖燕。

燕生于崇祯十六年,卒于康熙四十四年。自幼即颖悟不凡。尝问塾师曰:“读书何为?”曰:“博取功名。”问:“何谓功名?”曰:“中举第进士。”燕曰:“止乎此?”师无以应也。既学为文,窃有志于古。家贫无书,破产买数十百卷不足;因挟短蒯缑,走广州城。闻有故家多书,上书请读,期年读其书几遍。年十九补邑弟子员,三十以后父母相继殁。时三藩变起,燕效力清军。自述曰:“时西南方战争,文字无所用,意亦不欲以文字见,因裂冠慷慨,投笔从戎。随军,寓一古刹;虽在戎马之中,然身闲为挂搭僧,观阶前蚁斗,便复一日。无书可读,因就板作书,板为之穿。”旋复弃去。吴三桂围韶州(康熙十六年)。燕率家人避乱土围内,妻与二女相继病死,燕亦几不起,盖备极颠连矣。自是家益贫苦,居穷巷茅屋中,训二三童子自给。益努力著述,三年而《二十七松堂时初集》成,时燕声誉渐广,宁都魏礼父子不远千里徒步来订交。礼尤称赏其文。郡守陈廷策亦极与相得,为刻集行世。年四十四受聘为《曲江县志》分纂。年五十陈廷策迁署广州篆,携之同往。未几,陈入觐,欲荐燕于朝,相携北上。途次金陵,燕抱病独留。陈抵都,旋物故。燕闻之,遂绝意仕进,肆力著作,屯坎以终。燕行为多矫异流俗,晚年尝向学使辞诸生,赋诗见志。并为《辞诸生说》,有云:“……此辞诸生,非辞功名也。功盖天下曰功,名传万世曰名。……余习制举有年,恐为其所误,因中道谢去,使得专心论述以冀有传于后世……故余辞诸生,正不欲以诸生自限而为求功名之地者也。”燕生平最仰慕金圣叹。北上折回时,尝访苏州圣叹故居,而不知其处,因为诗吊之。并作《金圣叹先生传》,论之曰:“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呜呼,何其贤哉!”

自明以来,士以制义为本业,此外无所谓学问。其能自振拔不为所陷溺者盖寡。其明目张胆,对于此恶制度施以有意识之严厉攻击者,自廖燕始。廖以为制义取士之为愚民政策,等于秦始皇之焚书,其言曰:“秦始皇以狙诈得天下,欲传之万世,以为乱天下者皆智谋之士,以为可以发其智慧者莫如书,于是焚之以绝其源。….…明制取士惟习四子书兼通一经,试以八股,号为制义,中式者录之。士以为爵禄所在,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之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暇读,与焚无异也。……他日爵禄已得,虽稍有涉猎之者,然皆志得意满,无复他及。不然,亦以颓唐就老矣,尚欲何为哉?”燕之论性,与孟、荀以下诸家皆施抨击,而自树一帜曰:“性非无善恶,但不可以善恶名之。盖善恶为情,性发而为情。譬如农人种谷成秧,则谓之秧矣。犹谓秧为谷可乎?故谓性能生善恶则可,谓善恶为性则不可。”“善恶毕竟是情不是性。若说是性,譬如人熟睡时,善念不生,恶念亦不生,此处遂谓无性可乎?”然则性之本体何如耶?曰:“性为浑沦之称,原解说不得的。”“善恶未分是性,善恶既分是情。”其于伦理实践,则引申其性论,而有复性之说,曰:“性圣人知其然,故略于言性,而详言复性。言性只言其端,言复必征其力。端不易知,即智者而犹疑;力有可凭,虽愚人亦易尽也。……故孝可尽也,天下之人因而尽其孝;弟可尽也,天下之人因而尽其弟;以至忠信可尽也,天下之人因而尽其忠与信。则我虽不言性,而孝弟忠信性已复矣。”盖燕以为性之本体不可以言诠,而亦无言诠之之必要。燕治学贵创,曰:“天下古今之书,任他至奇至妙,读得烂熟,到底是别人的。惟能评论今古,发抒胸臆,方是自家文字。”其于千余年来在经传樊笼内讨生活之学问,根本鄙夷,其言曰:“后世诸儒不能打破藩篱,别开手眼,只将四书、五经诠释一番,自以为圣道在是,且自负为得圣道真传。是何异学步邯郸,刻舟求剑?终身堕印版窠臼中而不知,悲夫!”燕颇富怀疑精神,尝谓:“朱注之谬误极多,果可据耶?曷不求诸本经耶?”“求诸本经”,有清一代之汉学家能为是者亦不过数人而已。燕批评宋儒每多中肯之论,如谓:“宋儒将天字作理字解,岂彼苍者天为道理所结成之一物者耶?”又谓:“制礼作乐,孔子已言之矣。因先朝制作而损益之,不过一有司事耳。即制作稍乖,于天下固无大害也,况不乖乎?宋儒每将此事说得惊天动地,不知何解。”又谓:“圣经言正心诚意,是因言治国平天下而推原必本于正心诚意,非仅以正心诚意四字,即可治国平天下也。朱晦庵独举以为言,其意何居?”燕论学最推崇王守仁,其为王辩护曰:“若谓先生之独言致良知遗却格物未免流入于禅。….…何先生计擒宸濠时算无遗策,功盖天下,自北宋以来以道学而建莫大之功者,先生一人而已。格物尚有大于是耶?

至专主格物者莫如晦庵,而除却《论语注》几本经书以外,毫无功业可见,则又何说也?”此自非合于逻辑之论,而其薄著述而尊事功,颇与颜李学同辙。燕与颜元弟子王源交厚,盖受其影响也。燕于文学黜华崇朴,谓:“昌黎见道未彻,《原道》《原性》诸篇肤浅已甚,要之起衰救弊则其文不可诬。”诚极中肯之论也。又以为诗文须根本性灵情感,而痛恶无病呻吟,曰:“世人有题目始寻文章,予则先有文章偶借题目耳;犹有悲借泪以出,未有泪而始悲也。”“诗道性情,彼此移易不得,方谓之真诗,如陶靖节、杜工部是已。若明之王元美、李于麟则集天下韵语偶以王、李出名耳。”惟其根本性灵,故深鄙拟袭,此可于其论和诗一事见之。曰:“无论所和佳不佳,而以我性情之物,供他人韵脚之用,性情之谓何?况时地异趣,必有格然不相会者;而步之趋之,牵强凑物,以求附其辞,象其意,全诗皆有人用而不有我存焉。虽不作可以也。且彼所欲言者已去,而我所欲言者无因,而因其已去之言,无者将之使有。以无病之心为无端之歌哭,其诗未成,其所以为诗者已先去矣。……甚者杨子云之拟《易》,曹丕之筑受禅台,皆和诗之属也。……事不可袭,袭者为拙。….…万事尽然,岂独诗乎?”燕之反对因袭,固不仅在文学一端而已也。

——容庚,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周刊》,卷二,第二o至第二一期,民国一五年七月出版。

爱国哲学家——菲希德(Fichte)

(一)菲氏是德国人提倡爱国主义中最有力的一个。他所处的时代,是世界历史上变迁最剧烈的时期。他眼见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一八o四年拿破仑登王位,一八o六年奥国败于拿破仑,神圣罗马帝国解散,同年普法也纳之战,和一八o七年拿破仑军队入柏林。当时的德国,几不成个国家,不啻现在的缅甸、高丽了。

(二)菲氏(一七六二年生,一八一四年死)三十四岁时,当过也纳(Jena)大学教授,一八o七年提出建立现在柏林大学的计划书,很受当时普鲁士皇帝的称许。一八o八年柏林大学成立,他便被选为第一任校长。不久因为他对于国民的讲演引起了法人的恶感,法政府便强迫他辞柏林大学校长职。但是有一件事不可不注意的,就是他当德国大败之后,从一八0七年冬到一八o八年,宣讲他“对于德国国民之演讲”,这个演讲的内容和德国未来的统一事业极有关系。

(三)他的演讲的内容,可分为两部:(1)新时代与德国民族,分三点,(a)时代,(b)德国民族的地位,(c)祖国之爱。(2)德国国民的教育,分两点,(a)教育的改良,(b)改良计划的实施。

至于他演讲的要点,则为:(1)自责,先将以前德国败亡的原因查明,则救亡方法也在其中。(2)道德的改造,非一新民族精神,无法可以救亡。他的道德尤注重互相敬爱,人类能自敬自爱,而后能敬人爱人,才能成立一道德的公共团体。(3)爱国的原理,国民所以爱国,是为一国的文化,并不是为个人的利益。

(四)作者将以上所述自责,道德的改造,爱国的原理各项,同中国现时学界上所谓救国方略作一比较:(1)学界日倡打倒帝国主义而不肯些微下克己功夫,只知责人,只知责外国。(2)国人只知天天倡打倒英帝国主义,实际上却不知道英国能够有现在这样强盛,是因为她的国民操守廉洁,有道德的基础呵。现在国内以改造政治自居的人,也只知道强力的有用,不知道德的可贵:或挟持军队割据地盘,自以为是打倒军阀的惟一方法,那么成功未见,而倒戈反革命之声已不绝而来了。(3)国民千万不要说救国以后可以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那么,我们的爱国心才是纯正,才能彻底爱国。

——张君劢,《东方杂志》,卷二三,第一o号,七一至七五页,民国一五年五月二五日出版。

我国北方各省将化为沙漠之倾向与实证(1)北方各省,向为森林繁盛之地,今则荒芜矣。(2)山西西部,从前松杉树类甚繁盛,今则大半荒芜。森林消灭之原因,第一为滥伐,第二为中央亚细亚沙漠之侵入,其势甚烈,向我国黄河方面进行,将来此地必尽成沙原或裸山。(3)陕西榆林府,昔为榆林丛生之地,今则仅存少数之杨柳而已。榆林府西北前此有丝杉树之森林,今为砂石所埋没。(4)黄河以北前均为丰饶之地,其后地土渐变干燥,而有今日之状态。黄河南岸及稍南之山谷间,前亦为沃土,近因沙漠之侵入,皆荒废矣。(5)蒙古南部前为森林地方,长城以北数百英里有城壁遗址,前曾盛行农业,今则一片平沙矣。(6)我国北部冬季寒度与年俱增,春风亦益见凛冽,自春及夏砂尘蔽天,由此可以推知蒙古之沙漠气候已渐次侵入北方矣。(7)近年镇江及南京各地,亦有砂尘飞扬之现象,而飞来之砂均来自戈壁沙漠,是戈壁沙漠之势力已南及扬子江流域矣。

以上七点均足证明,北部各省确有化为沙漠之倾向。至北方各省由沙漠所受之害有三:(1)长期的干燥气候;(2)大饥镗;(3)大洪水。

近欲防止沙漠之侵入,势不得不行下列二法:(1)将各地荒山例行大规模之植林;(2)注意于保护各处之水源地。

以上二法,行之有年,或可防止沙漠之南侵,不然北部各省势非沦为土耳其斯坦第二不已也。

——蔡源明,《东方杂志》,卷二三,第一五号,九一至九四页,民国一五年八月十日出版。

金陵史势之鸟瞰

(一)政治中心。金陵自六朝以来,十为国都,合计四百五十年:

(1)西元二二九年孙吴定都南京(时称建业),周回二十里,传五十二年而灭于晋。吴亡以后,有石冰、陈敏之乱,建业荒残。(2)西元三一七年东晋元帝过江南下,因吴旧都而居之,号曰建康。咸和七年,新宫成,是谓台诚,至吴宫旧址,则称为苑城。(3)(4)南北朝时,宋、齐相继立国,均都金陵。(5)梁都金陵时,京师人口达百四十万,实为古今稀有之大都会。(6)陈代国境最蹙,隋炀帝入据台城,使收图籍,封府库,而还洛阳,六朝旧迹,扫地无余。(7)西元九三七年,南唐烈祖定都金陵,至西元九七五年,而亡于宋。终宋之世,金陵为陪都,而西元一一三0年金人之焚金陵,为一浩劫。

(8)西元一三六九年明太祖经营金陵,周六十一里,城垣之长在现

代各大都会中仍推第一,都城,开十三门,宫阙极壮丽。西元一四四一年英宗正统六年始以北京为京师,而南京降为陪都,然设置内阁一仍其旧,欲以“金陵为天下财赋之会”。西元一六四四年明福王即位南京,翌年而清兵破南京,改明故宫为满州驻防营,而置两江总督署于

金陵。(9)西元一八五三年太平天国建都金陵,号曰天京,改两江总督署为王宫,禁城周围十余里,至一八六四年而曾国藩克复金陵。

(10)辛亥革命,民国临时政府,实在南京,元年四月而国都移于北京。

(二)舆论中心。魏晋之时,清议之风最盛,地方绅士往往操朝廷用人之权,人伦鉴识,谋国长算,实寓于此。当时王导、谢安皆以风流名士,掌执朝政,文雅雍容,人皆称之。六朝最重世族(一名士族),士君子在社会上具有特殊地位,非天子所能干涉,当时“以地方绅士操有朝廷用人之权,于是朝代虽更,而社会之势力,仍固定而不为动摇,岂惟可以激扬清浊,抑亦所以抵抗君权也。”金陵之为舆论中心,至明代流风未沫,满清入关以后,以兵力劫制汉人,而士论消沉极矣。

(三)教育中心。金陵之有国学,自孙吴始。东晋太学在秦淮水南。宋(西元四三八)立四学,曰玄学、史学、文学、儒学。梁(西元五o五)开五馆,立国学,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南朝大学,特色有二,一为演说之发达(如严植之、张绪、周题、张讥、马枢辈,大都言论清雅,悉饶辞藻),一为科学之研究(如何承天、钱乐之、祖冲之辈,皆于历算有所造诣,赫然开科学史之新纪元)。南唐有大学二,其一在国子监巷,其一在庐山白鹿洞。明太祖(西元一三八一)建国子监(后称南雍)于鸡鸣山之阳,其广大过于今之东南大学,至永乐二十年(一四二二)学生多至九千九百七十二人。清人入关后,降南雍为府学,泊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大火,昔日弘大庄严之大学,俱为灰烬矣。

(四)图书中心。齐梁间,王筠、谢弘(王导、谢安之裔)好读书,而沈约聚书至二万卷。昭明太子藏书几三万卷。政府所藏书,如晋秘阁三万六千卷,梁文德殿七万余卷,当时藏书之盛,略可想见。明初,太祖设皇册库于后湖,为收藏图籍之所。此外明代大学,亦有藏书,嘉靖七年(一五二八)南雍翻刻历代正史,计二十一史五百四十本。又明代所修之《永乐大典》凡二万二千九百卷,皆南京大学学生之所钞成。近世南京私家藏书,如甘氏津逮楼十余万卷,随园三十万卷,为大江南北所未有。今则江苏省立第一图书馆藏书四十万卷,其中宋、元、明精刊本,著述秘本,合计二千余种,实为国学宝库。(五)佛教中心。孙权(西元二四七)为康僧会建立建初寺,江左佛法之兴自此始。东晋以后,如瓦官寺、高座寺、定林寺、栖霞寺,皆为高僧之所投止,据近人考证所得,当时寺宇,约有二百二十余所。江左名士如王导、谢安、王羲之、孙绰、颜延之、谢灵运辈,无不崇信释教。南朝帝王,皆信佛法,宋文帝、梁武帝、陈宣帝,其尤甚者耳。南唐元宗后主酷好浮屠,退朝常服袈裟,课诵佛经,其侄至祝发为僧云。明代灵谷、报恩、天界,合称金陵三大寺,遭洪杨之乱,诸寺毁灭殆尽,惟灵谷寺较完好,为宁之第一禅林耳。

(六)美术中心。自六朝以来,名士风流,大率知音善舞。如谢尚善音乐能舞,桓伊善吹笛,谢安好声律,衣冠效之,遂以成风。南唐有韩熙载者,审音能舞,见者以为神仙中人。明代秦淮花月,如在

天上,舞衣歌扇,两岸交辉,犹有六朝遗风。至于书画、造像、装饰三项,犹堪记述:(1)书画。王羲之书法,为江左第一;萧子显善草隶为时楷法。顾恺之善丹青,图写特妙;艾宣工画花竹翎毛;顾德谦善绘人物;蔡润长于江湖水势;竺梦松长于宫殿楼阁;周文矩精于士女;董源工秋岚晚景。明代金陵多赏鉴家,黄琳富文堂,收藏书画,

冠于东南。(2)造像。考佛教初入中国,仅有画像,晋以后造像之风始盛,至隋则造塔之风蔚起。宋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躯。栖霞寺自齐、梁来,号为名刹,寺中为龛二百九十四,造像五百十五尊。隋(西元六o一)起栖霞塔,凡七级,高约五丈半。明报恩寺九级琉璃塔,高二十四丈六尺,篝灯百二十有八,星光闪灼,为天下第一塔,永乐十年(一四一二)建,宣德六年(一四三一)成,倾天下之财力,历二十九年始成,太平军入金陵,纵火焚之。(3)装饰。六朝士大夫裙屐是尚。谢灵运性尤豪侈,车服鲜丽,世共宗之。明之晚年,金陵服饰,殊形诡制,日异月新,上至头巾,下至鞋履,无不考究式样,穷侈极奢。至妇女服饰,则不及二三年而一大变,而衣袂之宽狭修短,首髻之大小高低,鬓发之饰,履綦之工,无不变易。及洪杨之乱,前代流风余韵之在金陵者,衰谢殆尽矣。

(七)文学中心。宋代文人,颜、谢纵横俊发,并为江左第一,齐、梁相继,名才并集,史家如沈约,文学评论家如刘勰与钟嵘,同时并起。齐、梁以后,谢脁(元晖)、庾信(子山)英才崛起,太白、子美宗慕不休。陈代徐陵,称雄一时,所作文章,家家传诵。南唐后主之文词,尤有不朽之价值,“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有明一代,宋濂之文,高启之诗,俱称开山始祖。中叶以后,顾璘、顾起元提倡文雅,为江左风流第一。乾隆中随园(袁枚)主盟骚坛,极山林之乐,二顾以后,未有能及者也。桐城古文家如方苞、姚鼐、梅曾亮、曾国藩诸人皆寓居南京,流风余韵,沾被百年。白话文学之名著,如《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亦为南京之产品。吴敬梓少年游冶秦淮,曹雪芹父祖均官江宁织造,两人所著之书,大致取材于明清间金陵之美人才子欤。

(八)才女中心。谢安每游赏,必以妓女随,衣冠效之,遂以成风。王献之有妾名桃叶。陈后主宠幸张丽华,引江总等十人,对丽华等游宴,号曰狎客,制《玉树**》一曲,酣饮达旦。李后主后周氏好音律,得《霓裳羽衣曲》残谱,以琵琶奏之,开元、天宝遗音复见于世。明初(一三九四)太祖建轻烟、淡粉等十六楼以处官妓,永乐以后,惟富乐院独存。万历年间,秦淮四美人(马湘兰等),金陵十二钗(罗桂林等)艳情丽质,啧啧人口。秦淮向多才色女子,其以风韵胜者,如苏桂亭、马湘兰、张如玉、董小宛;其以才调胜者,如柳如是、罗桂林、杨宛;其以姿色胜者,尤多不胜数。至此等妓女,初非好****检者流,考其脂粉之收场,往往可歌可泣,有情死者,有逃禅者。至如董小宛之识冒辟疆,柳如是之识钱牧斋,侠骨慧眼,断非人间凡女子也。及清季洪杨之乱,妓馆全空,曾国藩召集流亡,不遗余力,才妓名媛,大率来自苏扬。

(九)游观中心。金陵山川之美,无过钟山与后湖,近世之大人物,如王荆公、顾亭林之伦,皆寓居钟山,历有年所。荆公诗集中,以金陵为题者,计一百三十六首。后湖一名玄武湖,周三十里,钟山峙于东南,山色湖光,掩映如画。

(十)经济中心。孙吴割据大江下流,物产丰衍,故立国江东,不亚于中土。南朝国势,以梁武帝时为最盛,外国商人,往往至焉。安南、暹罗、爪哇、新加坡、印度诸国相率来贡。明代国家财赋所出,以江南为最多,浙江一省与苏、松、常三府之田租,约占全国四分之一,即在今日,江浙二省人口之密,世界各国,罕有其匹。明初定鼎金陵,设上下二关,商帆贾舶,鳞集于此。金陵为东南机织业三大中心之一,据最近统计,南京玄缎织机约三万余架,以机业为生者,共八万余人,每岁售银达四五百万两之巨。金陵之衰落由于太平天国之乱,太平军破南京之前,城中人口达九十万,据今统计仅有三十八万,约当上海(一百五十万)四分之一,不及北京(八十五万)二分之一,盖经洪杨乱后,元气未复,而二次革命又**之,至其将来之发达,当无限量,此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三种天工钟毓一处,而又适居长江下流最饶富区域之中心”;在世界大都会中,诚未易得。

以上十节,大致已完,作者于是复论:

(一)文化之劲敌。金陵罹兵火之祸最酷,如(三二八)苏峻之乱,(五四九)侯景之乱,(五八九)隋师之役,(九七五)宋师之役,(一一三o)金兀术之乱,(一八五三)太平天国之乱,及二次革命之乱,遂使人口陵替,典章**尽。

(二)文化之复兴。人类对于文化,经一度之努力,虽有时因兵火而毁灭,而其流风余韵,沾溉后人,往往不绝,后人积累古人之经验,以善其生,展转递蜕,逐渐进化。

(三)文化之潜势力。太平军之失败,或者谓由弃孔道而用耶教。盖自秦汉以来,中国政治上,虽屡经大乱,而孔子文化统一中国,则二千年如一日,有识者以为文化精神之亡,其祸甚于亡国。太平军所占领之三江二湖,适为近世中国文化最纯正之区域,于是曾国藩、彭玉麟辈本保卫文化之义,纷起而与太平军为敌,一举平之,歼灭无余。(四)文化之区域精神。文化者,合时地人三要素而成之,任废其一,均不能得其真谛。文化有因地而变者,是为区域精神,有因时而变者,是为时代精神,故江左名士,虽多出中原故家之裔,然南朝三百年间,文艺学术,与北朝迥乎不侔,此盖由地异事变,可称之曰文化之区域精神。

——张其昀,《东方杂志》,卷二三,第一三号,七三至八六页,民国一五年七月出版;又卷二三,第一五号,七一至九0页,民国一五年八月出版。

大月氏与东西文化

月氏世居祁连山者昭武城(今甘肃高台县),秦时为匈奴冒顿单于所破,西走伊犁河南,逐塞王而居其地。其余众仍留祁连北者,史称之为小月氏,而别西迁者为大月氏。大月氏居塞地未久,复为乌孙所破,遂远过大宛击大夏而臣之,尽有阿母河以北地。遂裂土封五侯。后贵霜侯吞并余四侯,并侵灭高附、濮达、厕宾并中印度,是为全盛时代。传百余年,当东汉明帝时,尔后百八十余年间,其南部渐为印度、乌士王所收复,贵霜后裔仅保克什米尔一隅。晋惠帝时,其王寄多罗渐复旧疆而广焉,既改号噘哒,建都于今阿富汗北境,波尔克城,是为再兴时期。又二百年当北国时,为突厥所破,国势又衰。并值王族绝嗣,围境崩析,自后不复能振,唐既灭西突厥,噘哒遗族尽臣焉,唐后则役属于大食(即西史之Saracens)继臣于元,今则逮俄国版图矣。月氏究属何种族,今尚未能确考,惟其为白色人种则无疑。月氏在未西徙以前,本为游牧民族。既臣大夏,渐吸收希腊式之大夏文化而益加蓬勃,与安息、厕宾比肩焉。而安息、圆宾者,史称其种五谷,治田园,有葡萄、苜蓿、檀、槐、梓、竹、漆,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厕,刺文绣,好治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市列以金银为钱者也。万震《南州志》(据《史记正义》引)谓大月氏城郭宫室与大秦同,土地所出,及奇玮珍物,被服鲜妤,天竺不及焉。自张骞通西域,而大月氏之文物,影响及于中国,骞自月氏携回新植物,今可考者十余种,皆日用必须之要品也。汉代绘画雕刻大有进步,其石刻画像颇有昔日欧洲之风,或亦受大月氏之影响。佛教之初入中土,实以大月氏为媒介,后汉哀帝时大月氏使臣伊存聘中国,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受浮屠经,是为佛经传入中国之始。曹魏孝武时大月氏商人贩京师,自云能铸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芒映彻,见者莫不惊骇。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此其在工商业上影响之最著者也。印度自安度罗王朝勃兴,佛教徒失其保护,渐为婆罗教所压迫。适大月氏南侵印度,占印度河流域,保护佛教,佛教徒多依之。佛教之再兴,实出大月氏迦腻包迦王之手,王皈依佛法,于首府建迦腻包迦寺,召集五百教徒于圆宾,开第四次结集。高僧马鸣等皆赴焉。王没,其嗣王亦奖励佛教,供养万僧于宫中者五年。佛教之所以能播亚洲,皆大月氏之力。此大月氏对于印度文化之影响也。

——郑鹤声,《东方杂志》,第二三卷,第十号,七七至九六页,民国一五年五月出版。

龟兹苏祇婆琵琶七调考原

外国音乐之入中国,先秦盖已有之。《周礼》设官教习四夷之乐,《毛传》著四夷乐名,皆其证也。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输入《摩诃》《兜勒》二曲,其《摩诃》一曲,或即天竺古歌Maha-bhraarata,以《摩诃》显为“Maha”之对音也。魏晋以来,外国音乐传入益盛。隋总前代,勒成九部,其中天竺、龟兹之乐,俱各成部。唐益高昌,共为十部,是即燕乐,亦即辽之大乐。凌廷堪《燕乐考原》据《辽史·乐志》谓燕乐原于龟兹苏祇婆之琵琶,以琵琶四弦定四均二十八调,其说甚是,而据作者所见,苏祇婆琵琶七调(即中乐宫商等七声),实与印度音乐中北宗北印度斯坦尼派相似,或竟出于北宗。兹分四节申说如下。

(一)龟兹文化实得诸印度。据《大藏》阿育王太子法益《坏目因缘经》所载,秦汉以前印度势力已及于龟兹,且以之为太子法益封地。使其言而可信,则古初龟兹文化,与印度有渊承之雅。又案《出三藏记》集魏时译经沙门,有龟兹国人。则汉魏之际,佛教当曾及于龟兹也,晋以降龟兹佛法之盛,更彰彰可考。《晋书·四夷传》谓其城中有佛塔庙千所。晋时译经多有龟兹人参与,而其国王子帛尸梨密多罗且弃王位而为沙门焉。唐玄奘记龟兹国,言其:“文字则取印度,粗有改变。……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教律经义,则取印度,其习读者,即本文矣。……每岁秋分,举国僧徒皆来会集。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损俗废务,奉持斋戒。”由上观之,秦汉以来龟兹文化,实承印度文化之余绪。则苏祇婆琵琶七调之原于印度,非奇事也。

(二)就隋唐九部乐中龟兹、天竺二部考之,其乐舞所用舞人乐器,以及服饰,颇多相同者。

(三)考之在敦煌所发现之佛曲,其所标举调名有九种,多与燕乐诸宫调合。其中婆随、般涉二调显然即为苏祇婆琵琶七调中之娑随力、般瞻二调(娑婆二字形近故误,《辽史·乐志》于《隋史·乐志》之娑随力调作婆随力调。又依翻译旧例,尾音每可省去)。

(四)关于苏祇婆琵琶七调中之般瞻,《隋志》谓:“六曰般瞻,华言五声,即羽声也。”是般瞻一辞有第五之义。此显为印度斯坦尼派七调中之Pan chama(一作Pancama)一调。梵文作Panchamah,

译之等五,又第五声。(印度斯坦尼文与梵文同源,发音亦无大殊。)此字本当译为般瞻摩,惟印度斯坦尼文a、i、u收声例不发音。故译时多从省略。七调中之娑随力即印度北宗音乐中之Shadja(又作Sadja,梵文作Shadjah)一调。此调对音是娑随暗,与《隋志》仅异末声。律以般瞻之例,可译作为娑随,正与《唐会要》所记合。而Shadja

义为具六,又第一声。具六谓具鼻喉胸腭舌齿所发之声也。第一声谓八音之旨也。七调中之娑随力即华调中之宫声,宫声之呼,固与具六等义,又正八音之首。则Shadja即娑随力无疑。又《隋志》记苏祇婆琵琶七调有云:“就其七调,又有五旦之名,且作七调。译以华言,旦者均(韵)也”。所谓均,即律也,即西乐C、D、E、F、G诸调也。苏祇婆七调中之旦,实即印度北宗音乐中(that)一辞之对音,其证有三:(甲)据汪荣宝氏所考,古音同部之字平入不甚区分;故梵文arhat译为阿罗汉(以汉译-hat),以t与n同为舌头音也。准是,that当可为旦。虽a与a有别,惟验之旧译,二者混同。(乙)印度北宗音乐之that义为行列,以定宫调弦乐管色之高低,其功用与均(或律)同。(丙)雅乐宫调,悉云某宫;如黄钟宫,仙吕宫之类。

苏祇婆之七调,则曰娑随力旦,鸡识旦等。征之印度北宗音乐之称某宫,亦曰某that。又辽之大乐即唐之燕乐而《辽史·乐志》谓:“大乐四旦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弦叶之。”今按印度音乐有《波利阁陀》(Parvijata)一书。亦谓以琵琶弦之长短定十二律。苏祇婆琵琶七调之源于印度,于兹又得一证焉。或谓比对中西音乐,般瞻属于西乐A调;而印度北宗音乐中之般瞻,则属西乐之G调,似不能为苏祇婆之般瞻出于印度之明证。对曰:据《隋志》所纪,苏祇婆七调,属于吕旋。而印度北宗音乐,属于律旋。因旋法之差别,故苏祇婆之般瞻高于北宗之般瞻一调。然北宗音乐之旋法本不一律。又音乐每因人异制。传者既殊,则旋律有别,亦事所必至也。就上四端考之,苏祇婆琵琶七调,与印度北宗音乐之渊源固甚显然矣。

——向达,《学衡》,第五十四期,民国一五年六月出版。

中算输入日本之经过

西元三世纪初,日本神功皇后用兵新罗,而间接得与中国交通,华民亦多移居于日,中国簿籍、计算、建筑、工艺始间接输入。其后西元五五四年,百济易博士王道良、历博士王保孙始以中国历法输入日本,于是改良度量衡制,置刻漏器,立天文台,行间元嘉历及仪凤历,皆遵中土之法。七0二年,立学校,授算术,采《周髀》《九章》《海岛》《五曹》《孙子》《算经》《缀术》等十书为教本,置历士算生等名称,其后九七0年间,日本有算书《口游》出世,其中“妊妇预知男女一问题与《孙子》《算经》孕妇难月一问题”相类似,又有“竹束”问题,为等差级数求总和,与《孙子》“今有物方一束”一题略同。其九九歌始九九而迄一一,亦与《孙子》合。明万历中叶日人毛利重能首传程大位《算法统宗》,与其徒著书阐释之。此后同类之著作辈出。杨辉《算法》、朱世杰《算学启蒙》及算盘术亦于明清之交由朝鲜间接输入。后一种传习尤广,注者数家。同时日本算圣关孝和曾读中国算书三年,其所造级数开展法,与李冶求高次方程式方根之法相似,其剩一术与秦九韶大衍求一术全同,其根差法亦根于郭守敬之相减、相乘及三差之法;似关氏曾读《测圆海镜》《四圆玉鉴》及《数书九章》等书也。其《大成算经》曾录程大位之写算乘法,其方阵之术,则师法杨辉,其剪营术自谓出于唐穆宗宣明历。康乾间中国筹算之研究极盛,梅文鼎之《筹算》、戴震之《册算》,曾流入日本,戴所校辑之《算经》日本亦有传刻。耶稣会教士输入中国之弧三角、椭圆及对数术,至是悉间接流入日本。同光以来,西法复入中国,日本亦挹其余流。李善兰所译《数学启蒙》及《代微积拾级》,在日本均有翻刻本。

——李俨,《东方杂志》,卷二二,第一八号,八二至八八页,民国一四年九月出版。

原载《清华学报》第3卷第2期,1926年12月

[1]今据《清华学报》(共六期)“撰著提要”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