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发出的话语信号主要通过口头和书面两种途径。传统话语研究着重于书面语的分析,而现代语言学开启了对口语的关注,并达成了口语是话语存在的最基本形式的观点。口头话语不同于写作话语,写作话语通常将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思想放置于某种隐性关系之下,而萦绕于口头的话语则通过音色、声调、发音、言辞显示发音者的社会地位和个体特征,以及与听话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在霍加特看来,普通人将口头话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轻松地运用口头语言表达智慧、观点和态度,讲述着工人阶级之间共同的经历和感受,用看似平常的话语表达着他们的生活特质。霍加特认为辨识度很高的工人阶级的话语回**在日常生活之中,呈现出工人阶级特有声音变奏曲的曼妙,口头话语正是工人阶级话语特征的重要表现形式。
(一)源于日常生活的口头话语
在文字经济化的时代中,话语特征最直观的表现形式,即口头陈述像失去声音一般地远望着文字化的迅速发展。文字化的呈现方式不仅绝对占领着人们的阅读空间,而且强制性地占据着人们的有声世界。文字的有声世界借助广播、电视、网络几乎遍布世界的每个角落,生活世界被有声和无声的文字包裹着,人们愈发变得沉默寡言,口头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局促而了无生趣、平淡而毫无特质。霍加特将那些被封存起来的日常生活的口头话语、民间话语再次打开,重新回到话语特征的真正地带。
随着20世纪日常生活世界的转向,很多学者开始致力于日常生活解读,使理性趋向日常生活的回归。维特根斯坦日常语言的哲学分析体现了日常语言与哲学思维的有效嫁接,并提出了有关“语言游戏”的著名论断,强调日常语言的科学性。语言游戏说在于指明日常语言的规则性。相比之下,霍加特的日常生活话语分析完全是另一种构造,他注重历史的真实性,大量运用具体的话语事实和话语素材,并没有借助任何理论模型或者专家系统,建构话语分析的科学理性化的大厦,而是从日常话语的“内部”勾勒日常话语的图景。霍加特在《日常话语和日常生活》一书中,记录了有关20世纪30年代英国北方工人阶级的150个日常俗语来阐释日常话语的特征。霍加特在阐明他的日常生活话语分析时,提到“要着眼于特定时间、地点、人群的日常话语习惯,而非字典学和语言学的提炼”①。他对日常话语的分析仍然保留着挥之不去的经验主义特质,立足于工人阶级日常生活的巨大宝藏,在特定的话语情境、背景、特性中探寻日常生活语言。
霍加特认为口头话语是阶级特征和社会群体特征的重要表现形式。“当我们张嘴说话时,就会表现出我们对某些习语和短语的偏好;会对不熟悉的话语打马虎眼,除非不得不说才会使用。”②霍加特认为共同话语存在于不同的社会阶级,话语与社会阶级之间具有一定的内在关系。正如乔恩·尼克松认为:“霍加特后期的作品,特别是《最初与最后的事》、《日常语言和日常生活》明确地回到了他早期的研究主题:语言与阶级、家庭和睦邻,以及他所称的‘令人惴惴不安的联合’——资本主义和民主主义。”③霍加特在对口头话语分析时,将其放入不同阶级的语境中,认为不同阶级使用的口头话语是不同的。例如霍加特曾提到“野蛮”一词,对于工人阶级而言很少会使用这样的词语,因为这种表达不属于工人阶级的习惯用语,而属于“他们”世界中的惯用词。霍加特指出通过思考特定群体持有短语的不同,可以更好地了解这一群体是如何看待或回应社会生活中最重要和最基本的问题,因为这些习惯用语暗含着群体的生存状况和文化生活等内容。
霍加特分析了工人阶级日常口头话语的特征。一方面,霍加特认为普通人在讲话时不会像政客那样特意预先设计好所要表达的内容,普通人的表达是简单和无意识的,他们经常会脱口而出。普通人在讲话时,他们很少表达出包括主谓宾等完整结构的句子,而会直接地用一个简单而有情感色彩的形容词来表述他们对事物的态度或看法。正如斯特劳森(Strawson)认为主谓之间不存在严格意义的对应关系一样,日常话语的用法更是如此,在很多情况下,日常话语经常以形容词名词化作为表述的主词,但是实际生活并没有这个形容词所对应的事物,而是将事物与其性质、特征、品质直接用形容词概括表达而成。工人阶级的日常话语如果用“语法的标准”难以做出分析,因为日常话语形式并不符合传统语言规则的逻辑形式。另一方面,工人阶级的日常语言不同于其他阶级的表述方式,他们的话题经常围绕着日常生活主题展开,例如出身、婚姻、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等,他们身上留有“肌肉发达语言系统的残存”①。“因为传统社会是由习俗而不是理性来掌控,每一代人都不加批判地接受祖先们传下来的东西。”①对于工人阶级而言,口头话语承载着一种记忆术,他们有时像“计数机一样滴滴答答地”记录着“旧语音形式”②。尽管文字记忆会更加准确无误,但是工人阶级的大量“神话、仪式”很少用书写的方式记录下来,而直接用话语的形式传承下来。这些话语直接内化于他们的生活,况且文字有时很难表现口语独有的音韵特色。
霍加特绘制了一幅口头话语的图画。在描述口头话语时,常常会伴随一连串的日常生活情境,将口头话语与日常生活的所思、所想、所感交织在一起。他认为,普通人机智的话语表达特别涌现在他们对习语和谚语得心应手的使用中,例如“大海捞针”“趋之若鹜”"冰山一角"等,这些表达既没有完全依照限定的语法规则,也没有刻意采用晦涩难懂的修辞手法,而是源于对日常生活实践生动的概括和凝结。民间话语通常形象而诙谐,不会让人产生生硬和无趣感。在霍加特看来,现代性的话语形式,例如事先制作好的广播电视节目,通常是一种陈词滥调的表述,将话语特质和话语对象抛在脑后,用一种“被打磨”的语体风格进行某一规定性的陈述,而失去了话语应有的特质,但是“日常生活所使用的格言、警句、箴言、谚语、习语、惯用语,让我们无意识地躲避了程式化和毫无特质的话语表达”③。日常生活话语的使用可以确保微观话语实践者的存在,成为他们避免陷入某种既定话语秩序的重要形式。
(二)作为文化活化石的口述语
在霍加特看来,工人阶级文化更多以口语的形式记录着工人阶级的文化传统,并续写着工人阶级的文化特色。霍加特试图通过对文化实践最为直观的口语的分析,阐释口语作为文化活化石的重要作用。工人阶级的口头陈述可以尽显出他们原汁原味的文化特色。这种特有的口头陈述不仅是一串简单的字符,而且承载着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片段和历史文化的沉积。
霍加特聆听工人阶级日常文化的心声很重要的来源就取自工人阶级的口头陈述。他举例说明了工人阶级经常使用的口述语,“‘滚石不生苔’(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走南闯北,家最好’(EastWest.Home's best),‘不要轻易浪费时间’(don't let the grass grow un-der your feet)”①。这些朗朗上口而又蕴含着丰富人生经历的口述语,体现出工人阶级口耳相传的文化特征,表现出工人阶级的生活观和民间智慧。霍加特认为,世代流传于工人阶级中间简短而诙谐的名言警句反映出工人阶级的文化盛宴,这些丰富的口头文化“更加符合来自日常生活所引发的想象,它们值得被称为‘最令人难忘的言语’”②。霍加特认为日常口头陈述包含工人阶级最丰富的文化情境,书写着工人阶级日常生活的种种“片刻”。工人阶级口头陈述包含着工人阶级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体现着文化动态的演进过程。霍加特认为工人阶级的“名言警句很少呈现复杂的结构,因为那样的话语并不存在于他们生活的世界”①。霍加特以日常口头陈述的内容和风格体现出工人阶级历史文化的丰富内容。
工人阶级的口头话语是一部鲜活的工人阶级日常文化史。霍加特对工人阶级的分析跳出了阶级结构的理论化度量,并没有采用阶级批判的口吻直面痛斥阶级不平等的种种现状,而更多地试图真实再现工人阶级的生活。他使原本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显现出来,使人们真正体悟到阶级结构对工人阶级的束缚和压迫,以及工人阶级内部如何抵制和应对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结构。这正反映出霍加特开创民族志研究的核心所在,将对历史、文化、社会的研究共同交织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同于围绕君主、伟大人物、历史大事件等传统文学的研究,而自觉回归到对日常生活的探索。而源于工人阶级内部的口头话语则体现出日常文化无比丰富的潜能,蕴含着工人阶级文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个层面,是走入工人阶级文化深处的窗口,表达着工人阶级的习惯准则、人生态度和价值信仰。
霍加特面对日益严重的文化失语现象,即微观文化主体话语实践能力的减退进行了分析。“目前为止,英格兰北部二三十年代具有凝聚性的工人阶级话语正在被均质化。最终就会像一幅色彩绚丽的绘画一样因褪色被随意的丢放在一边。”②在世界各国文化不断加快的发展中,与个体生命息息相关的文化历史之根在不断地流失。霍加特以自身的经历写道:“我不能确切地辨别出哪些属于本地区原有的话语风格、哪些又是外来移民的,或许可以区别开来,但是目前它们一同融入了利兹当地的话语中。”①霍加特十分珍视工人阶级特有的话语特征,并力图“保护口述话语的色彩”②,因为这些蕴含工人阶级日常生活的口述话语能够传承工人阶级世代相传的文化遗产,留住工人阶级文化历史之根,留住工人阶级家的方向,使工人阶级吮吸自己的文化生命之水。霍加特认为对于工人阶级而言,面对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现代性社会,必须为提高识字能力做出努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避免工业社会的文化掠夺。
当然,霍加特所提倡的工人阶级自身文化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封闭和完全独立的文化系统。随着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变更,工人阶级的口头话语会不满足停留在原先特定用法和含义中,会不断地调整和适应当前社会的发展,关照当下的语境。无论是文化的发展还是文化差异性的共存,彼此之间是一个双向化的相互交融的过程。由不同风俗习惯、地域风情、群体意识所构成的文化差异性,正以弥散的、微观的、具体化的形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