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444 字 3个月前

1

破晓时分,天色阴沉灰暗。层云密布,空气中有股寒意,看样子要下雪了。女仆走进房里,一个孩子正在酣睡。她拉开窗帘,习惯性地看了眼对面刷着灰泥带门廊的房子,走到孩子床边。

“醒醒,菲利普。”她说。

她揭开被子,把他抱在怀里,往楼下走去。孩子还半睡半醒。

“你母亲要见你呢。”她说。

她推开楼下一间卧室的房门,把孩子抱到床前。**躺着一个女人,那是孩子的母亲。女人伸出双臂接过孩子,孩子依偎在她身边。他没有问为什么叫醒他。女人吻了吻他的眼睛,瘦小的双手隔着白色法兰绒睡衣抚摸他温暖的身体。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困吗,宝贝儿?”她问。

她的声音非常虚弱,好像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孩子没有回答,但满足地笑了。躺在这张温暖的大**,被柔软的臂弯环绕着,他感到很幸福。他把身子往母亲身边蜷缩得更紧了,睡眼蒙眬地亲了亲她。不一会儿,他又闭上眼睛睡着了。医生走上前来站在床边。

“哦,不要这么快就抱走他。”她痛苦地呻吟道。

医生没答话,只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孩子待下去了,于是又亲了亲他。她抚摸着孩子的身体,一直摸到两只小脚。她把右脚握在手心,摩挲着五个小脚趾,又缓缓伸手去摸他的左脚。她抽泣了一声。

“怎么了?”医生问,“你累了?”

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从脸颊滑落。医生弯下腰。

“我来抱他走。”

她虚弱得完全没力气反抗,只好由他抱起孩子。医生把孩子交给保姆。

“把他放回他自己**吧。”

“好的,先生。”

孩子还睡着,就这样被抱走了。母亲失声痛哭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他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

产褥护士想让她平静下来,而她也因为精疲力竭,不久便停止了哭泣。医生走到房间另一边的桌子旁,桌上用毛巾盖着个死产的婴儿。他揭开毛巾看了看尸体。虽然桌子和床之间隔着屏风,但女人还是猜到了他在做什么。

“是女孩还是男孩?”她低声问护士。

“还是男孩。”

女人没说话。很快,孩子的保姆回来了,她走到床前。

“菲利普少爷一直睡着呢。”她说。

房里一阵沉默。医生又给女人测了脉搏。

“这会儿我也做不了什么。”他说,“早饭后我再过来。”

“我送您出去,先生。”孩子的保姆说。

他们一言不发走下楼去。走到大厅里,医生停下来问道:

“你们已经通知孩子的大伯了吧?”

“是的,先生。”

“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吗?”

“不知道,先生,还在等他回电报。”

“孩子呢?我看最好还是让他避一阵子。”

“沃特金小姐说会照看他,先生。”

“她是谁?”

“是孩子的教母,先生。您看凯利夫人能撑过去吗?”

医生摇了摇头。

2

一周后,菲利普正坐在翁斯洛花园沃特金小姐家的客厅地板上。他是独子,习惯了自个儿找乐子。房间里摆满大件家具,每张沙发上都放着三个大靠垫,扶手椅里也各有一个。他把靠垫全部拿来,外加几张轻巧好搬的镀金单人椅,搭起了一个精巧的洞穴。他把自己藏了进去,躲开潜伏在窗帘后面的北美印第安人,又把耳朵贴在地上,听牛群狂奔过草原的声音。突然他听到门开了,赶紧屏住呼吸,以免被人发现,可是一只手一把拉开椅子,靠垫倒了一地。

“你这个淘气包,沃特金小姐会生气的。”

“哈啰!艾玛!”他叫道。

保姆弯腰亲了他一口,抖了抖靠垫上的灰尘,把它们挨个儿放回原位。

“我要回家了吗?”他问。

“对,我是来接你的。”

“你穿了条新裙子呢。”

这是1885年,艾玛穿着裙撑。她的长裙是黑色天鹅绒的,紧袖斜肩,裙摆有三层大荷叶边,头上戴着一顶丝绒系带的黑色软帽。她有些欲言又止。孩子没有问她预想的那个问题,事先准备的答案也就无法说出口。

“你不问问妈妈怎么样了吗?”她终于开口了。

“哦,我忘了。妈妈怎么样了?”

现在她准备好了。

“你妈妈现在很好,很幸福。”

“噢,我真高兴。”

“你妈妈已经走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菲利普不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呢?”

“你妈妈上天堂了。”

说着她哭了起来。菲利普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也跟着哭了起来。

艾玛是个个子高、骨架大的女人,头发金黄,五官大气。她的家乡在德文郡,即便已经在伦敦帮佣多年,一开口还是浓重的乡音。眼泪一流,她更加难过,把小男孩紧紧抱在胸口。想到这孩子被剥夺了这世上最无私的并且是唯一的母爱,她心里隐隐生起一阵怜悯。更可怕的是,还要把他交给陌生人抚养。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你的威廉大伯在家里等你呢,”她说,“去跟沃特金小姐道个别,然后我们就回家去。”

“我不想跟她道别。”他答道。他本能地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掉眼泪。

“行,那快上楼去拿你的帽子吧。”

他拿来帽子,下楼的时候艾玛正在大厅里等他。餐厅后面的书房里传来阵阵说话声。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正在跟朋友聊天,在九岁的他看来,如果他进去了,她们肯定会同情他的。

“我想我还是进去跟沃特金小姐道个别吧。”

“那最好不过了。”艾玛说。

“你去跟她们说我要进来了。”他说。

他想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艾玛敲了敲门走了进去,他听到她说:

“小姐,菲利普少爷想跟您道别。”

说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亨丽埃塔·沃特金长得很结实,面色潮红,头发是染过的。在那个年代,染头发是会遭人议论的。她刚染完头发那会儿,菲利普在家里听到过不少闲话。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一起住,姐姐早已乐天知命,安享晚年了。另外两个女访客菲利普不认识,她们正好奇地看着他。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说着张开双臂。

她哭了起来。菲利普现在明白了她为什么没在家里用午餐,为什么穿着黑裙子。沃特金小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得回家了。”菲利普终于说。

他挣开她的怀抱,沃特金小姐又亲了亲他。然后他走过去跟她的姐姐道别。其中一位陌生女士问可不可以亲他,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虽然还流着眼泪,但他很享受在人群里引起这番震动的感觉。他情愿再待久一点,感受她们的关怀和瞩目,但又感觉她们在等着他离开。于是他说艾玛在等他,然后走出了房间。艾玛去了地下室跟一个朋友聊天,菲利普站在楼梯平台上等她。他听到亨丽埃塔说:

“他的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想到她已经死了我真是难过。”

“你不该去参加葬礼的,亨丽埃塔,”她姐姐说,“我就知道你会很伤心的。”

其中一个陌生女人说:

“可怜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想想真是太可怕了。我看他走路还跛脚呢。”

“是啊,他有只脚天生畸形,他母亲也为此十分心痛。”

这时艾玛回来了。他们叫了辆马车,艾玛告诉了车夫他们要去的地方。

3

马车到了凯利夫人去世时的住所。这所房子位于诺丁山门和肯辛顿高街之间一条沉闷但气派的大街上。艾玛领着菲利普走进客厅。他的大伯正为收到的花圈写感谢信。其中有一个到得太晚没赶上葬礼,正躺在门厅桌子上的硬纸盒里。

“菲利普少爷回来了。”艾玛说。

凯利先生缓缓起身,跟小男孩握了握手,想了想,又弯下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身材略矮,有些发福,头发蓄起来梳到一边,好盖住他秃了的头顶。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五官端端正正,可以想象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不错。他的表链上挂着一个金色的十字架。

“现在你要跟我一起生活了,菲利普。”凯利先生说道,“你愿意吗?”

两年前菲利普发水痘时,曾被送到乡下的伯父家住过一段时间,不过他记得的是他们家的阁楼和大花园,对伯父伯母却没什么印象。

“嗯。”

“那你就得把我和路易莎伯母当成你的父母了。”

孩子的嘴巴颤抖了一下,脸也不由得红了,但他没有答话。

“你亲爱的妈妈把你交给我来照管了。”

凯利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很自在。他一接到弟媳病危的消息就马上前往伦敦,但他一路上想的都是,如果她撒手人寰,孩子就得由他来照顾,这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大的麻烦。他已经五十好几了,结婚三十年,妻子没生下一儿半女。现在要他跟个小男孩一起生活,说不定还是个吵吵闹闹、调皮捣蛋的家伙,他想象不出来半点儿乐趣,也没有任何期待。再说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的弟媳。

“我明天就带你回布莱克斯特布尔去。”他说。

“艾玛也去吗?”

男孩儿牵住艾玛的手,艾玛把他的手攥紧了。

“恐怕艾玛得离开了。”凯利先生说。

“可是我想要艾玛跟我一起去。”

菲利普哭了起来,保姆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凯利先生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

“我看还是让我跟菲利普少爷单独待一会儿吧。”

“好的,先生。”

菲利普紧紧抓着艾玛的手不放,但她还是温柔地松开了他。凯利先生把男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一只胳膊搂着他说:

“别哭了。你也这么大了,不需要保姆了。我们得准备送你去上学了。”

“我要艾玛跟我一起去。”孩子又说了一遍。

“那样太费钱了,菲利普。你父亲没留下多少钱,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每分钱你都得省着花。”

凯利先生前一天拜访了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个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在医院担任的职位也很高。然而他因为败血症突然离世后,留给妻子的财产只有他的人寿保险和他们在布鲁顿街上那套房子的租金收入,这着实让人大吃一惊。这已经是六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凯利夫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所以一有租客开价,她想也没想就接受了。她把家具寄存起来,另外租了一栋带家具的房子,租金之高昂让牧师瞠目结舌。她一次性租了一年,这样在孩子出生前都不用再奔波了。可她一直不习惯打理钱财,今时不如往日,花钱的习惯还是没改过来。手里那点钱东抛西掷,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溜走,到现在该付的钱都付了,总共只剩下两千镑多一点儿,这点儿钱要用来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直到他能够自食其力。然而,把这些都解释给他听是不可能的,他太小了,这会儿还在哭个不停。

“你还是去找艾玛吧。”凯利先生说。他觉得她比任何人都更能安慰这个孩子。

菲利普二话不说就从伯父的膝盖上滑了下来,不过凯利先生又叫住了他。

“我们明天就必须走了,因为星期六我得准备布道的事。你一定要告诉艾玛今天就把你的东西收拾好。玩具可以全都带上,你要是想留点儿东西纪念你的父母亲,可以一人的东西拿一样,其余的通通都要卖掉。”

男孩溜出了房间。凯利先生不习惯处理这些事情,他满怀厌恶地继续写那些感谢信。桌子边那摞账单让他非常恼火,其中一笔开支尤其荒谬。凯利夫人死后,艾玛马上从花匠那儿订购了大量的白花,摆在夫人躺着的房间里。这纯粹是浪费钱。艾玛真是太自作主张了,就算经济不拮据,他也一定要把她给辞了。

菲利普却一溜烟跑到艾玛身边,把脸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艾玛柔声细语地安慰他。她从菲利普满月起就开始照顾他,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保证会时不时过去看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接着告诉他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跟他讲自己在德文郡的老家——她父亲在通往埃克塞特的马路上照看一间收费处,猪圈里养了几头猪,家里还有头奶牛,刚生了头小牛犊——菲利普听着听着慢慢忘记了哭泣,对即将到来的旅程也渐渐兴奋起来。艾玛很快就把他放下来,因为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做。菲利普帮她把自己的衣服摊在**。艾玛把他送回育儿室,让他收拾自己的玩具,不一会儿,他又开开心心地玩儿了起来。

他终于一个人待腻了,又跑回卧室去,艾玛正把他的东西装进一只大铁箱里。他这时想起来伯父说他可以带些东西纪念父母。他把这事告诉了艾玛,问她应该带什么好。

“你最好去客厅看看你喜欢什么。”

“威廉伯父在呢。”

“不怕,现在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东西了。”

菲利普慢慢走下楼去,发现门开着,凯利先生不在房里。他绕着房间慢慢走了一圈。他们在这房子里住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几乎没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这是个陌生人的房间,他没看到一样喜欢的东西。不过他分得出来哪些东西是他母亲的,哪些是房东的。不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袖珍时钟上,他曾经听母亲说过很喜欢它。他拿起时钟又走上楼去,心里非常失落。经过母亲的卧室门外,他停下脚步倾听。没人告诉他不可以进去,他却隐约觉得不应该进去。他有些害怕,心不安地跳动着,但同时又有某种力量驱使他转动门把手。他轻轻扭动门把手,像怕里面的人听到似的,然后慢慢把门推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现在他不害怕了,却感觉一切都有些陌生。他轻轻把门关上。屋里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在一月午后的清冷光线中,一切都显得很昏暗。梳妆台上放着凯利夫人的梳子和手镜,一个小托盘里躺着几枚发夹,壁炉台上有一张他的照片、一张他父亲的照片。以前母亲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进来这里,但是现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屋里的椅子看起来有些怪异。床铺得平平整整的,仿佛当晚还会有人睡在上面,枕头上的一个箱子里放着一条睡裙。

菲利普打开一个大橱柜,里面装满衣服。他走进去,用力抱住一大堆衣服,然后把脸埋进去,衣服闻起来有母亲身上的香水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全是母亲的物品,他看着这些东西:亚麻衣物里放着一些薰衣草香袋,香气清新怡人。房间给人的那种陌生感退去了,他觉得母亲只是出去散步了,很快就会回来,然后上楼跟他一起吃育儿茶[1]。他甚至依稀感觉到她吻了吻自己的嘴唇。

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他爬上床,枕着枕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4

菲利普哭着和艾玛分开了,但是去布莱克斯特布尔的旅程让他很愉快,等他们到了那里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又快活了起来。布莱克斯特布尔离伦敦有六十英里[2]。凯利先生把行李交给搬运工,跟菲利普一起朝公馆走去,才五分钟就走到了大门口。一走到那里,菲利普突然记起来这扇大门。这是一扇红色的五栅门,门上的合页很灵活,往里往外都可以开,可以在上面**来**去,只是不许这么玩儿。他们穿过花园走到前门。前门只在有客到访、礼拜天以及一些特殊场合才使用,比如牧师要上伦敦去或是从伦敦回来的时候,其余时候都是从侧门进出。还有一个后门,是专门给花匠、乞丐和流浪汉用的。房子非常大,黄砖墙、红屋顶,大约建于二十五年前,设计成教堂风格,前门看起来像教堂的门廊,客厅的窗户是哥特式的。

牧师的妻子凯利夫人知道他们坐哪一趟火车回来,她在客厅里等着他们,听着大门的响动。门一响她就走到门口迎接他们。

“这是路易莎伯母,”凯利先生看到她便说,“快跑过去亲她一下。”

菲利普拖着那条跛脚一瘸一拐地跑起来,跑到她跟前突然停了下来。凯利夫人是个瘦小干瘪的妇人,跟她丈夫同岁,脸上皱纹密布、沟壑纵横。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灰白的头发还是按她年轻时候的样式卷成一绺一绺的。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身上唯一的装饰是一条金链子,链子上坠着个十字架。她举止拘谨,声音温柔。

“你们走路过来的吗,威廉?”她亲吻丈夫的时候用近乎责备的语气问他。

“哦,我给忘了。”他看了眼自己的侄子回答道。

“你走路过来脚不痛吧,菲利普?”她问孩子。

“不痛,我经常走路的。”

菲利普觉得伯父伯母的对话有点儿莫名其妙。路易莎伯母让他进屋,他们一起走进门厅。门厅的地面上铺着红黄相间的瓷砖,瓷砖上交替出现希腊十字和上帝羔羊的图案。从门厅里伸出一道气派的楼梯,是用打磨抛光的松木做的,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多亏教堂迁址的时候剩下了足够的木料,这才建起了这座楼梯。楼梯栏杆上装饰着象征四福音使徒[3]的图案。

“我让佣人生了炉子,我想着你们这么远回来肯定冻坏了。”凯利夫人说。

门厅里有个黑色的大炉子,只有天气非常冷或者牧师感冒的时候才生火。凯利夫人感冒是不生火的,毕竟煤很贵。而且玛丽·安——家里唯一的女仆——不喜欢到处生火,要是他们想到处都点炉子,就得再雇一个女仆。冬天,凯利夫妇都待在餐厅里,只生一个炉子就够了。到了夏天,他们还是习惯待在那儿,所以客厅很少用,只有每周日下午凯利先生午睡的时候会用一下。不过他每周六都要在书房里点炉子,以便好好写他的布道词。

路易莎伯母带着菲利普上楼,把他领进一间很小的、朝着小路的卧室。卧室的窗户紧挨着一棵大树;菲利普现在想起这棵树了,因为这棵树的树杈很低,可以顺着爬上去,爬得高高的。

“小孩儿睡小屋,”凯利夫人说,“你一个人睡不怕吧?”

“噢,不怕。”

他第一次来牧师公馆的时候有保姆一起,所以凯利夫人不用照顾他什么,现在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

“你自己会洗手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会洗。”他肯定地说。

“好,那等你下来喝茶的时候我再看看你洗干净没有。”凯利夫人说。

她完全不懂照顾小孩。菲利普要来布莱克斯特布尔的事情定下来后,她就思前想后该怎么待这个孩子。她一心想尽好自己的责任,可是眼下他就在跟前了,她却发现他们彼此都很生疏。她希望他不要调皮、不要吵闹,因为她丈夫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她找了个借口让菲利普一个人待着,不过很快又回来敲他的房门。她站在门外,问他会不会自己倒水,得到了他的回答才放心地走下楼去,摇铃让用人上茶点。

餐厅大而得当,两面都有窗户,挂着厚重的红棱纹窗帘。中央摆放着一张大餐桌,一端是一个桃花心木餐具柜,柜子上镶着镜子,看上去非常精致。角落立着一架脚踏风琴。壁炉两边放着印花皮面椅子,椅背上各有一个椅罩,以免弄脏椅子。其中一把椅子有扶手,叫作先生;另一把没有扶手,叫作夫人。凯利夫人从来不坐扶手椅,她说她喜欢坐起来没那么舒服的椅子,因为家里总是有很多事情要打理,如果她的椅子有扶手,她可能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菲利普进来的时候,凯利先生正把炉火拨旺。他告诉侄儿,家里有两根拨火棍:一根又大又亮,打磨精致,但是从来没用过,他管那根叫牧师;另一根小得多,一看就经火无数,他管那个叫副牧师。

“还等什么呢?”凯利先生问。

“我让玛丽·安给你煮了颗鸡蛋,我想你这一路回来肯定饿了。”

凯利夫人觉得从伦敦到布莱克斯特布尔的旅途特别累人。她自己很少出门旅行,因为一年只有三百镑的生活费;丈夫要是想度假了,便自己一个人去,因为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旅费。他很喜欢参加国教全国大会,而且基本上每年都要设法去一趟伦敦。他去巴黎看过教会教育艺术展,还去过两三次瑞士。玛丽·安把煮好的鸡蛋拿进来,他们都坐了下来。菲利普坐在椅子上太矮了,够不到桌子,凯利先生和妻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去拿几本书垫在他屁股下面。”玛丽·安说。

她从脚踏风琴上拿下来一大本《圣经》和牧师经常用来读祷词的那本祷告书,放在菲利普的椅子上。

“哦,威廉!他可不能坐在《圣经》上啊。”凯利夫人震惊地说,“你就不能从书房里拿点儿书来吗?”

凯利先生思忖片刻。

“反正就这一次,我看不碍事,你把祷告书放在上面,玛丽·安。”牧师说道,“《公祷书》是我等凡人所写,不是上帝所著。”

“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呢,威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小心翼翼坐在书边上,牧师做完了饭前祷告,把鸡蛋尖切了下来。

“喏,”他递给菲利普说,“你要是想吃,可以吃我这个鸡蛋尖。”

菲利普倒是想自己吃一颗鸡蛋,可是没人给他,只好给他什么就吃什么。

“我不在这段时间,鸡下蛋下得多吗?”牧师问。

“嗐,别提了,一天才下一两个。”

“好吃吗,菲利普?”伯父问他。

“很好吃,谢谢您。”

“礼拜天下午你还可以吃到一个鸡蛋尖。”

凯利先生礼拜天喝下午茶的时候,总是要吃上一个水煮蛋,好为晚上的礼拜补充精力。

5

菲利普慢慢熟悉了这些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通过大人交谈时的只言片语——有些是不小心让他听到的——他知道了很多关于自己以及死去父母的事情。菲利普的父亲比这位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年轻很多,他在圣路加医院履历辉煌,之后便成为了医院的正式职员,很快就开始有了丰厚的收入。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毫无顾忌。牧师准备修缮教堂时向弟弟募捐,竟然一次性收到了几百镑,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生性节俭又经济拮据,收下这笔捐款时,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嫉妒弟弟付得起如此巨款,另一方面又为教堂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他的慷慨解囊近乎炫耀,隐隐约约有些恼火。后来亨利·凯利跟一个病人结了婚,那姑娘年轻貌美但身无分文。她是个孤儿,虽说没什么近亲,但家世很好,婚礼时可谓高朋满座。牧师去伦敦的时候顺道拜访过她几次,他总是对这位弟媳心怀芥蒂,相处时也表现得非常拘谨,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让他心生憎恶。作为一个辛苦工作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着未免也太过华丽了;房子里的家具精致典雅,即使冬天也花团锦簇,如此奢侈,简直道德败坏。他还听她谈起要去参加的娱乐活动和宴请。她既然受人邀约,肯定也得回请答谢啰——牧师回家后这么跟妻子说。他还在餐厅里看见了葡萄,少说也得八先令一磅;午餐还上了芦笋,而他家院子里种的芦笋还要等两个月才能上桌呢。如今发生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他感到心满意足,仿佛先知看着罔顾警告、不知悔改的城市在火焰和硫黄中毁灭[4]。可怜的菲利普可以说一文不名,他母亲那些高朋贵友现在又有什么用呢?菲利普听说他父亲挥霍无度,实属罪大恶极;而上帝决定把他亲爱的母亲带走,实乃宽大仁慈,毕竟在打理钱财方面,她比小孩子强不了多少。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特布尔一周后,发生了一件让他伯父大为光火的事情。有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牧师发现餐桌上有一个小包裹,是从已故的凯利夫人在伦敦的住所转寄过来的。收件人是凯利夫人本人。牧师打开包裹,里面有一打凯利夫人的照片,只拍了头到肩膀的位置。照片上她的发式不如平时梳得好看,几缕头发垂到前额,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她的脸庞瘦削憔悴,但即使生着病也依然那么美丽;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有种菲利普不曾见过的悲伤。看到这个死去的女人的照片,凯利先生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困惑起来。这些照片看上去是最近拍的,他想不出来到底是让谁照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吗,菲利普?”他问。

“我记得妈妈说她去照了相,”他回答说,“沃特金小姐还责怪她……她说,我想给孩子留下点儿东西,等他长大了也好有个念想。”

凯利先生看了菲利普一会儿。这孩子用清晰而尖细的嗓音说着这些话。他记得每一个字,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最好拿一张放在你的房间里,”凯利先生说,“剩下的我要收起来。”

他给沃特金小姐寄了张照片,沃特金小姐回信告诉了他这些照片是怎么来的。

有一天,凯利夫人躺在**,感觉比平时好一些,早上医生过来看她,似乎也对她的状况有了些信心。艾玛带孩子出去了,女仆们在地下室里,她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世界上如此孤单。还有两个星期就到预产期了,她预感自己这次恢复不过来了,巨大的恐惧感向她袭来。她的儿子才九岁,怎么能指望他记住自己呢?想到他以后会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她感到一阵心寒。她那么爱他,爱他爱到了骨子里,因为他身体虚弱又有残疾,还因为他是自己的亲骨肉。结婚之后她就再没有照过相了,转眼已经十年了。她想让儿子看见她最后的样子,这样他就不会忘记她了,至少不会彻底忘记她。她知道如果把女仆叫过来说她想起来,女仆肯定会阻止她,说不定还会把医生请来,而她现在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说服他们。于是她自个儿从**爬起来,开始梳妆打扮。由于卧床太久,双腿不听使唤,她差点儿瘫倒在地上,脚底一沾地就像针刺一样痛,但她还是坚持着。她不习惯自己梳头,胳膊一举起来就一阵眩晕。她永远都梳不成女仆给她梳的那种发式了。她的头发很漂亮,纤细柔密、色泽金黄,两道眉毛又直又黑。她穿上一条黑色的裙子,上身挑了她最喜欢的那套晚礼服的紧身上衣,料子是很时兴的白色锦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但是肤色明亮。她向来没多少血色,苍白的脸颊更显得美丽的双唇红艳动人。她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可她现在连顾影自怜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一番收拾打扮就已经让她觉得精疲力竭了。她穿上去年圣诞节亨利送给她的毛皮大衣——那时候她多得意,多快活呀,她悄悄下了楼,心怦怦直跳,顺利出了大门便驱车去照相馆,然后付了一打照片的钱。拍照的时候她如坐针毡,中途不得不停下来要了杯水喝。照相师助理看出来她病了,建议她改天再来,但她还是坚持拍到了最后。终于拍完了,她又驱车回到肯辛顿高街,回到那栋阴沉沉的小房子。她打心底讨厌那里,真不想死在那栋凄凉的房子里。

她发现前门开着,马车一驶近,女仆和艾玛就急忙跑下台阶来扶她。她们看见她的房间空着都吓了一大跳,心想她肯定是去找沃特金小姐了,于是赶紧派厨娘去找她。沃特金小姐闻讯,连忙和厨娘赶回来,在客厅里焦急万分地等她。听说她回来了,沃特金小姐飞奔下楼,嘴上忍不住责备,心里火急火燎的。凯利夫人的身体经不起这番折腾,这会儿失去了硬撑的动力,终于扑倒在艾玛怀里,被众人抬上楼去,随即昏迷不醒。她们急忙派人去请医生,可医生却迟迟没有来。在这些照顾她的人看来,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实在是漫长又难熬。第二天她稍微恢复了一些,沃特金小姐这才从她嘴里问出了一些缘由。当时菲利普正坐在母亲卧室的地板上玩耍,谁也没在意他。她们说的话他似懂非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记住了这句话。

“我想给孩子留下点儿东西,等他长大了也好有个念想。”

“真搞不懂她怎么照了这么多张,”凯利先生说,“两张不就够了吗?”

6

牧师公馆的日子每天都大同小异。

吃过早饭不久,玛丽·安把《泰晤士报》送了进来。这是凯利先生跟两个邻居合订的:早上十点到下午一点凯利先生先看,之后便由花匠送到莱姆士的艾利斯先生手上,他可以一直看到晚上七点,接着再送到马诺尔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姐那里。报纸最晚到她手上,好处是可以归她所有,凯利夫人夏天做果酱时还经常找她拿份儿旧报纸来封罐子。牧师坐下来安心读报的时候,凯利夫人就戴上软帽出门买东西,菲利普跟着她一起去。布莱克斯特布尔是个渔村,村里有一条主街,街上有几家店铺、一间银行、医生的诊所,还有两三个煤船主的房子。小渔港附近有几条破旧的巷子,里面住着渔夫和穷人,不过他们都是去礼拜堂[5]的,所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是在街上碰到非国教牧师,凯利夫人就会走到街对面,以免跟他们打照面,如果实在来不及避开,就两眼紧盯着人行道。街上建了三个这样的礼拜堂,牧师视之为奇耻大辱,至今耿耿于怀。他觉得法律应该介入,禁止修建这些礼拜堂。在布莱克斯特布尔买东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满大街都是非国教徒(堂区教堂离村子两英里[6]远,这也是很多人不信国教的一大原因),而凯利夫人只跟去教堂的国教徒买东西。她心里清楚得很,牧师家经常光顾哪家店铺,甚至能决定店主信什么教。村里有两个屠夫都是去教堂的,他们搞不懂牧师为什么不能同时跟他们两家买肉。牧师想了个简单的办法,说半年跟这家买,半年跟另一家买。他们也还是不满意,谁家要是没轮上给牧师家送肉,就经常威胁说不去教堂了。牧师有时候也只好威胁回去:不去教堂可是大错,他要是真敢去礼拜堂就是错上加错,那就算他家的肉再好,凯利先生当然也只能永不续订了。凯利夫人经常顺道去一下银行,替丈夫捎个口信给乔舒亚·格雷夫斯。乔舒亚·格雷夫斯是银行经理,同时还担任唱诗班领班、教会出纳及执事。他长了个长鼻子,身材高高瘦瘦,脸色发黄,头发灰白,在菲利普看来他真是老得快掉渣了。他负责给教堂管账,招待唱诗班成员和主日学校[7]的学生。虽然教堂里连架风琴都没有,大家(布莱克斯特布尔的人)还是一致认为他带领的唱诗班是肯特郡一带最好的。但凡教堂有什么庆典仪式,比如主教莅临教堂施坚信礼[8],或是丰收感恩节[9]乡村教区牧师长前来布道,他都会做好必要的准备。可他处理各色事情总是擅作主张,丝毫没有要请示牧师的意思,甚至连象征性的请示也没有。虽然牧师巴不得省掉这些麻烦事,却非常憎恨教会执事这种管理方式。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堂区一把手呢。凯利先生一直跟妻子念叨,说这家伙要是再不当心点儿,自己迟早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凯利夫人劝他多加忍耐,毕竟他的出发点是好的,虽然行事作风缺乏些教养,可这也不能怪他。牧师在践行基督教美德中找到了安慰,对他采取了宽宏大量的态度,可背后又忍不住骂他“俾斯麦[10]”解恨。

有一回这两人闹得很厉害,凯利夫人一想起那段剑拔弩张的日子还心有余悸。那时候,保守党的候选人公开表示,要在布莱克斯特布尔召开集会并发表演讲,乔舒亚·格雷夫斯把会议地点定在了布道厅,然后才跑去找凯利先生,说他想在会议上简单说几句。看来候选人已经请了乔舒亚·格雷夫斯来主持会议了。这已经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极限。牧师的职权必须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一点他极为看重。既然牧师在场,怎么能由执事来主持会议呢?这简直荒唐!他提醒乔舒亚·格雷夫斯别忘了,牧师是教会的核心人物,全权掌管着整个堂区。乔舒亚·格雷夫斯说他头一个认可教会的尊严,可这件事纯粹是政治事务。他反过来提醒牧师,他们的神圣救主可是嘱咐过“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11]”。凯利先生马上反驳,说魔鬼也会引用《圣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布道厅归他全权掌管,如果不请他主持会议,就禁止在他的布道厅召开政治会议。乔舒亚·格雷夫斯说他爱怎样就怎样,反正他觉得卫理公会的礼拜堂也很适合开会。凯利先生说那地方就是个异端的庙子,他要是敢踏进那里半步,就没有资格在自己的基督教堂区担任执事。乔舒亚·格雷夫斯一听这话,气得当场辞掉了所有职务,晚上就叫人去教堂取回了他的黑白法衣。帮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也辞去了在产妇关怀社的秘书职务——产妇关怀社给怀孕的穷人妇女提供洗脸巾、婴儿衣服、煤炭,外加五先令救济金。凯利先生说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地盘当家做主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对教堂的一堆事情一窍不通。乔舒亚·格雷夫斯气头一过,也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主要乐趣。这场争吵弄得凯利夫人和格雷夫斯小姐忧心忡忡,两人小心翼翼通了几封信之后见了一面,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她们一个劝自己的丈夫,一个劝自己的哥哥,从早到晚费尽唇舌。由于她们的苦口相劝正是两位先生求之不得的,所以过了三周如坐针毡的日子之后,两人终于达成了和解。这样的结果对双方都有利,可他们嘴上却说是出于对救主耶稣共同的爱。会议在布道厅里召开了,改由村里的医生主持,凯利先生和乔舒亚·格雷夫斯都上去致了辞。

跟银行经理交代完口信,凯利夫人一般会上楼跟他妹妹聊几句,聊的无非是堂区近来发生的事情、副牧师如何如何,或是威尔森夫人新买的软帽。威尔森是布莱克斯特布尔最有钱的人,听说年收入至少五百镑,他娶了自己家里的厨娘。两人聊天的时候,菲利普就乖乖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游来游去。房间呆板沉闷,平时只用来接待访客,窗户从来不开,只有早上才开一会儿透透气。菲利普觉得那股浑浊闷热的气息跟银行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聊了一会儿,凯利夫人想起来还得去买杂货,于是便起身告辞。买完东西,他们通常会走进一条窄街,街边尽是些小房子,大部分都是木头做的,里面住的都是渔夫(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补渔网,渔网就挂在门上晾晒)。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小海滩,海滩边上货仓林立,但还是勉强看得到海。凯利夫人会在这里伫立片刻,眺望着混浊发黄的海面(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菲利普就在一边找扁平的石头打水漂。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慢慢往回走,路过邮局的时候顺便瞧一眼钟点,看到医生的妻子维格兰夫人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儿,就向她点头致意,然后就回家去了。

午饭是在一点钟。周一、周二、周三吃牛肉——烤着吃、切块儿吃、剁碎吃,周四、周五、周六吃羊肉,星期天就杀一只家养的鸡吃。下午菲利普就在家里上课。伯父教他拉丁文和数学,虽然这两门课他自己也一窍不通;伯母则教他法语和钢琴,她对法语一无所知,钢琴倒是弹得勉勉强强,给她那些唱了三十年的老掉牙的歌伴个奏还是不成问题的。威廉伯父经常跟菲利普说,他还是副牧师的时候她就已经背下十二首歌了,不管什么时候让她唱都能张口就来。到现在牧师公馆办茶会的时候,她都还经常唱上两首。凯利家看得上眼的客人没几个,所以茶会上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人:副牧师、乔舒亚·格雷夫斯和他的妹妹,还有维格兰医生和他的妻子。喝完茶,格雷夫斯小姐会弹一两首门德尔松[12]的《无词歌》,凯利夫人会唱《燕子归家去》或是《小马快快跑》。

不过凯利家不经常办茶会,一来准备工作烦琐,二来客人一走就觉得累瘫了。他们喜欢自己喝茶,喝完茶玩儿几局双陆棋。凯利夫人总是想办法让丈夫赢,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输。晚上八点吃一顿冷餐,都是中午剩下的残羹冷炙,因为玛丽·安忙完下午茶就什么活儿都不想干了,吃完饭凯利夫人还会帮着一起收拾桌子。她一般只吃黄油配面包,外加一点炖水果,但是牧师还会吃一块冷肉。晚饭一吃完,凯利夫人就打铃做晚祷,祷告完菲利普就该上床睡觉了。每次玛丽·安帮他脱衣服他都坚决反抗,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赢得了自己穿衣脱衣的权利。九点钟,玛丽·安把当天下的鸡蛋装在篮子里拿进来。凯利夫人在每个鸡蛋上写下当天的日期,再把总数记在一个本子上,然后就挎着篮子上楼去了。凯利先生还要继续读一会儿他那些旧书,十点的钟声一敲响他就起身熄灯,跟着妻子睡觉去了。

菲利普刚来的时候一时定不下来他该哪天晚上洗澡。厨房的锅炉坏了,烧水很费事,热水总是不够用,没办法一天供两个人洗澡。整个布莱克斯特布尔只有威尔森先生家有专门的浴室,大家觉得他这是炫富。玛丽·安星期一晚上在厨房洗澡,因为她喜欢干干净净地开始新一周的工作;威廉伯父不能星期六洗,因为第二天教堂有一大堆事要忙,而他洗完澡总是会觉得有些疲惫,所以就星期五洗;出于同样的原因,凯利夫人星期四洗。这样看来菲利普自然就该星期六洗了,可是玛丽·安说她星期六晚上不能让炉子一直烧着,再说她第二天又要做饭又要烤面包,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星期六晚上还得给他洗澡,这让她怎么吃得消?这孩子一看就不会自己洗澡嘛!凯利夫人不好意思给男孩洗澡;牧师要准备布道稿,更不可能帮他洗,但他坚持要让菲利普在星期六洗澡,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接第二天的主日。玛丽·安说她宁愿卷铺盖走人也不肯这样任人使唤,在这里干了十八年的活,竟然还要给她增加负担,他们怎么就不能体谅她一下呢。这时候菲利普突然说他谁都不要,他完全可以自己洗。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是玛丽·安又说他自己肯定洗不干净,与其看着他一身脏兮兮的——倒不是为了让他干净体面地面对上帝,而是因为她受不了没洗干净的小子——还不如她自己累死累活地帮他洗,哪怕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呢。

7

星期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凯利先生老说,在他的堂区就他一个人一周要工作七天。

这一天家里所有人都比平时早起半个钟头。八点钟,玛丽·安准时敲响牧师卧室的房门,凯利先生躺在**嘟嘟哝哝:可怜的牧师啊,休息日也不能赖床。凯利夫人穿衣打扮的时间也比平时久一些。九点钟,她有些气喘吁吁地赶到楼下吃早饭,刚好赶在丈夫前一步。凯利先生的靴子已经提前放在炉子边烘着。星期天的晨祷比平时长一些,早餐也更加丰盛。吃完早餐,牧师把领圣餐[13]用的面包切成薄片。菲利普被特别准许切掉面包皮,又被吩咐去书房拿一个大理石镇纸。凯利先生用镇纸把面包片压得薄而光溜,然后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准备多少面包得视天气而定:刮风下雨的时候没什么人去教堂,风和日丽的时候虽然去的人多,但也没几个人待到领圣餐的环节;天气干爽的时候走路去教堂很舒服,却又不至于晴好得让人想赶紧溜出去,这种时候领圣餐的人最多。

接着凯利夫人从餐具室的橱柜里取出圣餐盘,牧师用一块岩羚羊皮把它擦得锃亮。十点钟,马车到了,凯利先生一脚蹬上靴子。凯利夫人还得花几分钟戴软帽,这时候牧师穿着层层叠叠的大袍子站在门厅里整装待发,脸上那副表情活像古代基督徒等着被领进斗兽场殉道似的。真不可思议,都已经结婚三十年了,妻子竟然还不能在主日早上按时出门。她终于来了,穿着一身黑绸缎衣服;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喜欢教牧人员的妻子穿得有颜有色,到了星期天更是一定要妻子穿黑色。有时候凯利夫人会跟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大起胆子在软帽上插一支白羽毛,或是别一朵粉蔷薇,但是牧师每次都要她摘下来,说他不跟妖艳**去教堂。作为女人,凯利夫人唉声叹气;可是作为妻子,却不得不从。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牧师突然想起来还没人把他的鸡蛋拿来。她们都知道他一定要吃一颗生鸡蛋润嗓子,家里两个女人,却没一个把他的需要放在心上。凯利夫人责怪玛丽·安,玛丽·安回嘴说,她怎么可能样样事情都记得,说着赶紧跑去拿了颗鸡蛋过来。凯利夫人把鸡蛋敲进一杯雪莉酒里搅散,牧师一口吞了下去。最后,圣餐盘被小心翼翼地放上了马车,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马车从红狮车行过来,车上有股怪怪的发了霉的稻草味。一路上两边的车窗都关着,以免牧师着凉。教堂司事[14]已经站在门廊口等着拿圣餐盘。牧师径自往法衣室走去,凯利夫人和菲利普则在牧师家属席就座。她照例拿出六便士放在面前,又给了菲利普三便士,一会儿奉献的时候好放进盘子里。教堂里慢慢坐满了人,礼拜开始了。

伯父在上面讲道,菲利普在下面越坐越无聊,可他一动凯利夫人就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一直等到唱完最后一轮赞美诗,格雷夫斯拿着奉献盘在信徒中穿梭时,菲利普才又有了些兴趣。

等全部人都走了,凯利夫人走到格雷夫斯小姐坐的那排长凳,一边等两位先生出来一边拉几句家常。菲利普走进法衣室,伯父、副牧师还有格雷夫斯先生都还穿着白法衣。凯利先生把祝圣的面包递给他,说他可以把这些剩的面包给吃了。以前都是他自己吃,就这么扔了好像有些亵渎上帝,正好菲利普食欲旺盛,可以帮他摆脱了这个义务。他们数了数收到的钱,基本上都是一便士的,还有几个六便士、三便士的。每回里面都有两个一先令[15]的硬币,一个是牧师放的,一个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有时候还有一弗罗林[16]。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每次都是同一个人放的,那人不是布莱克斯特布尔本地的。凯利先生不禁寻思这人到底是谁。不过那人大手大脚投币的时候正好被格雷夫斯小姐看在眼里,她告诉凯利夫人那人是从伦敦来的,已经结了婚,也有了孩子。坐车回家的路上凯利夫人又把这消息告诉了牧师,牧师打定主意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给预备副牧师协会捐款。凯利先生问妻子菲利普有没有乖乖听话,凯利夫人又说维格兰夫人穿了件新披风、科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听说菲利普斯小姐订婚了。等他们回到牧师公馆的时候,个个都觉得自己辛苦了大半天,中午该好好吃一顿。

吃完午饭,凯利夫人回房休息,凯利先生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儿。五点钟喝下午茶,牧师吃了个鸡蛋好为晚祷仪式补充精力。凯利夫人晚上就不去了,这样玛丽·安想去就可以去,不过她还是会在家里读一遍祷文,唱几首赞美诗。晚上凯利先生走路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走在漆黑的乡村公路上,菲利普心里感到莫名的震动。远处的教堂灯火辉煌,一点一点向他们靠近,看上去非常亲切。刚开始跟伯父在一起他还很害羞,但是现在他已经慢慢熟悉了伯父。他常常会把手轻轻放进伯父的掌心,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家里就吃晚饭。凯利先生的拖鞋已经准备好,摆放在炉火前的脚凳上,旁边是菲利普的拖鞋,一只是小男孩穿的样式,另一只有些畸形,看上去怪模怪样的。菲利普实在累坏了,上楼睡觉的时候玛丽·安给他脱衣服他也没有反抗。玛丽·安帮他掖好被子,亲了亲他。菲利普渐渐对她萌生了爱意。

8

菲利普是家中独子,向来过着孤单的生活,住到牧师公馆以后他并不比母亲在世时更加孤单。他和玛丽·安成了朋友。玛丽·安三十五岁,身材矮小丰满,出身于渔民家庭,十八岁就到牧师公馆帮佣。这是她服侍的头一户人家,她也不打算走,不过时不时暗示他们“她要嫁人了”,以此来吓唬她那两个胆小怕事的男女主人。玛丽·安的父母住在渔港街附近一个小屋里,她晚上收工以后会去看看他们。她给菲利普讲了很多大海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渔港附近那些狭窄的巷子在他稚嫩的幻想中平添了许多浪漫气息。有天晚上他问能不能跟玛丽·安一起回家,可是伯母担心他染上什么病,伯父又说什么近墨者黑——他一向不喜欢渔民,总觉得他们野蛮粗俗,去的又是不信国教的礼拜堂。可是菲利普在厨房里比在客厅里自在多了,一有机会他就把玩具拿到厨房去玩儿。伯母觉得这没什么,她不喜欢家里乱糟糟的,虽然她也知道男孩子就是不太爱干净,可她还是宁愿他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在其他地方捣乱会搞得他伯父心烦,他总是念叨该把他送去学校了。凯利夫人觉得菲利普还太小,不能去上学。她心疼这个没了妈的孩子,可她每次想赢得他的好感时,都表现得很不自然,菲利普也很不好意思,每次接受伯母的示好时,脸色都阴沉沉的,弄得她非常受伤。有时候她听到他在厨房里尖着嗓门咯咯大笑,可她一进去他就马上默不作声了。玛丽·安跟她解释他们在笑什么,他就在一边涨红着脸。凯利夫人听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只好勉强挤出个笑容。

“他跟玛丽·安在一起好像比跟我们在一起更开心,威廉。”她从厨房回来接着做针线活儿的时候说。

“一看就是小时候没教好,欠管教。”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第二个星期天发生了一件倒霉事儿。吃过午饭,凯利先生照例躺在客厅里打盹儿,但是他心情很烦躁,翻来覆去都睡不着。那天早上他用几个烛台装饰了一番圣坛,不料遭到了乔舒亚·格雷夫斯的强烈反对。那些烛台是他从特坎伯雷买来的二手货,他觉得看起来非常不错,可乔舒亚·格雷夫斯却说那是天主教的玩意儿。这样的嘲弄总是能点燃他心里的怒火。牛津运动[17]期间他正在牛津念书,这场运动以爱德华·曼宁退出国教改宗天主教告终。他对罗马天主教怀有几分同情。在布莱克斯特布尔这样的低教会派[18]堂区,礼拜仪式向来相对简朴,但他很乐意做得华丽繁复一些,他内心深处偷偷渴望安排队列、点蜡烛,不过焚香他是不赞成的。他很讨厌新教徒这个词,并且自称是天主教徒。他常说罗马教会假借天主教之名,妄称自己是罗马天主教,而英国国教才是真正意义上最好、最完整、最崇高的天主之教。想到自己的脸刮得干干净净,颇有牧师的样子,他很是自得。年轻时他那种清心寡欲的气质更让人觉得他是个牧师。他经常讲起在法国布洛涅的一次旅行,跟往常一样,为了省钱妻子没有陪他同去。当时他正坐在一间教堂里,教堂的神父竟然走到他面前,请他为大家讲经布道。他坚持认为未领圣俸的牧师要独身禁欲,手下的副牧师一旦成家就被他辞退。可是有一回选举的时候,自由党人在他的花园栅栏上写了几个蓝色大字“此路通罗马”,却搞得他勃然大怒,他扬言要起诉布莱克斯特布尔的自由党领导人。这会儿他躺在沙发上暗下决心,不管乔舒亚·格雷夫斯说什么,他也不会把那些烛台从圣坛上撤下来,这样想着他又气冲冲地骂了几声“俾斯麦”。

突然他听到哗啦一声。他一把扯下盖在脸上的手帕,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快步走进餐厅。菲利普正坐在桌子上,身边散落着一堆积木。他刚刚建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因为地基有些缺陷,整个城堡哗啦一下全倒了。

“你拿这些积木干吗呢,菲利普?你不知道星期天不准玩游戏吗?”

菲利普惊恐地看着伯父,小脸习惯性地涨得通红。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这么玩儿。”他回答。

“我敢肯定你亲爱的妈妈从来没允许你做这么可恶的事情。”

菲利普不知道这是一件可恶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不想让人觉得妈妈竟然会同意他做这样的事情。他垂下脑袋没有吭声。

“难道你不知道在星期天玩耍是非常非常可恶的吗?不然你觉得星期天为什么要叫安息日呢?你今天晚上还要去教堂,下午就违背上帝的戒律,你怎么好意思面对你的造物主呢?”

凯利先生让他马上把积木收走。菲利普收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看着他。

“你真是太调皮了!”他又说了一遍,“想想你可怜的母亲在天之灵得有多伤心。”

菲利普几乎要哭出来了,可他本能地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掉眼泪,于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凯利先生坐在他那张扶手椅上,随手拿起本书翻来翻去。菲利普站在窗户边。牧师公馆与通往特坎伯雷的马路之间有一段距离,从客厅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条半圆形的草坪,草坪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空阴郁灰暗。菲利普难过极了。

过了一会儿玛丽·安进来摆放茶水,路易莎伯母走了下来。

“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不好。”他回答,“菲利普弄得到处响,我连眼睛都合不了。”

这话不完全属实,他是想着自己的烦心事才睡不着。菲利普闷闷不乐地听着,他记得自己只弄出了一声响,伯父怎么会在这之前之后都睡不着呢。凯利夫人问他怎么了,牧师说了详情。

“他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呢。”他最后说了一句。

“哦,菲利普,你肯定很抱歉吧。”凯利夫人赶紧帮他说话,生怕这孩子在伯父心里显得更加可恶。

菲利普一声不吭,继续大口嚼着面包黄油。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阻止着他,可他就是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肯说出口。耳根子阵阵刺痛,他忍不住想哭,可他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样怄气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凯利先生说。

大家沉默着喝完了下午茶。凯利夫人时不时偷偷瞟一眼菲利普,但牧师故意无视他。等他看见伯父上楼准备换衣服去教堂时,他赶紧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牧师下来看见他时却对他说:

“菲利普,你今晚别去教堂了,你现在这样的心态不能进入上帝的殿堂。”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脸颊涨得通红。他默默站在那里看着伯父戴起宽边帽,穿上大袍子。凯利夫人像往常一样走到门口目送他,然后转身安慰菲利普。

“没事儿的,菲利普,下个星期天你就不会调皮了,是不是?到时候伯父就会带你一起上教堂了。”

她帮他摘了帽子、脱了外套,把他领回餐厅。

“我们一起来读晚祷文好不好?然后我们弹脚踏风琴唱圣歌,你说怎么样?”

菲利普坚决地摇了摇头。凯利夫人吃了一惊,如果他不肯一起读晚祷文,她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那伯父回来前你想做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问。

菲利普终于开口了。

“你别理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领情的话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和你伯父都是一心为你好吗?你就一点儿都不爱我吗?”

“我恨你。你死了才好。”

凯利夫人倒抽一口凉气。菲利普把话说得咬牙切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一时无言以对,一屁股跌坐在丈夫的扶手椅里。她多想好好疼爱这个孤苦伶仃又跛脚的孩子,又是多么急切地渴望得到他的爱——她无法怀孕,膝下无子,虽说这显然是上帝的旨意,可是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她还是心痛不已——想到这里她泪如泉涌,一颗颗眼泪从她的脸庞缓缓滑落。菲利普惊奇地看着她,她掏出手帕任自己放声痛哭,菲利普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她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愧疚,默默走到她身边亲了亲她。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她,之前都是叫他亲他才亲。可怜的老妇人——裹在黑绸缎衣裙里的身体如此瘦小,蜡黄的脸上布满皱纹,螺旋形状的卷发很是滑稽——把菲利普抱到大腿上,用胳膊搂着他,哭得仿佛心都要碎了。然而她流泪部分是因为幸福,因为她感觉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以一种全新的爱来爱着他,因为这孩子让她承受了痛苦。

9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牧师照例要去客厅打盹儿,正做着睡觉前的准备(他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要遵循一定的仪式),凯利夫人也正要上楼,这时候菲利普问道:

“不让我玩儿游戏的话,我干什么好呢?”

“你就不能乖乖坐着不吵不闹吗?”

“我总不能乖乖坐到下午茶的时候呀。”

凯利先生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天寒地冻,没办法让他去花园里玩儿。

“我想到你可以干什么了,你可以把今天的短祷词背下来。”他把那本祷告用的《公祷书》从风琴上拿下来,一直翻到他想要的地方。

“这段不长。要是我进来喝茶的时候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就奖励你吃一个鸡蛋尖。”

凯利夫人把菲利普的椅子拉到餐桌边——他们这时候已经给他买了一张高脚椅——把书放在他面前。

“人一闲下来,魔鬼就给他找事干[19]。”凯利先生说。

他往炉子里添了些煤,这样等他进来喝茶的时候炉子就烧得很旺了。接着他走进客厅,松开领子,把沙发上的垫子摆好,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凯利夫人想着客厅里有点儿冷飕飕的,于是从门厅拿了条毯子进来。她把毯子搭在丈夫的腿上,帮他把脚边掖好,然后又把窗帘放下来,免得光线晃眼睛。看见他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客厅。牧师今天心无挂碍,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还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那天是主显节[20]后的第六个星期天,当天的祷词是这样开头的:“主啊,你的圣子已经显现,他将摧毁魔鬼之恶行,使我等成为你的子民,成为永生的后嗣。”菲利普把这段话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开始出声地读起来,可是很多字都不认识,句子结构也很奇怪,背来背去都最多只能记住两行,而且他总是背着背着就走神了。公馆四周的墙根下种了许多果树,他看着一根细长的枝条不时敲打着玻璃窗,一会儿又看看窗外,花园外面的田野上羊儿在木然地吃着草。他感觉脑子里像打了结一样。突然他一阵恐慌,喝下午茶的时候怕是背不出来了,于是赶紧一遍又一遍飞快地小声读起来。他不指望自己能读懂,只求像鹦鹉学舌一样死记下来。

凯利夫人这天下午睡不着觉,到了四点钟的时候已经睡意全无,于是干脆起身下楼。她想先听菲利普背一遍祷词,确保他背给伯父听的时候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样就能让伯父满意了,他就会明白这孩子心术还是正的。凯利夫人走到餐厅门口正准备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声音,她猛地收住脚步,心里咯噔一下。她转身悄悄从前门溜出去,绕着屋子走到餐厅的窗户边,小心翼翼往里瞧。菲利普还在她端给他的那张椅子上坐着,可是他趴在桌子上,小脑袋埋在胳膊肘里,哭得非常绝望。她看见他的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吓坏了。这孩子在她的印象中一直都非常冷静,她以前从来没见他哭过。现在她才意识到,他之所以表现得那么冷静,是因为他对表露自己的情感有种本能的羞耻——他连哭都要躲起来。凯利夫人顾不得想丈夫讨厌被人突然吵醒,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客厅。

“威廉,威廉!那孩子哭得心都要碎了!”

凯利先生坐起身,扯开裹在腿上的毯子。

“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也不知道……哦,威廉!我们可不能让这孩子这么难过呀。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错吗?要是我们养过孩子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利先生一脸困惑地看着她。遇到这种事情他完全束手无策。

“不会是因为我让他背祷文就哭吧,那段话最多不超过十行呢。”

“要不我拿些图画书给他看看,威廉?有几本讲圣地[21]的书,总该没什么坏处。”

“好吧,我没意见。”

凯利夫人往书房走去。凯利先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图书,每次去特坎伯雷,他都要在二手书店逛一两个钟头,然后带回来四五本发了霉的旧书。不过他从来不看,因为他早就没了阅读的习惯,只是喜欢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有插图的就看一下插图,封面坏了就补一下封面。他喜欢雨雪天,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用鸡蛋清和熬胶锅自制胶水,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把那些破了的四开本俄国皮革封面粘好。他有很多本配着金属版画插图的旧游记,凯利夫人很快就找到了两本讲巴勒斯坦的书。她拿着书往餐厅走去,走到门口她故意咳嗽了几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擦干眼泪平复心情。她怕他被人撞见哭鼻子会觉得丢脸。她把门把手拧得咔嗒响,这才走了进去。菲利普正埋头看着祈祷书,两只小手挡住眼睛,怕伯母看出来他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