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一切都办妥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全民休假的时节即将来到。于是,我关闭了莫尔顿学校,并提醒自己不能在临别时让学生空手而归。好运不但使人心胸开朗,也使人出手阔绰。在我们已经得到许多的时候,拿出一点分给别人,只是让非同一般的激动心情有个宣泄的出口罢了。我早就愉快地感到,我的许多乡下学生都喜欢我。在我们分别时,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她们朴素而强烈地表达了对我的爱。发现自己能在她们天真无邪的心里确实占据一个位置,我深感满意。我答应她们,以后每礼拜一定去看她们一次,还要在学校里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现在班上有六十个女孩,我目送她们在我面前鱼贯而出,然后锁上了门。里弗斯先生过来的时候,我正手拿钥匙站在那儿,特意跟五六个最好的学生说几句告别的话。这几个学生,可以说是英国农民阶层中能找到的最体面、最可敬、最谦逊也最有见识的姑娘。这样的评价很高,因为就欧洲所有的农民来说,英国农民毕竟是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有自尊的。在那以后,我曾见过一些“法国农妇”[1]和“德国农妇”[2],同我的莫尔顿姑娘相比,就连最出色的也显得无知、粗俗和愚蠢。

“你认为这段时间的努力得到回报了吗?”她们走了之后,里弗斯先生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趁自己年轻力壮时做一些真正有益的事,会给你带来快乐?”

“毫无疑问!”

“你才辛苦了几个月!如果将一生都献给提高自己同类的事业,是不是很有价值?”

“是的,”我说,“可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才能,也要享受自己的才能。我现在就要享受。别让我再为学校的事劳心劳力了。我已经离开学校,只想尽情地度过假期。”

他变得严肃起来:“怎么啦?你怎么突然显得这么急迫?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活跃起来,尽我所能地活跃起来。首先,我得请求你给汉娜自由,另找一个人服侍你。”

“你需要她?”

“对,跟我一块儿去‘荒原之家’。黛安娜和玛丽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回来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迎接她们。”

“我明白了。我还以为你是急着要去哪儿旅行呢。这样更好。让汉娜跟你去吧。”

“那叫她明天做好准备。这是教室的钥匙,我小屋的钥匙明天早上再给你。”

他接过钥匙。“你交出钥匙倒是挺高兴的。”他说,“我不大明白你的心情怎么会如此轻松,因为我不知道你放弃这份工作后,要找个什么工作来代替。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有什么打算?什么志向?”

“我第一个目标就是彻底清扫——你明白这个词的全部意义吗?——把‘荒原之家’从房间到地窖都清扫干净。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无数抹布把家里的一切都擦得重新闪闪发光。第三个目标是以数学的精确度安排好每把椅子、每张桌子、每张床、每块地毯的位置。然后,我要把每间屋子的炉火都烧得旺旺的,用的煤块和泥炭多到叫你几乎破产。最后,在你妹妹预计到达前的两天,汉娜和我要打鸡蛋,拣葡萄干,磨香料,配制圣诞节蛋糕料,剁馅儿准备做肉馅饼,还要举行其他一些烹调仪式。无论我怎么说,你这样的门外汉都无法充分理解我们会有多忙。总之,我的目标是:在下礼拜四以前,为黛安娜和玛丽尽善尽美地准备好一切。我的志向是,在她们到来时,给她们一个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淡淡一笑。他还是不满意。

“目前来看,这些都挺好。”他说,“不过,说正经的,我相信在第一阵快活的冲动过后,你会看得更高远点,不会仅仅局限于家庭的亲情和欢乐。”

“这可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我插嘴道。

“不,简,不。这世界并不是享乐的地方,不要试图把它变成那样。这世界也不是休息的处所,不要变得懈怠懒惰。”

“恰恰相反,我就是要忙碌起来呢。”

“简,我现在暂时原谅你。我给你两个月的宽限,让你充分享受你所处的新环境,痛快品味刚发现亲属的喜悦。可是,在那以后,我希望你开始把眼光放远些,超越‘荒原之家’和莫尔顿,超越姐妹圈子,超越文明富裕生活中那自私的平静和肉体的舒适。我希望你的精力会再次充沛得令你不安。”

我惊讶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这样说话近乎不怀好意。我想像女王那样称心如意,你却要搅得我心烦意乱!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这些才能是上帝赐给你的,有朝一日,他必定会跟你仔细算账[3]。简,我会密切而焦急地关注你——这个我要提前告诉你。你要竭力避免过分热衷于庸俗的家庭欢乐。不要执着于肉体上的联系。把自己的坚定和热忱留给合适的事业,不要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事情上。你听见了吗,简?”

“听见了,就像你在说希腊语似的。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4]感到快乐。我一定会快乐的。再见!”

我在“荒原之家”很快乐,干得也很起劲,汉娜也一样。她入迷地看着我把房子弄得天翻地覆,看着我高高兴兴地忙来忙去,又是刷,又是扫,又是洗,又是烧。经过一两天“混乱之中再添混乱”[5]之后,终于在我们自己制造的混乱中渐渐恢复了秩序,这着实让人高兴。此前我已经去了一趟谢×××市,购置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哥表姐们赋予我自由处置权,可以随意改变家中的布置,还为此专门拨了一笔钱。我让常用的客厅和卧室保持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再次看到这些朴素的旧桌椅和旧床铺,肯定比看到最时髦的家具更欢喜。不过,添置些新东西还是必要的,好让她们回家时体会到新鲜和刺激,而这正是我期望家里能给人的感觉。我换上了漂亮的深色新地毯和新窗帘,摆上几件精心挑选出来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铜器,配上新的床罩、镜子和梳妆台上的梳妆盒。有了这些,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它们看上去新鲜却不刺眼。我用老红木家具和深红色椅套彻底重新布置了备用的一间客厅和一个卧室。我在过道上铺了帆布,在楼梯上铺了地毯。一切安排就绪后,我认为,尽管从外部看,“荒原之家”是这个隆冬季节里荒凉、凄清的标本,但从内部看,它完全就是明亮、朴实、舒适的典范。

重要的礼拜四终于来临了。她们预计在天黑时到达。没到傍晚,楼上楼下都已生了火,厨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汉娜和我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来了。我曾请求他在一切收拾停当之前,千万不要来家里。实际上,一想到屋里又脏又乱的景象,就足以把他吓得躲得远远的。他发现我在厨房里照管烤着的茶点蛋糕,便走到炉前,问道:“你这么干女仆的活,是不是终于心满意足了?”我的回答是请他陪我一起大体视察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才拉着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他只是在我打开的房门口朝里瞅了两眼。在楼上楼下走过一遍之后,他说我一定费了不少劳累和麻烦,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房子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但对他居所的改变之处,他没有说一个字表达欣喜。

这种沉默使我非常失望。我想,或许是这些改变扰乱了他所珍视的对某些往事的联想。我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口气无疑带着几分沮丧。

“一点也没有,恰恰相反,我看出你悉心照顾到了每一个可以引起联想的东西。事实上,我是担心你在这方面花的心思太多了,不值得。比如说,你花了多少时间来研究这个房间的布置?顺便问一句,我的那本书放到哪儿去了?”

我把书架上他说的那本书指给他看。他取下书,退到他习惯待的那个有窗户的壁凹里,看起书来。

唉,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读者。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感到,他说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是实话。生活中的人情和快乐对他没有吸引力,生活中平静的享受对他来说也毫无魅力。可以说,他活着只是为了追求——当然是追求善良和伟大的东西。但他永远不会安定下来,也不赞成他周围的人安定下来。我望着他那静止的、苍白得如同白石一般的、高高的额头——望着正专心看书的他的俊美面容——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痛苦的事。我仿佛得到神灵的启示,明白了他对奥利弗小姐的爱是什么性质。我同意他的看法,那不过是一种感官的爱而已。我明白了,当这种爱令他陷入狂热时,他会怎么蔑视自己,会怎么希望扼杀它、摧毁它,会怎么不相信这种爱能给他和奥利弗小姐带来永远的幸福。我看出,他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大自然正是用这样的材料雕出了她的英雄——无论是基督教的还是异教的——雕出了她的立法者、政治家和征服者。他是可以托付大事的坚固堡垒,但在家里的火炉边,他却往往像一根冰冷、笨重的石柱,阴郁沉闷,仿佛不应该在那里出现一样。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心想,喜马拉雅山脉,或者非洲丛林,甚至是瘟疫肆虐的几内亚海岸沼泽,对他才更适合。难怪他要躲开平静的家庭生活,这里不是适合他的环境。他的才能在这里会停滞僵化——既不能发展,也显不出长处。只有在斗争和危险的环境中——在证明勇气、发挥能力和考验毅力的地方——他才会说话和行动,如同一位领袖和长辈。而在这样的火炉边,一个快活的孩子都比他强。他选择传教士的职业是正确的——现在我彻底明白了。

“她们来啦!她们来啦!”汉娜推开客厅门,喊道。与此同时,老卡洛也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奔出门去。这时天色已黑,但可以听到辘辘的车轮声。汉娜立刻点亮了一盏提灯。马车已在小门边停下,车夫打开车门,先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是一个。我的脸转眼就埋到了她们的软帽下面,先碰到玛丽柔软的面颊,然后是黛安娜飘拂的卷发。她们欢笑着吻了吻我,又吻了吻汉娜,拍了拍高兴得差点发狂的卡洛,急切地询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匆匆进屋了。

她们从惠特克罗斯乘车过来,长途颠簸,身子都坐僵了,夜晚的寒气更是把她们冻得够呛。但一见到炉火,她们马上精神大振,笑逐颜开。车夫和汉娜把箱子拿进屋时,她们问起了圣约翰。直到这时,圣约翰才走出了客厅。姐妹俩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平静地吻了她们每人一下,咕哝了几句欢迎的话,站着听她们讲了一会儿,接着便说,她们马上就会去客厅跟他在一起,完了就像躲进避难所似的回客厅去了。

我已经点好蜡烛,方便她们上楼,但黛安娜先交代了几句好好招待马车夫的话,然后她们俩才跟我上楼。对她们房间的修缮和装饰,对新的帷幔、新的地毯、色彩鲜艳的瓷瓶,她们都很喜欢,毫不吝啬地表达满意之情。我也十分高兴,因为我的安排完全符合她们的心意,我所做的一切给她们愉快的归家之旅平添了生动的魅力。

这一晚真是太快活了。我那两位兴高采烈的表姐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又是叙述又是评论。她们的高谈阔论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寡言。看到两个妹妹,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可她们的热情洋溢和欢乐开怀却没有引起他的共鸣。这一天的大事——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让他高兴,但随之而来的快乐喧闹、喋喋不休、欢声笑语,却让他厌烦。我看得出,他在盼望平静的第二天早点到来。就在这晚的欢乐达到**时,也就是吃过茶点后大约一小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汉娜进来说:“来了个可怜的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来请里弗斯先生去看看他的母亲,她快不行了。”

“她住哪儿,汉娜?”

“在惠特克罗斯崖的崖顶上,差不多有四英里路,路上都是荒原和沼泽。”

“告诉他,我这就去。”

“说真的,先生,您最好别去。天黑之后,再没有比那更难走的路了。沼泽那边根本就没有路。再说今晚的天气太糟了——从没刮过这么猛的风。您最好还是让我传话给他,先生,说您明天一早就到。”

可他早已走进过道,披上斗篷,没有一点推托,没有一句怨言,立即出发了。当时是九点。他直到半夜才回来。虽然他又饿又累,看上去却比出发时更快活。他尽了一份职责,做了一次努力,感到自己具有行动力和克己心,对自己比以前更加满意了。

我担心接下来的整整一礼拜会使他感到厌烦。这是圣诞节的一礼拜。在这个礼拜里,我们没有固定的事情可做,把时间都用在家庭娱乐上。荒原上的空气,家中的自由,富足生活的开始,就像灵丹妙药一样,令黛安娜和玛丽的精神起死回生。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她们都欢天喜地,说个不停。她们的谈话机智、简洁、独特,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我喜欢倾听她们谈话,并且参与其中,别的任何事都不想做。圣约翰虽然并未指摘我们的快活说笑,但他有意避开了。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区很大,人口又很分散,去不同的地点走访病人和穷人就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工作。

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略作沉思后,问他道:“你的计划有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他答道。接着,他告诉我们,他离开英国的时间已经确定,就在明年。

“那么罗莎蒙德·奥利弗呢?”玛丽提醒道。这句话像是无意中从她嘴里溜出来的,因为话刚一出口,她就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收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他有吃饭时看书的不合群习惯——他合上书,抬起头来。

“罗莎蒙德·奥利弗,”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谢×××市最有背景也最受尊重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的两个妹妹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们三人又一起看着他,他像玻璃一般平静。

“这门婚事肯定订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不可能认识很久。”

“才两个月。他们是十月在谢×××市举行的郡舞会上认识的。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他们的结合没有什么障碍,而且从各方面看,这门婚事都称心如意。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拖延了。弗雷德里克爵士把谢×××的宅邸给了他们,那里一整修完毕,可以住人了,他们就结婚。”

这次谈话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独自待着的时候,很想去问问他,有没有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可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需要同情,我非但不敢主动给他安慰,而且想到之前的冒失,还感到有点羞愧。何况,我已经久未同他交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他又用沉默冰封了一切,我的坦率也被冻在了下面。他并没有遵守诺言,把我当亲妹妹一样对待。他总是在我和他妹妹之间做出一些细微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样做完全无助于增进热诚的亲情。总之,虽然我现在被他认作亲人,和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当初他只把我看作乡村女教师的时候。想起他曾对我说了那么多知心话,我简直不理解他现在为何会如此冷淡。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从俯身面对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时,我不免大感惊讶。他说:“你瞧,简,仗已经打了,而且打胜了。”

听他这话,我心头一惊,没有马上作答。迟疑片刻后,我答道:“但你不觉得,你就像那些付出重大代价才取得胜利的征服者吗?要是再来这么一仗,你岂不是就毁了?”

“我想不会。即使真是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仗要我去打了。这场战争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已经清扫干净了,我要为此感谢上帝!”说完,他又将目光转移到文件上,陷入了沉默。

随着我们(黛安娜、玛丽和我)共同的欢乐渐趋平静,我们又恢复了平时的习惯和正常的学习。圣约翰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坐在同一间屋子里,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进行百科全书式的阅读课程(这令我既敬畏又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钻研自己的神秘学问——某种东方语言。他认为,掌握这种语言对实现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大家如此忙碌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显得十分安静和专心,只是他那双蓝眼睛会时常离开古怪的语法,瞟来瞟去,有时还会用出奇专注的目光盯着他的同学。一旦被觉察,他就会立刻收回视线,但不时又会转回来,搜索我们的桌子。我对此感到很纳闷儿。同样让我想不通的是,我每礼拜去莫尔顿学校一次,这在我看来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却会毫无例外地表示十分满意。令我越发不解的是,如果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他的两个妹妹劝我不要去,而他总是不把她们的担心当回事,鼓励我不管天气如何,都要去完成使命。

“简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弱者。”他会说,“她同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暴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比许多更强壮的人更能忍受气候的变化。”

有时候,我回到家里时已经疲惫不堪,被风雨折磨得够呛,可我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我看得出,我一抱怨他就会生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坚韧不拔,他就会开心,反之就会特别恼火。

然而,一天下午,我却获准待在家里,因为我真的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阅读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东方书卷。当我完成翻译,改做别的练习时,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处在他蓝眼睛的监视之下。我不知道他这样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多久。他那目光是那么锐利,又是那么冷漠,一时间我竟迷信起来——好像自己正和什么神秘的东西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简,你在做什么?”

“学德语。”

“我要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

“你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我一定要你这么做,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接着他解释说,印度斯坦语就是他自己眼下正在学习的语言,随着学习的深入,很容易忘掉开头学的东西。要是能教个学生,就可以一遍遍复习基础知识,牢记于心,这对他将是极大的帮助。他说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间犹豫了一段时间,但最终选择了我,因为他发现,三个人当中,我能坐下来专心做事的时间最久。我愿意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做出牺牲的时间不用太长,因为现在离他出发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拒绝的人。你会发现,他的每一种感受,不管是痛苦还是愉快,他都铭刻于心,永不磨灭。我同意了他的要求。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学生已转投哥哥门下,便大笑起来。她和玛丽一致认为,圣约翰是绝不可能说服她们走出这一步的。他平静地回答道:“这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位很耐心、宽容,但又非常严格的老师。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当我达到他的期望时,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对我大加赞赏。渐渐地,他获得了某种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头脑丧失了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缚人。他在身边时,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一种讨厌的、挥之不去的直觉提醒我,轻快活泼(至少在我)是他厌恶的。我完全意识到,只有保持严肃认真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工作才合他的意。只要有他在场,即便你想采取别的什么态度工作也是徒劳的。我被一种可以冻结心智的魔力所控制。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他说“做这事”,我就做这事[6]。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奴隶状态。有好多次,我都希望他可以像以前那样忽视我。

一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他的两个妹妹和我都站在他身边,向他道晚安,他照例一一吻了她们,然后又照例朝我伸出手。黛安娜一时性起,想开个玩笑——她可没有痛苦地被他的意志所左右,因为她自己的意志也很坚强,只是方式不同——嚷道:“圣约翰!你老是说简是你的三妹,却没把她当三妹对待。你应该也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面前。我觉得黛安娜真会挑事,心里乱糟糟的,很不舒服。正当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和感觉时,圣约翰低下头,那张希腊式的脸与我的齐平,眼神锐利地探询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没有大理石吻或者冰吻之类的东西,否则我就要说,我的牧师表哥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吻。不过,也许会有实验性的吻吧,那他给我的就是实验性的吻。吻完之后,他看着我,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结果并不明显。我肯定自己没有脸红,也许只是变得有点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个吻有点像加在我镣铐上的封印。打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忽略过这个礼节。而我接受亲吻时的严肃和安静,似乎让这种仪式在他眼中更添了某种魅力。

至于我,我每天都希望能更讨他喜欢。可我一天胜似一天地觉得,要做到这一点,我必须抛弃一半天性,扼杀一半才能,强行改变兴趣爱好,迫使自己从事并非天生爱好的事业。他要训练我达到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一心想要达到他提出的标准,为此每时每刻都在经受折磨。然而,这种事是我不可能做到的,正如我不端正的五官不可能塑造成他那端正的古典脸型,我闪烁不定的绿眼睛不可能呈现出他的眼睛那种海蓝色和严肃的光芒一样。

然而,目前奴役我的,还不只是他的支配地位。最近,我动不动就显得很伤心。一个腐蚀心灵的恶魔盘踞在我的心头,吸干了我幸福的源泉——这恶魔就是忧虑不安。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环境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忘掉了罗切斯特先生。但我一刻也没有忘。我依然思念着他,因为这种思念不是能被阳光驱散的雾气,也不是能被暴风雨冲刷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那是一个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注定要跟刻着它的石碑一样持久。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始终渴望知道他的情况。在莫尔顿的那段日子,每晚一回到小屋,我就会思念他。现在,在“荒原之家”,每晚一回到卧室,我就会为他陷入沉思。

为遗嘱的事,我必须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我在信中问过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住址和健康情况。但正像圣约翰猜想的那样,布里格斯先生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又写信给费尔法克斯太太,恳请她告诉我这方面的消息。我满以为这下肯定能达成目的,肯定很快就能得到答复。令我惊讶的是,两个礼拜过去了,却依然音信全无。两个月过去了,邮件天天都来,却始终没有我的信,我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

我又写了一封信,因为第一封信有可能寄丢了。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它像上次那样闪耀了几个礼拜,然后也像上次那样,摇曳着暗淡下去。我连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收到。在徒然的期盼中,半年的时间浪费了,我的希望随之破灭。我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明媚的春光照耀着我,我却无心欣赏。夏天快到了,黛安娜想努力让我振作起来,她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好,希望陪我一起去海滨。圣约翰表示反对,说我不需要消遣,而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散漫了,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他就是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才延长了我的印度斯坦语课程,并更迫切地要我把它学好。而我就像一个傻瓜,从没想过反抗——我没法反抗他。

有一天,我开始学习时,情绪比往常更低落。这种低落是强烈的失望导致的。早上汉娜告诉我,收到我的一封信。我下楼去取,几乎肯定我盼望已久的消息终于来了,结果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一封无关紧要的事务函。失望引起的痛苦让我流下了眼泪。现在,我坐在那儿,面对一位印度作家晦涩的词句和华丽的比喻,不禁再次热泪盈眶。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跟前去朗读。我刚要开口就哽咽了,泣不成声。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黛安娜在休息室里练琴,玛丽在花园里做园艺——这是个非常舒服的五月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我的同伴对我的这种情绪并没表示吃惊,也没问我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说:“我们休息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

我急忙把这阵感情的迸发竭力抑制下去,而他镇静、耐心地靠着书桌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医生在用科学的眼光观察病人,对病人身上突发的险情不仅早有预料,而且洞悉透彻。我忍住啜泣,擦干眼泪,低声说自己这天早上不太舒服,然后重新做起功课,并且完成了。圣约翰收起我和他自己的书,锁上书桌,说道:“好了,简,现在你该去散步了,跟我一起去吧。”

“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今天上午我只要一个同伴,而且必须是你。穿戴好衣服,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往沼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一会儿就跟上来。”

我不知道怎么折中。在同自己截然相反的独断冷酷的人物打交道的时候,我这辈子从不知道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还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奉行一种办法,直到忍无可忍,最终爆发——有时像火山喷发般猛烈——转而奉行另一种办法。眼前的情况还没有给我反抗的理由,我眼下的心境也不想去反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后,我就和他并肩走在了那条幽谷的荒僻小径上。

微风从西面吹来,拂过小山,送来石楠和灯芯草的芬芳。蓝天中没有一丝云彩。春雨过后,溪水上涨,沿着山谷奔腾而下,水流充沛而清澈。水面反射着太阳的金光,倒映着天空蓝宝石的色泽。我们往前走去,离开小径,踏上了柔软的草地。草儿嫩得好比苔藓,绿得如同翡翠。草地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小白花,还装饰着繁星一般耀眼的小黄花。不知不觉间,四周的小山已把我们团团围住,因为蜿蜒的幽谷的尽头正是群山的中心。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圣约翰说。这时我们碰到了一些散落的岩石,它们就像是脱队的散兵,而它们的大部队守卫着一个隘口似的地方。隘口的外面,山溪倾泻而下,形成了一道瀑布。而再远一点,山峦抖掉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石楠做衣服,巉岩做宝石——在那里,山峦的野性被放大成荒凉,清爽被替换成苦涩;在那里,山峦为孤寂守护着仅存的希望,为僻静守护着最后的避难所。

我坐了下来,圣约翰站在我旁边。他抬头望了望前面的隘口,又低头看了看后面的山谷。他的目光随着溪流漂走,然后又转而扫视给山溪染色的无云晴空。他脱下帽子,让微风吹拂着头发,亲吻着额头。他似乎在跟这个他经常来的地方的守护神交流,用目光在同什么东西告别。

“我会再见到它的,”他大声说,“在梦中,当我睡在恒河边的时候。在一个更久远的时刻——当我再次陷入沉睡——在一条更阴暗的溪流边,我还会再见到它。”

多么奇怪的言辞,多么奇怪的爱!一个朴实的爱国者对祖国的热爱!他坐下来,有半小时,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没对我说,我也没对他说。这段时间过后,他才重新开口道:“简,再过六个礼拜,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东印度人号’上订了舱位,六月二十日启航。”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因为你在为他工作。”我答道。

“是的,”他说,“为上帝工作是光荣而愉悦的。我是永远正确的主的奴仆。指引我这次远行的不是凡人。我的同类如同虫子般软弱,我不会服从他们漏洞百出的法律,也不接受他们的错误领导。我的国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领,是尽善尽美的主。我感到奇怪,我周围的人竟然都不渴望聚到这面旗帜下来——参加这项事业。”

“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那种能力。弱者要想跟强者一起前进是愚蠢的。”

“我这话并不是对弱者说的,我想到的也不是他们。我针对的只是配得上并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的人。”

“这样的人凤毛麟角,而且也很难发现。”

“你说得对,可一旦发现了,就应该鼓励他们,敦促和劝说他们去做这样的努力——应该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天赋何在,以及上天为何赋予他们这样的天赋——应该把神谕说给他们听——应该以上帝的名义,在他的选民中给他们一个位置。”

“要是他们真的有资格从事这项工作,难道他们自己的心不会首先告诉他们吗?”

我感到一种可怕的魔力似乎正在我周围成形,在我头顶上方聚拢。我颤抖着,唯恐听到什么致命的话语,让魔力立刻奏效,将我紧紧束缚。

“那么你的心是怎么说的呢?”圣约翰问。

“我的心什么也没有说——它什么也没有说。”我答道,吓得毛骨悚然。

“那么,我得替它说。”他继续道,语气深沉而无情,“简,跟我一起去印度吧,作为我的伴侣和同事。”

山谷和天空旋转起来,山峦也在上下起伏!我仿佛听到了上天的召唤,仿佛有个异象中的使者——就像马其顿的使者那样——已经宣布:“请你过来帮助我们!”[7]可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见那个使者——我不能接受他的召唤。

“哦,圣约翰!”我叫道,“你就发发慈悲吧!”

但我祈求的这个人,在履行他认定的职责时,是既不知道慈悲,也不懂得怜悯的。他继续说:“上帝和大自然要你做传教士的妻子。他们给予你的不是姿色,而是才能。你生来就是为了辛勤工作,而不是为了享受爱情。你必须做传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应该属于我。我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快乐,而是为了我主的事业。”

“我不适合做这个,我没有这种才能。”我说。

他已料到我一开始会反对,所以听了我的话后,他一点也不生气。说真的,看他背靠危崖,双臂抱胸,板着面孔,我就知道,他早就做好了应对我持久而顽固的反抗的准备,早就积蓄了与我较量到底的耐心。他已下定决心,最终必须是自己获得胜利。

“谦卑,简,”他说,“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础。你说你不适合做这工作,你说得对。可谁又适合呢?或者说,那些真正受到召唤的人,有谁相信自己配受召唤呢?就拿我来说,我不过是一粒灰尘罢了[8]。在圣保罗面前,我承认自己是罪魁[9],但我不会因为认识到自身的罪恶就畏缩不前。我知道我的主,他不仅强大,而且公正。既然他选中一个弱小的工具来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他就一定会从他无穷的宝物中拿出一些东西,来弥补所选工具的不足。像我这样想吧,简——像我这样相信吧。我要你依靠的是永久的磐石[10],你不要怀疑,它会承受住你人类弱点的分量。”

“我对传教士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研究过传教士的工作。”

“尽管我微不足道,但在这方面,我还是能提供你需要的帮助。我可以给你安排好每一个小时的工作,一直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帮助你。一开始我可以这样做,用不了多久——因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就会跟我一样坚强,一样合适,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但我的能力——我担负这项工作的能力在哪儿呢?我感觉不到啊。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内心既没有反响,也没有触动。我没有感到**的迸发——没有感到生命的跃动——也没有听到劝诫和鼓励的声音。哦,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此刻的心灵多么像一间漆黑的地牢,一种畏缩和恐惧紧锁在它的深处——生怕被你说服了,去做我无法完成的工作!”

“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听着。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已经研究你十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对你做了各种考验。我看到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结论呢?在乡村学校,我发现你能准时而诚实地把不合你习惯和性情的工作做好。我看到你干起工作来既才华横溢,又机敏老练。你能管理人,又能赢得人心。你听到自己突然变富,心情却很平静。从这份平静中,我看到了一颗丝毫未染底马罪过[11]的心——钱财对你没有过分的影响力。你坚定而爽快地把自己的财产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为了实现抽象的公正,把其余三份都给了别人。

“我从中看到了一个为牺牲而兴奋狂喜的灵魂。你按我的意愿,温顺地放弃了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改学了另一门,只因为我感兴趣。而从那以后,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刻苦学习。从你应对困难时表现出的毫不松懈的努力和毫不动摇的性情中,我确认你具备我所寻求的所有品质。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忠实、坚定、勇敢,你非常文雅,非常英勇。别再不相信自己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作为印度学校的管理者,作为印度妇女的助手,你的帮助对我来说将无比宝贵。”

我身上的铁裹尸布收紧了。他正在缓慢而稳定地说服我。不管我怎么用力地闭上眼睛,他的最后一席话,还是把原来似乎堵塞的道路打通了几分。我的工作原本那么模糊不清,杂乱无章,但随着他的解说,竟然变得凝练起来,被他塑造出了明确的形状。他等着我的回答。我要求在冒险作答之前考虑一刻钟。

“乐意恭候。”他应道,说着站起身来,朝隘口大步走了一段路,倒在一块隆起的石楠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要我做的事,我是能够做的,我不得不看到并且承认这一点。我沉思起来,前提是如果不会丢命的话。不过,我觉得我在印度的烈日下活不久。那时怎么办?他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当我死期来临时,他会平静而神圣地把我交给创造了我的上帝。情况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离开英国,就是离开了我热爱但却空虚的国土——罗切斯特先生不在这儿了。即使他在,对我来说又会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没有他也能活下去。我一天一天地挨日子,仿佛我是在等待事情发生某种不可能的变化,让我跟他再次团聚——再没有比这更荒唐软弱的了。当然——正如圣约翰说过的那样——我必须在生活中另找一件能引起我关心的事,来代替已经失去的那一件。他现在向我提议的这项工作,不正是人所能选择、上帝所能指派的最光荣的工作吗?从这项工作高尚的目的和崇高的成果看,它不是最适合填补热情消逝和希望破灭后留下的空白吗?我相信,我应该说“好的”,但我却发抖了。哎呀!要是我跟着圣约翰,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一半。要是我去了印度,我就会过早地走向死亡。而且,从英国到印度、从印度到坟墓的空隙又将怎么填补呢?哦,我很清楚!这也明明白白地摆在我面前。为了让圣约翰满意,我会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我会让他满意,会让他的全部期望——从最细微的中心到最外围的边缘——都得到满足。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要求做出牺牲,我会做得十分彻底,我会把自己的一切——心、五脏六腑、整个人——都作为牺牲奉献到祭台上。我要向他展示他从未见过的能力和他意料不到的才智。是的,我能像他一样埋头苦干,像他一样毫无怨言。

那么,同意他的要求是可能的了。但有一点,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可他那颗做我丈夫的心,并不比那边峡谷中泛着泡沫的山溪冲刷的嶙峋巨石强多少。他珍爱我,就像士兵珍爱一件好武器,仅此而已。不嫁给他,我就永远不会因此伤心,但我能让他如愿以偿——冷静地实施他的计划——举行结婚仪式吗?明明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还能从他那儿接受婚戒,忍受爱情的一切形式(这方面我不怀疑他会一丝不苟地遵守)吗?明明知道他给予的每一个爱抚,都只是为了原则而做出的牺牲,我还能容忍吗?不!这样的牺牲太大了,我决不会接受。我可以作为他的妹妹陪他去,但不是作为他的妻子。我就这样告诉他。

我朝土墩看去,他还躺在那里,像根倒地的柱子,一动不动。他的脸转向我,两眼闪烁着警觉而锐利的光芒。他一跃而起,朝我走来。

“如果能保持自由的话,我随时可以去印度。”

“你的回答有待解释,”他说,“它不够清楚。”

“到现在为止,你一直是我的义兄,我是你的义妹。让我们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吧,你我最好不要结婚。”

他摇摇头:“在这种情况下,义兄妹关系是不行的。如果你是我的亲妹妹,那就不同了。我会带你一起去,用不着找什么妻子。但事实上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们的结合不用婚姻来神圣化并加以确定的话,就根本无法实现。现实的障碍不允许我们采取任何别的办法。你难道不明白吗,简?考虑一下吧,你那坚强的理智会指引你的。”

我确实考虑了一下。不过,我的理智只给我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既然我们不能像夫妻那样相爱,那我们就不应该结婚。于是我就这么说了。“圣约翰,”我答复道,“我把你看作哥哥,你把我看作妹妹,让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他用粗暴严厉的口气坚决答道,“这不行。你说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印度。记住——你说过这话。”

“那是有条件的。”

“好吧,好吧。关键的一点——跟我一起离开英国,在我未来的工作中同我合作——你并不反对。你实际上已经用手扶住犁了[12]。你不能出尔反尔,把手缩回去。你只能想着一个目标:怎样才能把你承担的工作做得最好?你应该简化你那些复杂的兴趣、感情、思想、愿望、目标,把所有思虑汇聚为一个目的:全力以赴、卓有成效地完成伟大的主的使命。要这样做,你就得有一个助手——不是一个哥哥,这关系太松散,而是一个丈夫。我也不需要一个妹妹,妹妹随时都可能被人从我身边带走。我需要一个妻子——一个我能在生活中施加影响、至死都能不失去的唯一伴侣。”

我一边听一边战栗。我感到他的影响已经深达我的骨髓——我的手脚都被牢牢束缚住了。

“另寻他人吧,别找我,圣约翰。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

“你是说,找一个适合我的目的——适合我的使命的人吧。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并不是作为微不足道的个人——不是作为带有人类自私情感的普通人——而是作为传教士,才希望结婚的。”

“那我就把我的精力献给这位传教士——他需要的只是这个——而不是把我自己给他。那不过是果仁外面的果皮和果壳罢了,对他毫无用处,我就自己留着吧。”

“你留不住,也不应该留。你以为上帝会为只有一半的祭品感到满意吗?他会接受一个残缺不全的牺牲吗?我倡导的是上帝的事业,我是把你招募到他的旗帜之下。我决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你不完整的忠诚。它必须是完整的。”

“哦!我会把我的心献给上帝。”我说,“你并不需要它。”

读者啊,我不想起誓说,我说这话时的语气和流露的感情中,没有一点强忍住的讥讽。在这以前,我一直暗暗害怕圣约翰,因为我还不了解他。他让我敬畏,因为他让我猜不透。我一直说不清,他有几分是圣徒,有几分是凡人。但在这次谈话中,他却暴露出了真实面目。我当着他的面对他的本性进行了剖析。我看出他也有错误,这我完全理解。坐在石楠丛生的斜坡上,看着眼前那个英俊的身影,我明白了,我是坐在一个和我一样会犯错的人脚边。覆盖在他无情而专横的面孔上的纱巾掉落了。一旦发现他身上的这些品质,我就觉得他不再完美,因而心中生出了勇气。跟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和我平等的人,我可以与他争论,还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奋起反抗。

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他就默不作声了。我当即大胆抬头去看他的脸。他的目光正俯视着我,既露出严厉的惊诧,又带着急切的探询。“她这是在讽刺,而且在讽刺我?”那目光似乎在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要忘了,这是件严肃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这种事,不论我们轻率地想还是轻率地说,都是有罪的。简,你说你要把心奉献给上帝,我相信你是真诚的。我要的只是这个。一旦将你的心从凡人身上转移到造物主身上,造物主的精神王国在世上的兴旺发达,就将成为你的主要乐趣和事业。只要是能促进达成这一目标的事,你都随时乐意去做。你会看到,我们结婚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结合,会给我们的事业多么大的推动。只有这种结合,才能让我们的命运和想法永远一致。只要摆脱一切无足轻重的异想天开,摆脱一切感情上微不足道的障碍和脆弱,摆脱一切纯属个人爱好的程度、种类、强弱和温情方面的顾虑,你就会立刻急于实现这种结合。”

“我会吗?”我简短地说。看着他那端正英俊却又严肃得出奇可怕的面容,看着他那威严但并不舒展的额头,看着他那明亮、深邃、敏锐但毫无温柔的眼睛,看着他那高高的、仪表堂堂的身材,我把自己想象成他的妻子。哦!绝对不行!当他的助理牧师和同事,完全没有问题。以那样的身份,我愿意和他远渡重洋;担任那样的职务,我可以和他一起在东方的烈日下,在亚洲的沙漠中辛劳,钦佩并仿效他的勇气、虔诚和精力,默默顺从他的支配和控制,对他根深蒂固的野心报以平静的微笑,把他身上基督徒和普通人的部分区别开来,深深地敬重前者,宽大地原谅后者。毫无疑问,假如我仅以这样的身份跟随他,我会经常感到痛苦,我的身体会受到严格的束缚,可我的心灵却是自由的。我还可以求助于没有遭到摧残的自我。在孤独的时候,我还可以和我自然的、未被奴役的情感交流。我心中还可以有一个只属于我自己、他从未进入的隐蔽角落,我的情感可以在那里娇嫩而隐蔽地滋长,不会被他的冷酷所摧残,也不会被他整齐的武士步伐所践踏。可作为他的妻子,总是守在他身边,总是被拘束,总是遭制止,被迫把天性的火焰一直压得很小,只能在内心燃烧,即使五脏六腑被禁锢的火焰一一烧毁,也永远不能发出一声呐喊——这将是我无法忍受的。

“圣约翰!”想到这里,我不禁大叫起来。

“嗯?”他冷冷地回答。

“我再说一遍:我完全同意跟你一起去,作为你的传教同事,而不是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和你结婚,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坚定地回答,“否则整个事情就是一句空话。如果我们不结婚,我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去印度呢?如果我们不结婚,怎么能一直待在一起呢——有时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在野蛮部落中?”

“很简单啊。”我暴躁地回答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或者当作像你一样的男人和牧师。”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不能向别人这样介绍你,那会给我们招来中伤和怀疑。至于另外一点,尽管你有男人一样活跃的头脑,却有一颗女人的心——这不可行。”

“可行,”我带有几分不屑断言道,“完全可行。我是有一颗女人的心,但只用在与你无关的地方。对你,我只有一个同伴的忠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对你怀着战友之间的坦率、诚实、友爱,以及一个新教士对他的圣师的尊敬和服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要担心。”

“我需要的就是这些,”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我需要的就是这些。但路上还有障碍,必须将它们清除。简,你嫁给我不会后悔的,这一点你可以肯定。我们俩必须结婚,我再说一遍,没有其他的办法。毫无疑问,结婚之后,爱情就会到来,足以让你都觉得我们的结合是对的。”

“我鄙视你的爱情观。”我忍不住说道,同时站起来,背靠着岩石,立在他面前,“我鄙视你献出的虚假感情。是的,圣约翰,我鄙视献出这种感情的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同时紧紧地抿住线条优美的嘴唇。很难说清他是被激怒了还是惊呆了,抑或别的什么,因为他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简直没料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我想,我并没有做过或说过什么值得你鄙视的事情。”

我被他温柔的语调感动了,也被他高尚而镇定的神态镇住了。

“原谅我说了这样的话,圣约翰。不过,我被迫说出这么鲁莽的话,都是你的过错。你提出了一个按我们俩的性格无法达成一致的话题,一个我们本不该谈论的话题。光是‘爱情’这个字眼就会在我们之间引起争端。如果必须考虑到实际情况,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有怎样的感受?亲爱的表哥,放弃你的结婚计划吧,忘掉它吧。”

“不,”他说,“这是个酝酿已久的计划,而且是唯一能实现我伟大目标的计划。不过,现在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去剑桥,我在那里有许多朋友,我想去同他们告别。我要离家两个礼拜,你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别忘了,要是你拒绝的话,你拒绝的不是我,而是上帝。通过我,上帝为你开辟了一条高尚的人生道路,而你只有作为我的妻子才能走上这条路。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会把自己永远困在自私自利、贪图安逸、一事无成、湮没无闻的小道上。那样的话,你就得担心被划入那些‘背了真道’的人当中,那种人‘比不信的人还不好’[13]!”

他说完了,从我面前转过身去,又一次——

看了看河水,看了看山岭[14]。

不过这一次,他的感情全紧锁在心底,我不配听他说出来。和他并肩往家走时,我从他那冷峻的沉默中,清楚地读出了他对我的全部感觉——那是一个严厉专制的人感到的失望,他在本以为会服从的人那里遭到了反抗;那是一个冷静执着的人感到的不满,他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自己无法赞同的感情和观点。总之,作为一个常人,他很想强迫我服从;只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才肯这么耐心地容忍我的倔强,给我这么长时间来思考和忏悔。

那天晚上,吻了两个妹妹以后,他觉得最好连跟我握手都忘掉,于是默默地离开了房间。我——尽管对他没有爱情,却怀着深厚的友情——被他这种明显的疏忽伤害了,伤心得连泪水都涌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来,在荒原上散步时,你跟圣约翰吵架了,简。”黛安娜说,“快去追上他,他正在过道里徘徊,盼着你去呢——他会跟你和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过多的自尊。在心情愉快和保持尊严之间,我总是选择前者。于是我追了上去——他正站在楼梯脚下。

“晚安,圣约翰。”我说。

“晚安,简。”他平静地答道。

“那么握握手吧。”我又说道。

他碰了碰我的手,他的手指是多么冰冷、多么无力啊!白天发生的事深深惹恼了他。热情不能温暖他,眼泪也不能打动他了。我和他已不可能达成愉快的和解——他没有令人欢快的微笑,也没有宽容大度的话语。不过,这位基督徒还保持着耐心和温和。当我问他是否原谅我时,他回答说他没有记住烦恼的习惯,也没有什么要原谅的,因为他并没有生气。

说完这句,他就走开了。我恨不得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德语。

[3]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30节中关于天赋的寓言。

[4]简·爱所说的“充分的理由”和里弗斯所说的“合适的事业”,英语都是“adequate cause。”

[5]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失乐园》第2卷第994~995行。译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本(刘捷译)。

[6]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8章第9节:因为我在人的权下,也有兵在我以下;对这个说,“去”,他就去;对那个说,“来”,他就来;对我的仆人说,“你做这事”,他就去做。

[7]出自《圣经·使徒行传》第16章第9节:在夜间有异象现予保罗:有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求他说:“请你过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

[8]出自《圣经·创世记》第18章第27节,亚伯拉罕说:“我虽然是灰尘,还敢对主说话。”

[9]出自《圣经·提摩太前书》第1章第15节:“基督耶稣降世,为要拯救罪人。”这话是可信的,是十分可佩服的。在罪人中我是个罪魁。

[10]指上帝。《圣经》中多次将上帝比作磐石,比如《圣经·以赛亚书》第26章第4节:你们当倚靠耶和华直到永远,因为耶和华是永久的磐石。

[11]底马是基督耶稣的使徒保罗的同工,因为贪爱现今的世界,就离开了保罗。详见《圣经·提摩太后书》第4章第10节:因为底马贪爱现今的世界,就离弃我往帖撒罗尼迦去了,革勒士往加拉太去,提多往挞马太去。

[12]出自《圣经·路加福音》第9章第62节: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

[13]出自《圣经·提摩太前书》第5章第8节:人若不看顾亲属,就是背了真道,比不信的人还不好。不看顾自己家里的人更是如此。

[14]出自英国诗人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诗作《末代行吟诗人之歌》第5歌第26节。译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本(黄杲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