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仲夏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英格兰,天空如此澄澈,太阳如此耀眼,这样的好天气很少降临我们这个海浪环抱的岛国,而最近却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仿佛意大利的好天气来到了英国——就像一群欢快的候鸟从南方飞来,落在阿尔比恩[1]的悬崖上歇息。干草全都收了起来,荆棘庄园四周的田地青绿而平整。大路被晒得又白又硬。树木葱郁,遮天蔽日。树篱和树林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与它们之间洒满阳光的、收割过的草场形成鲜明的对比。

施洗约翰节[2]前夕,阿黛尔在干草村小路上采了半天野草莓,累坏了,太阳一下山就去睡了。我看着她睡着后,就离开她朝花园走去。

这是二十四小时中最美好的时刻——“白昼已燃尽了它炽热的烈火”[3],清凉的露珠降落在喘息的平原和烤焦的山顶上。在太阳没有华丽云彩的陪伴、平平淡淡沉没的地方,展现出一片壮丽的紫色。在一座小山峰的尖顶上,燃烧着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辉。那光辉向高处与远处扩展,愈来愈淡,直至覆盖半个天空。深蓝色的东方也有自己的魅力,有自己并不耀眼的宝石——一颗正在徐徐升起的孤星。用不了多久,东方就会以月亮为傲,但这会儿月亮还在地平线以下。

我在人行道上散了一会儿步,一股幽幽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的味道——从一扇窗户里悄悄飘了出来。我看到书房的门式窗打开了一手宽的缝隙。我知道可能会有人在那儿窥视我,于是我就走开了,进入果园。庭园里再没有哪个角落比这里更隐蔽、更像伊甸园了。这里树木茂密,鲜花盛开。一边有一道高墙,把它同院子隔开;另一边则有一条两侧都是山毛榉的林荫道,像屏障一样将它同草坪分开。果园的尽头是一道暗墙,这是它跟孤寂的田野之间唯一的分界线。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向篱笆,小径两侧长着月桂树,尽头是一棵高大的七叶树,树下围着一圈坐凳。在这儿,你可以自由漫步而不会被人看到。在这甘露降临、万籁俱寂、暮色四合的时分,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永远留在树荫之下。初升的月亮在果园高处的开阔地洒下一片清辉,我被吸引着向那里走去。穿行在花丛和果树之间时,我停下了脚步——既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次闻到了一股引起警觉的香味。

多花蔷薇、南木蒿、茉莉、石竹和玫瑰早就在为夜晚奉献自己的芳香,可这股新的香味既不来自灌木,也不来自花朵。这是——我非常熟悉——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香味。我四下环顾,侧耳倾听。我看到果树枝头挂满正在成熟的果实,听到一只夜莺在半英里外的林子里歌唱。我看不见任何移动的人影,听不见任何走近的脚步,但那香味却越来越浓。我得赶快逃走。我朝通向灌木丛的小门走去,却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正从门里进来。我朝旁边一闪,躲进常春藤深处。他不会待太久,很快就会回去。只要我坐着不动,他就绝不会看见我。

但我想错了——他跟我一样觉得黄昏很可爱,古老的花园也很迷人。他继续闲逛,一会儿提起醋栗树枝,看看大如李子的累累果实,一会儿从墙头摘下一颗成熟的樱桃,一会儿又朝一簇花朵俯下身,不是去闻香气,就是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大飞蛾从我身边嗡嗡飞过,停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一株植物上。他看见后,便弯下腰仔细察看。

现在他背朝着我,我想,而且看得那么专心。要是我轻手轻脚地走开,也许就能偷偷溜掉。

我踩着小径边的草皮走,以免走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咔嚓声暴露自己。他站在花坛中间,离我的必经之地一两码远。那只飞蛾显然把他吸引住了。我会顺利走过去的,我暗想。还没爬高的月亮把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园里。我穿过他的影子时,他头也不回地轻声说:“简,过来看看这个家伙。”

我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的背后又没有长眼睛——难道他的影子有感觉吗?我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朝他走去。

“瞧瞧它的翅膀,”他说,“它让我想起了西印度群岛的一种昆虫。这么大、这么艳丽的夜行虫在英国可不常见。瞧!它飞走了。”

蛾子飞走了,我也羞怯地退了下去。可罗切斯特先生一直跟着我。我们走到小门时,他说:“回来吧,这么可爱的夜晚,坐在屋子里太可惜了。在这日落紧接月出的时刻,肯定没有人想去睡觉的。”

我有一个弱点:虽然有时候我伶牙俐齿,对答如流,但轮到需要找借口的时候,我又常常悲惨地说不出话来。而这种失误往往发生在紧要关头,在特别需要一句机敏的话或可信的托词来摆脱窘境的时候。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单独跟罗切斯特先生在这座幽暗的果园里散步,可我又找不到一个可以提出来的理由离开他。我拖着脚步跟在后面,苦思冥想脱身之计。但他看上去那么镇静,那么严肃,我反倒为自己的慌乱而感到愧疚。邪念——假如有邪念存在,或者即将出现的话——似乎只在我心中。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心静如水。

“简,”我们走上两侧都是月桂树的小径,朝暗墙和七叶树漫步而去,这时他又开口说道,“荆棘庄园在夏天是个挺可爱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恋这座宅子了吧?你有一双发现自然之美的眼睛,而且专司依恋的器官也十分发达。”

“我的确依恋这里。”

“而且,虽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看得出,你已经有些喜欢那个傻孩子阿黛尔,甚至那个头脑简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是吧?”

“是的,先生,但我对她们俩都很喜欢,尽管方式不同。”

“那离开她们你会很难过吧?”

“是的。”

“真遗憾!”他说,叹了口气,停了片刻。“人生总是这样,”他马上继续说道,“你刚在一个愉快的栖身之处安顿下来,就有一个声音呼唤你,要你起身继续赶路,因为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得继续赶路吗,先生?”我问道,“我得离开荆棘庄园吗?”

“我想你得离开了,简。我很抱歉,珍妮特,但我认为你确实得离开了。”

我如遭重击,并没有被打倒。

“好吧,先生,只要您下令让我走,我立马就走。”

“我现在就下令——我必须今晚就下令。”

“这么说,您是要结婚了,先生?”

“正——是——如——此,完——全——正——确。凭着一贯的敏锐,你一下子就猜中了。”

“很快吗,先生?”

“很快,我的——我是说,爱小姐。你应该还记得,简,我本人第一次明确透露,或者你第一次听人谣传,我打算把我那老单身汉的脖子伸进神圣的套索,进入神圣的结婚生活,总之就是要把英格拉姆小姐拥入怀抱。她那丰满的身材,想要抱住可不容易,但这不是重点——像我漂亮的布兰奇这样的宝贝,就算身材再丰满些我也愿意抱啊。呃,就像我刚才说的——听我说呀,简!你把头扭过去,难道是要找更多的飞蛾吗?那只是只瓢虫,孩子,‘飞回家吧’[4]。我希望能够提醒你,是你首先向我提出,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你和小阿黛尔最好马上离开。你说这话很审慎,令我敬重,同时也很有远见,很谨慎,很谦虚,像一个负责任的下属。这一提议对我心上人性格的诋毁,我姑且不去计较。说真的,在你们远离我之后,珍妮特,我会尽量忘掉这句话里的诋毁,只关注里面的智慧。我已把这一智慧奉为行动准则。阿黛尔必须上学,而你,简小姐,必须去找新工作。”

“好的,先生,我会立即登广告。在此期间,我想——”我本想说,“我想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等找到新的安身之所后再走吧。”但我突然住了口,感到不能冒险去说长句,因为我已经不大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了。

“大约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当新郎了。”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在这之前,我会亲自为你找新的工作和落脚点的。”

“谢谢您,先生,我很抱歉给您——”

“哦,用不着道歉!我认为,一个像你这样工作出色的下属,是有权要求雇主帮点轻轻松松就能帮到的小忙的。事实上,我已经从我未来岳母那里听说了一份工作,我认为很适合你,是去爱尔兰康诺特的苦果庄园,教狄奥尼修斯·奥高尔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非常热心。”

“那里很远啊,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见识的姑娘,是不会介意坐船旅行和路途遥远的。”

“不是坐船旅行的问题,而是路途太遥远了,而且还隔着大海,隔开了——”

“隔开了什么,简?”

“隔开了英格兰,隔开了荆棘庄园,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您,先生。”

这句话我是不由自主地说出的,我的眼泪也同样未经意志批准就夺眶而出。但我没有哭出声来。我强忍着抽泣。一想到奥高尔太太和苦果庄园,我心里就一阵发寒。而一想到我与此刻同我一起散步的主人之间,似乎注定要隔着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时,我就越发觉得寒心。而最让我寒心的是另一片更加辽阔的海洋——阻隔在我和我自然而然、无法避免地爱着的人中间的财产、地位和习俗。

“那里很远啊。”我又说了一句。

“的确很远。你去了爱尔兰康诺特的苦果庄园,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简,这是确定无疑的。我决不会去爱尔兰,因为我不太喜欢那个国家。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离别前夕,总喜欢利用剩下不多的时间亲密相处。来吧,趁星星在那边的天空开始闪烁光芒,我们用半个小时左右,静静地聊一聊这次航行和离别吧。这儿有那棵七叶树,还有老树根上的长条凳。来吧,今晚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尽管我们注定再也不能一起坐在这儿了。”他让我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去爱尔兰路途遥远,珍妮特。我很难过,让我的小朋友去做那么乏味的旅行。但我没有更好的安排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有没有觉得你跟我有点像,简?”

这次我没敢答话。我心中已经塞满了千言万语。

“因为,”他说,“有时候我对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你像现在这样靠近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的什么地方有一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躯的同一部位的一根弦紧紧缠绕在一起,无法分开。倘若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二百英里左右的陆地把我们远远隔开,恐怕这根联系我们的弦就会一下绷断。我担心那样一来我的内心就会流血。至于你——你会把我忘掉的。”

“我永远不会的,先生,您知道——”我说不下去了。

“简,你听见夜莺在树林里歌唱了吗?听!”

我听着听着就**一样抽泣起来,因为我再也抑制不住强忍着的感情,不得不屈服了。我从头到脚都在无比痛苦地颤抖。等到我能说出话来时,我也只能冲动地表达一个愿望:但愿我从未出生过,或者从未到过荆棘庄园。

“因为你离开这里很难过?”

我心中的痛苦和爱情激起的强烈情感,正在成为我的主宰,正在努力掌控一切,主张自己的权利——有权支配,有权征服,有权存在,有权崛起,最后有权统治;当然——还有权说话。

“离开荆棘庄园,我很伤心。我爱荆棘庄园。我爱它,因为我在这儿度过了一段——起码到目前为止——充实而愉快的生活。我没有受人践踏,没有古板僵化,没有被埋没在庸俗低下的人之中,也没有被排斥在聪明、活跃、高尚的人之外。我面对面地同我尊敬的人,同我喜爱的人,同一个独特、活泼、博大的心灵交谈过。我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想到不得不永远离开你,我就无比恐惧和痛苦。我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但这就像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一样。”

“你从哪里看出自己非走不可呢?”他突然问道。

“从哪里?是您,先生,是您把这个事实摆在我面前的。”

“通过什么方式呢?”

“通过英格拉姆小姐,一位高贵而漂亮的女人——您的新娘。”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

“但您会有的。”

“是的,我会有的!我会有的!”他紧咬牙关。

“那我就非走不可了,您自己都说了。”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发誓——我会信守这一誓言的。”

“我跟您说,我非走不可了。”我反驳道,情绪似乎激动起来,“您认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一个对您无足轻重的人吗?您认为我是一台自动机器?一台没有感情的自动机器?您认为我能容忍别人把我的面包从嘴里夺走,把我的生命之水从杯里泼掉吗?您认为我身无分文、地位低下、相貌平平、身材矮小,所以就没有灵魂,没有心灵吗?您错了!我跟您一样有灵魂,跟您一样有丰富的心灵!要是上帝赐给了我一点美貌和许多财富,我也会让您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您一样。我现在不是根据习俗和常规跟您说话,甚至不是通过这具凡人的躯体在跟您说话,而是在用我的心灵跟您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都穿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跟前一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罗切斯特先生重复道,“没错。”他补充道,将我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中,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没错,简!”

“是的,没错,先生。”我应道,“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您是个结了婚的人,或者说等于结了婚的人。您娶的是一个配不上您的女人,一个不能跟您心意相通的女人。我不相信您真的爱她,因为我看到过,也听到过您讥笑她。我瞧不起这样的结合,所以我比您强——让我走!”

“去哪儿,简?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说出了心里话,现在去哪儿都行。”

“简,冷静点,别这么挣扎了,像只绝望得发了疯的鸟,拼命撕碎着自己的羽毛。”

“我不是鸟,也没有落进罗网。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现在我就要运用独立意志离开您。”

我又挣扎了一下,获得了自由,在他面前挺直了身子。

“你的意志将决定你的命运。”他说,“我向你献上我的手、我的心和分享我全部财产的权利。”

“您这是在演滑稽剧,我听了只会发笑。”

“我请求你在我身边过一辈子——成为另一个我,以及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伴侣。”

“在这件终身大事上,您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得信守诺言。”

“简,请冷静一会儿,你太激动了。我也要冷静一下。”

一阵风从月桂小径拂来,摇晃着七叶树的树枝,然后飘然远去——吹向渺茫的远方——消失了。夜莺的歌声成了这时唯一的声响。我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罗切斯特先生静静地坐着,温柔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他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开口道:“到我身边来,简,让我们各自做点解释,达成相互理解吧。”

“我永远不会再到您身边去了。我现在已经被拽开,不可能回去了。”

“可是,简,我是把你当成妻子召唤你。我想要娶的只有你。”

我没有作声。我想他是在戏弄我。

“来吧,简——过来。”

“您的新娘挡在我们中间。”

他站起来,一步跨到我面前。

“我的新娘就在这儿,”他说,再次把我拉向他,“因为和我平等、同我相似的人就在这儿,你就是我的影子。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仍然没有作答,仍然扭动着身子要挣脱他,因为我仍然不相信他。

“你怀疑我吗,简?”

“当然怀疑。”

“你不相信我?”

“一点也不相信。”

“我在你眼里是个骗子?”他激动地问,“小怀疑论者,你会相信的。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她对我又有什么爱情呢?也没有,这我已经设法证明了。我故意放出谣言,让她知道,我的财产还不到别人猜测的三分之一,随后我就亲自去看结果如何。结果她跟她母亲对我都非常冷淡。我决不会——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是你——你这古怪的——你这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家伙!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一样!你——尽管你身无分文、地位低下、身材矮小、相貌平平——我恳求你答应我做你的丈夫。”

“什么,我!”我禁不住喊起来。看到他的认真,特别是他的粗鲁,我开始相信他的真诚了,“我在这世上除了您,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如果您是我的朋友的话。除了您给我的那点钱,我连一个先令也没有啊!怎么会是我?”

“就是你,简。我必须让你属于我——完完全全属于我。你愿意属于我吗?说愿意,快说!”

“罗切斯特先生,让我看看您的脸。转过来朝着月光。”

“为什么?”

“因为我要好好看看您的表情。转过来!”

“看吧,你会发现它并不比一张皱巴巴、乱糟糟的纸更容易看明白。看吧,只是得快点,因为我很难受。”

他脸上非常激动,涨得通红,五官剧烈地抽搐着,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哦,简,你在折磨我!”他大叫道,“你在用犀利而又忠诚宽厚的目光折磨我!”

“我怎么会那么做呢?只要您是真心的,您的求婚是真诚的,我对您的感情就只会是感激和挚爱——那绝不是折磨!”

“感激!”他禁不住大叫,接着发狂似的补充道,“简,快答应我。说,爱德华——叫我名字——爱德华,我愿意嫁给你。”

“您是当真的?您真的爱我?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我做您的妻子?”

“是的。如果一定要我发誓你才满意,那我就发誓。”

“好吧,先生,我愿意嫁给您。”

“叫我爱德华——我的小妻子!”

“亲爱的爱德华!”

“来吧——现在整个儿到我怀里来吧。”他说。随后,他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用最深沉的语调在我耳边接着说,“让我幸福吧,我也会让你幸福的。”

“上帝,宽恕我吧!”不一会儿,他又添了一句,“千万别让人来干涉我。我得到了她,就会守住她的。”

“没有人会来干涉的,先生。我没有亲戚会来阻挠。”

“没有——那再好不过了。”他说。要不是我那么深地爱他,也许我会觉得他那狂喜的口气和表情十分粗野。可是,坐在他身边,从离别的噩梦中醒来——被召入婚姻的天国——我心里想着的,只有这源源不绝地涌来的幸福琼浆。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幸福吗,简?”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是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会得到宽恕的——会得到宽恕的。难道不是我发现她举目无亲、冷清凄凉、孤寂苦闷吗?难道我不是要去保护她、珍惜她、安慰她吗?难道我心中没有爱,我的决心不够坚定吗?我的罪过会在上帝的法庭上得到宽恕的。我知道我的造物主是准许我这么做的。至于世间的评判——我可以毫不理睬;别人的议论——我也可以嗤之以鼻。”

可是,这夜晚怎么啦?月亮还没落下,我们就全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尽管靠得那么近,我却几乎看不清我主人的脸。那棵七叶树扭动着,呻吟着,是什么使它那么痛苦?风在月桂小径上呼啸,从我们头顶一扫而过。

“我们得进去了。”罗切斯特先生说,“天气变了。要不然我可以跟你一直坐到天亮,简。”

我也一样,我想,我可以跟你一直坐下去。我或许会这么说出来,但一道苍白耀眼的闪电突然从我望着的云层中蹿出,紧接着便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然后近处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我赶紧把闪花的眼睛贴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肩上藏起来,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催我赶快踏上小径,穿过庭园,进入屋子。但没等我们跨过门槛,就已经全身湿透了。他在门厅里帮我摘下披肩,抖掉我散开的头发上的雨水。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从她房间里走了出来。一开始,我没有看见她,罗切斯特先生也没有。灯亮着。钟正敲着十二点。

“快去脱掉身上的湿衣服。”他说,“在走之前,道一声晚安——晚安,我亲爱的!”

他不断地吻我。我挣脱他的怀抱,抬头一看,发现那位寡妇就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而又惊讶。我只对她笑了笑,便跑上楼去。下次解释也行吧,我想。可是,我走进自己房间,一想到她哪怕会暂时误解看到的情形,心中就一阵剧痛。然而,快乐很快就冲淡了其他情绪。在持续两小时的暴风雨中,尽管狂风呼啸,雷声隆隆,电闪频频,暴雨如注,但我并不害怕,也没有丝毫畏惧。在此期间,罗切斯特先生三次来到我门前,问我是否平安、宁静。这成了我的安慰,也给了我面对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小阿黛尔就跑进房来告诉我,果园尽头那棵大七叶树昨天夜里遭到雷击,被劈掉了一半。

[1]英格兰的旧称。

[2]基督教节日,在每年6月24日。

[3]出自英国诗人托马斯·坎贝尔(1777—1844)的诗歌《土耳其夫人》:白昼已燃尽了它酷热的烈火(Day her sultry fires had wasted)。简·爱稍加修改,将“酷热”(sultry)换成了“炽热”(fervid)。

[4]出自英国当时的一首童谣:瓢虫瓢虫飞回家吧,你的房子着火啦,你的孩子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