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薇非常冷静，没有吵，更没有闹，静静地坐在王星焰的办公室里面等着他。琳娜的眼睛能管事，一看夏薇薇这么和气，就知道她跟老板的关系基本上走到头了。关于老板跟他老婆之间的事情，琳娜从来没有听王星焰说过，尽管没有听说过，但是琳娜还是能感觉到的。按照琳娜的感觉，老板王星焰跟他老婆之间一直在“冷战”。今天见夏薇薇这么冷静，琳娜基本上就估计出“冷”的等级了。所以，这时候琳娜一面非常礼貌地给夏薇薇打开饮料，递上当天的报纸，并且夸夏薇薇的衣服很有品位，问她在哪里买的，一面悄悄地到会议室给王星焰打了电话。

“知道了。”王星焰说。说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跟接到一个关于提醒他下午要开会的电话一样。

王星焰下午真的要开会，是总商会那边的一个会。当然，那样的会可参加可不参加，所以，干脆就不参加了，直接从别墅回到办公室。别墅是公司的，是公司专门用来接待客户的，这些天并没有什么重要客户，王星焰就用它接待自己。

琳娜夸奖得没有错，夏薇薇今天穿的衣服确实比较讲究，像是参加什么重要的活动。以至于王星焰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还愣了一下。

“不用紧张，”夏薇薇说，“我不会跟你闹的。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可以回家住了。我要去北京，去看儿子，可能一直要住到儿子放假才回来。如果儿子讨厌我，我就回去看看父母，父母是不会讨厌我的。总之，你可以回家住了。至于离婚的事情，随便你，你想离的时候说一声，不想离，就这样拖着也无所谓。我只要求你一点，不要把任何女人带回家。我不怕丢人，你也不怕，但是你多少要给儿子留一点面子。”

王星焰不说话，不说话的目的是避免吵架。

“你什么时候走？”王星焰问。

“现在就走。”

“那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我自己打个的士就行。”

“还是我送你。”王星焰说，“路上我正好有话对你说。”

“你现在就可以说。”

“还是在路上说吧。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

夏薇薇没有说话，没有说要他送还是不要他送，而是站起来，往外走。王星焰赶快跟上，尽量不拉开太大的距离，因为拉开太大的距离不符合常规。

走出门口时，夏薇薇没有忘记对琳娜打招呼，而且打招呼的时候还显得神采奕奕，说琳娜的发型特别漂亮，显得个子高，倒是王星焰，一脸严肃，对琳娜说：“去机场。”

其实，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机场，而是先回家，因为夏薇薇的行李还在家。这时候王星焰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坐夏薇薇的车，先回去取行李，然后王星焰送她去机场。两人去机场的时候，是王星焰开的车，本来说好是路上要说话的，但是一路却无话可说。

王星焰曾经努力想找一些话说，但是实在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说假话？两人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夏薇薇这么冷静，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样子，王星焰还能说假话吗？王星焰如果这个时候还说假话，只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了。不能说假话，那么说真话？或许他们这个时候真该说说真话了。

但是，一旦说真话，肯定绕不过两个问题，第一是酒精棉球消毒的问题，第二是夏薇薇被“鹰”叼了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哪个问题，王星焰都说不出口。王星焰他们这一代人还有一个口忌，就是不能谈“性”，并且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能谈，尤其是这样令人难堪的“性”。

王星焰一路开着车，眼睛的余光不时地打量着夏薇薇，或许他在想着怎么开口说话，或许，这个时候他还在努力寻找当年“薇薇”的影子，或许夏薇薇的身上仍然保留着“薇薇”的影子，但是王星焰已经看不见了。

王星焰甚至有点奇怪，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看上她呢？而且是那么地爱她，爱得那么疯狂？爱她什么呢？

王星焰曾经跟自己的三姐谈过他对夏薇薇的感情。当然，只谈感情，并且是抽象的感情，没有谈得很具体，比如没有谈到“酒精消毒”这一类的事情。

王星焰是在上次回老家的那一次跟三姐谈这个话题的。上次王星焰回老家是料理父亲的后事。王星焰这些年很少回去，只有在父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才能回去。回去之后，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并没有立刻就走，所以还有点时间，就跟三姐谈了他跟夏薇薇的事。

那时候还没有发生夏薇薇被“叼”的事情，但是已经发生王星焰跟售楼小姐的事情，所以，那时候王星焰非常困惑，或者说是非常矛盾。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不起夏薇薇，是他背叛了夏薇薇，另一方面，又觉得夏薇薇对不起他，是夏薇薇这些年一直欺骗了他，或者无意当中欺骗了他，让他以为女人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被动的，没有**的，“酒精消毒”的。

总之，当时王星焰的思想是混乱的，甚至是矛盾的，想找人谈谈。之所以跟三姐谈，而不是跟哥哥和其他姐姐谈，是因为三姐后来也上了大学，并且是和夏薇薇一起上的大学，她们甚至可以算是同学。所以，王星焰和三姐虽然年龄有一定差距，但是沟通起来问题不大。

王星焰问三姐：到底什么是爱？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爱“薇薇”？当初那么爱，为什么现在又没有爱了？

三姐听懂了，或许可能是听懂了，至少是部分听懂了，懂得他现在已经不爱夏薇薇了，至少跟以前相比是不爱夏薇薇了。听懂了之后，三姐没有直接回答王星焰的问题，而是跟他谈父亲。父亲的丧事刚刚办完，这个时候谈父亲比谈王星焰跟夏薇薇的感情更合乎情理。王星焰的几个姐姐无一例外地嫁给了地道的工人。所谓地道的工人，就是不像夏薇薇的父亲夏老师那样戴眼镜的工人。姐姐们嫁给工人而不是嫁给干部或知识分子，当然是父亲的意思，因为当时父亲有一个原则，婚姻自由，但是“自由”必须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对方必须成分好。那时候所谓的“成分好”就是出身穷，而且是越穷越好，比如中农不如下中农好，下中农不如贫农好，贫农不如雇农好，雇农不如工人好，工人不如要饭的好。当然，几个姐姐只能嫁给工人，而没有嫁给要饭的。

三姐跟王星焰谈父亲，主要谈父亲的婚姻观，谈父亲在子女婚姻问题上的态度对他们婚姻的影响。这么谈着，三姐当然有点怨情，但是总体上还是乐观的。三姐说：“人是有定数的，一个人的感情也是有定数的。你是当初爱‘薇薇’爱得太多了，把爱都提前支付了，现在可能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可爱的了。我当初嫁给你姐夫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爱他，但是我们现在生活得非常好，可能是直接进入亲情，然后再由亲情转化为爱情，一种滞后的爱情。你姐夫虽然是工人，但生活乐观，身体好，知道疼人，我现在的感觉是，嫁给他比嫁给那些假正经的知识分子好多了。”

三姐特别说到了“身体好”，并且说到了“乐观”“疼人”“假正经”这样的字眼，不知道是不是暗指夫妻生活幸福。当时王星焰还没有悟出，现在悟出了，悟出了之后，就知道夫妻生活和谐是构成美满婚姻的重要因素。但是，偏偏他跟夏薇薇之间从来就没有和谐的夫妻生活！以前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是售楼小姐让他知道的，后来丹丹又让他进一步知道，而且是彻底地知道，既然是彻底地知道，那么，还要继续这样维持下去吗？或许，王星焰这时候应该跟夏薇薇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个问题，也许他跟夏薇薇谈了，能使夏薇薇有所觉悟，但是，恰恰是这个问题，王星焰没有办法谈。

开不了口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如果是全部原因，倒好办了，当面不好说，可以电话里面说，要是电话里面不好说，还可以写出来，但是不是，不是不好说的问题，是不能说的问题。如果王星焰说了，比如在电话里面说了，或者是写信说了，说夫妻之间不应该每次都用酒精棉球消毒，说女人也应该有**，说夫妻之间的事情是双方共同愉悦的事情，那么，夏薇薇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谁对他说的？他是不是跟别人做过？王星焰该怎么回答？肯定是没有办法回答。既然没有办法回答，那么，只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不说了。

王星焰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说地把夏薇薇送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