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起兵库县,还有一处让我觉得挺神的地方,这就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的日本头一号世界文化遗产—姬路城,当地人称它“白鹭城堡”。我原本对这一称呼摸不着头脑。光是因为将城墙刷白了就冠之以如此美丽的名称?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赶巧这次跟霍导演一起逛城堡,多少能打消些上述的疑问。
霍导演的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很早就在日本蹿红,时隔多年,还有很多影迷喜欢他诗意般的视觉画面。后来由他导演的《暖》获得了东京电影节大奖,使得不少日本观众越来越熟悉他。这次到姬路城的时候,当地的主人安排了一位古装打扮的老人为我们引路。不过,听别的游客说,这位老人一到周末总是这副模样,大大的脸庞,竖起来的耳朵,骄阳下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滴一闪一闪的。
我们跟他走在城堡内的一条石板路上,发现旁边的墙上有不少几何形状的孔眼儿,据说这是为了保卫城堡而特意制造的。话虽然这么说,但从守城的角度上看,姬路城的建造似乎有些奢华。根据当地的文献记载,姬路城建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相当于建筑水平很高的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迄今为止,姬路城已经进行过多次修缮,但从未有过作战的记载。换句话说,当时建造这座城堡的武士虽然从守城的角度着想,造出了许多低窄的“菱之门”,石板路也十分曲折,有点儿像迷宫之路,即使城堡近在咫尺,要走进去也相当艰难。除了从墙壁上的孔眼儿可能有乱箭射下,甚至连城堡的大门上端也有一块长条儿的空间,为的是往下扔石头砸死入侵的敌人。但可笑的是,所有这些挖空心思的点子从未得到实战的应验,与其说它是为了守城而建立的城堡,还不如说它是为了建筑的艺术而做出的尝试。城堡主楼高三十二米,全为木质结构,正门上方的直线搭配号称“大千鸟破风”,主楼侧端的曲线搭配则被誉为“大唐破风”。所谓“破风”,指的是墙顶盖板。姬路城的某些建筑风格受到了中国唐朝的影响。
“当年的武士挺神,一不留神就成了建筑师和艺术家。”霍导演一边仔细看墙上的孔眼儿,一边跟我这么说。我立即应声道:“不经意的时候才能变成这样。”
听起来确实如此,就连孔眼儿都有雅号,日本人叫它“夹间”。
“脚下走的这条石板路与你到江南拍片的场面,大概不能相提并论吧。”我问霍导。他跟着古装打扮的领路人走过一段石板路,然后回答我:“城堡里所有的路除了设防以外,肯定还是为了好看,曲里拐弯,弄得跟流水线一样。中国江南的石板路一望无边,尤其是水乡,人呀、水牛呀一起往前走,田野的味道十足。”
说到这儿,霍导演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城堡里的石板路上一旦出现武士,就算拍他个打斗戏,我估计也就是一个室内置景的感觉,拍不开的。”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具体名字记不清了,但有个场面令我印象很深。好像是一个武士骑了一匹白马,从城堡外直奔而入,马蹄打响石板路,擦着城墙根儿往前跑。或许是周围景致太近的缘故,武士和白马都显得很大很彪。如此景观大致也是日本电影里的一个模式。霍导演觉得日本电影十分精细,在画面上的处理更喜欢追求瞬间的变化。其实,他这个说法在姬路城里是可以找到佐证的,而这个佐证也是我在最近的一次航拍中得到的。
当时天气还好,晴空,无云。我坐上一架直升机绕着姬路城飞,大约绕了三圈儿,一圈儿比一圈儿缩小,城堡也逐渐显得大起来。从空中看下去,它的周围绿树环抱,城堡的棱角犹如嵌入了地下,有的石板路就跟从中突然折断一样。难怪有人称它是“白鹭城堡”,的确有一股神来之笔的韵味儿。姬路城也叫“天守”,我估计日本武士为了保身,最大的祈念莫过于求天。“天”的概念之于日本文化似乎比“地”
大。
每次与国内文化人一起出游日本,常常有些不经意中的小发现。
虽然这些“发现”不足以渲染什么,但对我这样长年客居此地的人来说,却是值得记忆的。这或许是我与同乡好友久违的缘故,也或许是客居东瀛已久而平时不再有所感知?
与霍建起导演相识十多年,跟他走红毯出席气氛热烈的东京电影节不同,这次旅行是休闲的,很多时候也是不经意的,但所到之处总是有所想有所思。一直到了今天,我还觉得每个细节都像刚刚发生的一样,画面感仍然十分强烈。
他的职业叫“天师”
原本这个词在日文里叫“空师”,发音是sorashi,但译成中文也说“空”的话,觉得别扭,于是叫它“天师”。日文的“空”与“天”
的意思是一致的,很像中文。北海道有个小岛,用日文说是“天卖岛”,不顺口,于是把它颠倒了一下,叫它“卖天岛”,意思是互通的—“把天给卖掉”。据说,这个叫法来自于土著民族阿依努人,也许还有别的深意,但我没跟它较真儿。
我一个人上过这个小岛,也写过一点儿经历,收录到了拙著《闲走日本》的第三十四页。刚才回头又读了读,发现中日文的玄妙之处蛮多,算我这回有辙!
话说回到“天师”,它的意思是“砍树的人”,号称离天最近,于是日本人把他们叫成“天师”。这个行业始于明治年代,后来随着都市的大规模开发建设—尤其像东京这些地方,盖起楼来就跟见缝插针一样,有时遇到巨树挡碍,你非请“天师”来不行,没他们你不好弄!
我认识一位天师,他曾经为砍掉一棵大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地点是东京的新宿,委托他的人是一位年近百岁的单身老太太。她家门口有棵巨树,足有三十米高,垂根盘踞,但周围已经被楼房死死围住。
这棵树原本是老太太的祖父种下的,至今已有将近两百年的历史了。
有一回,邻居家发生了火灾,幸亏有这棵巨树挡住了火势,才等到了救火的人,保住了老太太的家。所以,老太太一直觉得这棵巨树是她的恩人。别人盖楼房,请她同意砍树,但她死活不答应,结果弄到周围全是楼房。到了秋天,落叶满天飞的时候,楼房的房主们急了,告到法院,说老太太侵权。
老太太无气力,输了官司,这才找到天师,请他砍树—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让树碰到周围的楼房,因为这些房主是不跟老太太合作的。
这就是为什么砍树要砍两天的原因。密集的楼房之间根本没有吊车落脚的地方,不得已天师只能用绳索和电锯。他先爬到巨树的最高处,然后往下砍,再用绳子捆住,一点点儿往下卸。按照往常的做法,砍下来的树枝用吊车的锁链绑住一吊就行。但这回吊车用不上,天师只能靠弟子们帮忙,他一个人在天上,弟子们在地上。
时间虽然花得多了些,但天师的活儿做得利索,据说老太太当时还挺高兴。不过没过多久,老太太的身体就垮了,而且很快她就去世了。
最近天师跟我说,这位老太太也许跟巨树是通灵的。他说他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答应老太太砍掉那棵巨树。
一位日本汉学家与我的交往
说老实话,这么多年我在跟许多中国作家结识的同时,也认识了不少日本汉学家—吉田富夫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们经常见面,比起二十年前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无论是见面的次数,还是一起喝酒说说笑笑的次数,都变多了。不过,次数虽然变多了,但就见面本身的愉快程度而言,过去跟现在大致都是一样的。
有时回过头想想,过去的见面似乎更有趣。那个时候,我因为没钱,断了继续留学的念头,赶巧也得到了指导教官清水正之先生的理解。他跟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多了解日本社会肯定是一件大好事!”
于是,我从三重大学退了学,辗转到了一家专做鱼虾生意的公司,一干就是三年。我每天深更半夜起床,从汤之山的狐野町开车到名古屋的鱼市,等把车停好的时候,天边才开始泛起鱼肚白。
卖鱼是一件刺激人的活儿,冬天一看到外面下雪,马上会猜到马面鱼好卖,因为天冷了,很多人都吃火锅。不用说,只要手上有马面鱼,保你卖得好,卖得疯。那个时候,三重大学有许多教授都是从京都来的,我最喜欢听他们谈学问,觉得是一件高雅的事情。听惯了鱼市上的叫卖声,一旦能一边喝茶一边海阔天空,我心里就觉得很高兴。光高兴还不止,我那个时候还拜访过教授们在京都的私宅—认识吉田先生就是在这个时期,因为他跟这些教授都是朋友。
有一年元旦,我开着一辆小卡车专门去了一趟京都,挨家挨户为教授们送鱼。我送的是大鲳鱼,理由是这种美味的天然鱼已经越来越少了。跟教授们在一起,别老让人家觉得我只是一个旁听的,偶尔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领也是应该的。当时我的本领除了鱼虾之外,还真没有别的什么玩意儿!
双手抱着一箱冷冻好的大鲳鱼,我头一次拜访了吉田先生。一进他家的门,满眼全是书,书架高得触到了房顶,叫我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一边是卖鱼虾的我,另一边是做学问的吉田先生,两者的聚合也许有些小小的滑稽。酒喝进了肚子,吉田先生一直在听我说,听我说鱼虾生意的奥妙,凌晨出工,到了早晨九点来钟就喝上了热酒,然后收拾得当就下工。
这些听起来仿佛十分另类,尤其是对于吉田先生来说,当时的我或许就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北京小子!当然,这个烟火是日本的。
后来日子长了,我辞去了鱼虾公司的工作,又去了一家商社做事,家也从四日市搬到了神户市。不用说,离吉田先生的京都也更近了。
在这期间,由于大大小小的理由,我们每年总有机会见面。而且随着我个人弃商从文的转变,我们的话题逐渐从鱼虾转向了吉田先生研究的中国文学。
热酒一下肚,吉田先生便滔滔不绝,他说起过对鲁迅和郭沫若的研究,还把钱钟书给他的私人信件拿给我看。一说起中国,他的酒就越喝越多。吉田先生翻译过许多大部头的中国当代小说,这十多年先后在日本出版了《废都》《土门》《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等等,堆起来也蛮高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够从商界撤身,致力于中文和日文的写作,说不定是在某些方面受了吉田先生的影响,具体是哪个方面,这个还说不好。他每次谈到中国文学的时候,总是兴致盎然,那股非要在日本图书市场开拓一条中国文学之路的**有时令我感动。经过吉田先生,以及其他许多跟他一样的汉学家们的努力,日本图书对于中国文学的需求已经有了大幅度增长,原来属于非主流渠道的销售状况也已改观了。
另外,还有一点值得一提。这些年,我跟吉田先生一起回到中国,跟作家莫言、史铁生,还有余华等人都有过许多面对面的交流,这样的场合总是非常温暖的。
2006 年的年底,我向他推荐了李锐的小说《太平风物》,并跟李锐本人和东京的出版社联系,希望吉田先生能出马翻译这部作品。时隔不到一星期,他打来电话说:“毛君,这事儿我干!”
现在征得吉田先生的同意,转抄一部分他给李锐写的信。
“我们都曾经干过农活儿,都曾经汗滴禾下土,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吧!那些镰呀斧呀犁铧呀都和四十年前我手里拿过的一模一样,而在现在日本的农村已经基本消失了。”
这就是吉田先生,他从小在广岛县的农村长大,一直到今天,每当说起中国文学的时候,他的身上仍有一股浓厚的乡土气息,而这一点是我很难从别的汉学家那里找到的。几年前,我跟莫言一起去过吉田先生的广岛老家。他的弟弟是一位农民,跟我们告别的时候,站在拖拉机的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向我们微笑。
据说,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现在的海上已经很难捕到大鲳鱼了,如果有的话,我想再抱一箱到京都拜访一下吉田先生,喝喝热酒,跟他畅谈中国的文学!
大牌导演山田洋次的中国情结
见到日本大牌导演山田洋次是在2007 年年底的一个下午,京都比睿山上一处法国酒店。关于这个酒店,我在杂志上介绍过多次。同年夏天作家余华来访的时候,我开车为他做向导,赶巧还遇上有人在这家酒店举办婚礼,十分简朴,却十分温馨。余华说他结婚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办过婚礼,而我本人也一样,所以看看人家的婚礼,心里还是挺羡慕的。
跟山田导演闲聊,说起看日本人简朴婚礼觉得蛮好一事。他回答,“是的,我们年迈的人过去哪儿有什么豪华婚礼呀!”
说完,他只喝咖啡,不喝酒。
这家酒店是我每年十二月第一周必到的。去年下了雪,寒气袭人,今年下了雨,沉云昏黑。连续七年,每次住到这家酒店都会看到不同的景致,感受到不同的情调。大约是四年前,我向《时尚旅游》推荐过这家酒店,觉得它的概念好,没有娱乐设施,只说“把时间还给你自己”。后来主编廖敏女士一行来访,当天好像是一个艳阳天。当年,《时尚旅游》编辑出版了一次京都特辑。
山田洋次导演的电影对我们这号出生于20 世纪60 年代的人来说应该是不陌生的。一部《幸福的黄手绢》,另一部《远山的呼唤》,曾经让许多人追崇高仓健,而我当时对这两部电影的情节设计尤其着迷。
这个当然也直接问了山田先生。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说: “我的电影是Road Movie,我喜欢这样的类型。电影是一次旅程,要在两个小时左右的有限时间内让一个故事立起来—不能一下子立起来,而是要慢慢地,细致地立起来。”
的确,山田洋次执导的最宏大的作品莫过于《寅次郎的故事》,这部多达四十八集的电影已经使他成为日本国宝级的大导演。我没看过全集,仅就看过的其中几集来说,他的电影大都跟旅途旅行有关,而且关系非常密切。不过,最近五年,由于他本人酷爱藤泽周平的小说,所以主要致力于拍摄下级武士的故事。最新片《武士的一分》因启用偶像明星木村拓哉而引起娱乐圈的“热炒”。
其实,这次见山田导演还有一个原因,不过涉及电影制作,属于off record,不便多说,只是因为我的日文写作是一条旅途文学的路子,于是也就产生了某些“接点”。
另外,山田洋次有很深的中国情结,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他于1931 年出生于大阪,父亲是铁路工程师。他小时候在中国东北长大,一直到中学,根本没有见过隧道,他在少年时期只见过中国广阔的平原。
后来回到日本投身于电影制作,每次为拍新片去采景,他总跟摄影师产生意见分歧,因为他觉得非常好的外景往往不是日本式的,老是空旷如野,并没有那类高度细腻的标志。
对此,山田导演承认,他的少年时代对人生发生了最重要的作用。
虽然这是导演私下说的一些话,但其实所谓的“私下”,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情结而已,并不表示任何当说与不当说的问题。
后来我收到了当时的谈话记录,仔细读一读,同时想起了山田导演说这些话的表情,发现有些事儿需要冷却一段时间后再读,就会觉得越来越有味道!
比如,山田洋次说到大导演黑泽明时就有一个例子。他是这样描写这位前辈的:“黑泽明导演喜欢告诉人家电影是一个受时间限制的艺术。音乐和舞台表演都不会像电影那么受压抑,长一点儿或者短一点儿是常有的事儿。但电影十分吝啬,说好了一百二十一分钟,你连一秒都抢不回来!电影是置身于一秒二十四张的机器当中必须完成的把戏!”
山田洋次回忆起黑泽明导演拍摄《七武士》时的情境,他说:“当时黑泽明没少失败。为了弄出骏马飞奔的速度感,一开始他叫人使劲往天上扬沙子,结果没弄几下就发现沙子很重,根本扬不高!后来,他想到了淀粉,不过,扬到天上显得沉重的状态丝毫没有改变!到最后,黑泽明找到了烟灰。据说他是忽然发现的,因为烟灰跟骏马迎面而对的时候,哪怕是一小股烟灰都可以像云朵一样飘逸,从中可以表达临场的极端速度感!”
接下来,山田打趣说:“那个时候摄制组可算遭殃了,因为一听说哪儿有火灾,马上就要上去采集大量的烟灰。而且烟灰一般都在大火被扑灭以后才滚滚而升,摄制组的人先要问对方‘我能拿走您的烟灰吗’,听上去显得十分荒唐。”
《七武士》的拍摄时间长达一年半,最后汇集成电影的一个情节就是,马群从烟灰里飞奔而过,旋风扬起了满天的烟灰!
海滩上的尖叫
如果不是在海滩上遇见这群日本女孩儿,我几乎不能想象人的装饰竟然如此鲜艳。说她们鲜艳,其实也跟我当时所在的场景有关。
我是在夏天的一次旅行中碰见她们的,当时我跟高桥君从海滩往公路上走,一路上穿过小贩子搭的露天帐篷,路的两侧被这些花枝招展的棚子遮掩,人们走在当中犹如穿越一个细窄的隧道一样。有的帐篷沿子大,恨不能一面盖天,支撑在地下的铁钩子被粗麻绳紧紧绑住,生怕被迎面的海风刮跑。人与人之间传播的热气近似于一堵透明的墙壁,甚至只凭你皮肤对热气的初步感应,就能察觉到走在你身边的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我一边走一边说:“像我这号人大概感觉不出来。”
走在一旁的高桥君笑了起来,他一半打趣,一半认真地说:“是呀是呀,年轻年老不好分。不过,这人是男是女,可不难分呀!中国的古书上不早就讲过,男的是阳的,女的是阴的吗?走到你边上的空气要是暖烘烘的话,那保准是男的;反过来,它要是冷飕飕的,那保险是一个女的。”
说完,高桥君大嘴一咧,笑声从凸起的牙缝中排挤出来。跟往常比,这次的笑声有些似笑非笑,至少,夹杂在人群中听起来,他的笑是怪异的。我正觉得滑稽,这时有一排跟他类似的怪声横空出世,简直把我吓了一跳。准确地说,这些声音是含笑的叫喊,听了这声音,就连高桥君也不像刚才那么自若了。
“哥哥们,你们来尝尝吧,炭火烤的乌贼鱼,白白的肉,厚得就跟我的嘴唇一样啊!”这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一个女孩儿的叫喊:“快来尝尝裙带菜吧,腌过的,就着啤酒吃,保你觉得酷暑也变凉快啦!”
随着她们的叫喊声,在窄小的通道周围,人头开始攒聚。走近每家小贩的帐篷后,这些头竟然会东摇西摆起来。不用说,这跟高声叫卖的日本女孩儿是有关系的。
如果不是此处,而是在东京之类的大都市,我倒时常看见一群群装饰奇异的女孩儿。她们的口红是白色的,眉毛下面是用漆黑的眼影涂满的两个大圈子,活像马路边上没有关严的井盖。有的时候,她们跟你擦肩而过,那漆黑一团的眼窝里偶发亮光,白白的,甚至像夜间蹿出来的磷火。
当然,如此印象唯有在嘈杂不堪的大都市才能突出。眼前的这群女孩儿一个个快活极了,她们一边蹦,一边向滚滚的人流叫喊,完全没有东京那种沉闷阴森的感觉。
紧挨着我身边的高桥君一路嘴不停,他的唠叨简直就像锅里爆炒的玉米豆,劈劈啪啪的。他说:“你看她们,头发染得那么黄,腿晒得那么黑,眼睛又那么白,我在东京看过那么多跟她们一样的女孩,怎么都没有她们叫人爽快呢?老说她们是山婆婆,同样的金黄,同样的黝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高桥君喋喋不休,好像非要把他平时的疑问一股脑地解开不可。
我随他说,自然也没有更多的话应他。毕竟嘛,我只是一个过客,跟从小生在东京长在东京的他想必也是有距离的。高桥君是我的一个旧友,大家又同样有为日本公司供职的经验,所以大约两年一次,我总会叫他向我介绍哪里有美丽的乡下,然后大家约好同去。在日本的日子长了,尤其是前些年做公司白领的时候,我觉得一天到晚仿佛只有一个车轮在拼命地转动。一大早挤列车挤得满身汗,也不知为何,这汗水一到跨进公司办公大楼的时候就会戛然而止。上班的时候,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蚂蚁,只是坐在位子上,对着电话筒张嘴闭嘴,一阵紧忙活。车轮不停地转,一直转到深夜,近似于蚂蚁的人还是那些人,可他们的**会爆发,于是大喝大醉,偶尔也会大怒大骂……总之,过这种日子的不仅有我,就连高桥君也包括在内。按理说他是不发什么怨言的,可日本这些年的萧条叫他也忍不住了。他的话还在继续,“我不是说这些女孩儿怎么样,你看她们哪有什么负担,哪有什么忧虑呀?
想想她们的父母吧,这要是在东京,还不知有多难呢!看着她们,真让人羡慕。我干脆也跟她们一样算了, 黄发,黑腿,还有白眼睛,你说怎么样?”
“我看你要是演戏还差不多,平常的日子,装那副模样顶什么用?”
高桥君听了我的话并不服气,他坚持说,要想让人的心情豁达,只能用行动才能表达。无论这个行动多么古怪多么荒诞,只要你选择行动,人就能从忧郁变成豁达。高桥君在跟我解释这番道理的时候,他说他自己实际上一直是处于忧郁状态的,今天能在海边跟我诉说也是一个安慰。作为他的旧友,能够让他这么想,我自然是高兴的。我问他:“你说你忧郁,是见人不说话,还是见人不说心里话?”
他没有迟疑,紧接着回答我:“我跟自己都不愿说话。公司裁员裁到我头上,算我倒霉,可我每天加班拼命干的那些活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高桥君不再说话了,他的视线继续追逐着那些叫卖的女孩们。海滩形成的这道街景是不是他现在的心境呢?我不愿瞎猜别人的想法,尤其对他的失业,我也不想装出同情的样子,对他说“你没事儿,今后再加油干”之类打气的话。这类日本式的安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一个职员从公司离任的那天,跟他一起工作过的人都会聚集到公司的大门口,在领头人挥舞的手势下放声高歌,痛哭流涕。
高桥君的哀叹不是从公司门口开始的,而是在酷暑的海滩,是在他看见一群无忧无虑的女孩儿时突然表达出来的,这或许就是他的性格。
当然,他所供职的公司也未必能够了解他。
这天一直到傍晚,我跟高桥君几乎全都浸泡于女孩儿们的喊叫声中。我们喝了很多酒,等到晚霞染红海面的时候,我逐渐发现她们的叫喊声越来越空灵,到了最后,甚至跟高桥君一样,多少有些孤单了。
我这么觉得,自然是出于个人的感受。不过,少候片刻,高桥君慢慢地扬起沉重的头,面对已经发暗的海面突然大声喊起来:“日本落日了!
日本落日了……”
然后,他的眼睛开始泛红了。
……
那年夏天,我们去的是石川县的能登半岛。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一带的海滩上经常会出现狂喊乱叫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