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龙塘及新界沙田的大围之间,有座狮子山。这山除了外形有点像狮子,一切都极普通。高不到500米,景色也不见得多美。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香港的旅游手册上甚至无法找到它的名字。
然而这狮子山却很有名。时至今日,狮子山已近乎成了香港精神的化身。这要多谢香港无线电视台一套历史很悠久的单元剧《狮子山下》,这套系列电视剧从1973年一直播放到1994年,二十一年,两百余集,从头到尾,讲的都是香港普通市民逆境自强的励志故事。
《狮子山下》有一首同名主题曲,自然也是走的励志路线:“……人生不免崎岖,难以绝无挂虑。既是同舟,在狮子山下且共济,抛弃区分求共对,放开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同处海角天边,携手踏平崎岖,我地大家,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1973年的励志老歌,三十年后仍然没有过时。《狮子山下》出世于香港开始腾飞之际,而当香港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时,“狮子山精神”则成了香港精神的代名词。香港财政司司长用这首歌的歌词作为他首份预算案的结束词,号召香港市民勇敢面对经济萧条;国务院总理用这首歌号召香港市民发扬狮子山精神,勇敢面对SARS危局。
歌曲永恒,生命却有限。最初创造出《狮子山下》来鼓舞人们斗志的作者,却不幸恰恰在这首歌重新被唱起的时刻,再也无力与病魔抗争,永远地离开了人间。这首歌的演唱者,香港第一代舞台巨星罗文,因为罹患肝癌于2002年去世。这首歌的作词者,流行歌词宗匠黄霑,因为罹患肺癌于2004年去世。
而这远不是全部。香港的天空上最璀璨的明星,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陨落,几乎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一年一度的香港电影金像奖,被迫忠实地见证了这段历史。
关于金像最佳男主角,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香港有两个TonyLeung先后完成了金像影帝的帽子戏法。区别在于,叫梁家辉的那个TonyLeung,第一次演皇帝,第二次演警察,第三次演黑社会;而叫梁朝伟的那个TonyLeung,第一次演王家卫,第二次演王家卫,第三次还是演王家卫。
2003年第二十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凭借《无间道》中的卧底警察角色,梁朝伟拿下了个人的第四个金像影帝头衔。
于公,他打破了周润发的纪录成为金像奖历史上荣获最佳男主角次数最多的男演员;于私,他终于拿下了一尊跟王家卫无关的小金人。
至此,《无间道》这部影片总共收获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几个重头奖在内的七个奖项,成为本届金像奖最大的赢家。
无论如何,这都是极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然而,上台领奖的梁朝伟脸上却看不出几分欢欣之色,偶有一点笑容,也挤得极是勉强。你或许会说这是因为他已经拿奖拿得太多,可不只是他,包括他的女朋友刘嘉玲,连同全体有份参与《无间道》的同仁,乃至全场观众,却都看不出有几分开心的意思。
这大概是金像奖历史上笑容最少的一届颁奖礼。从开场到结束,从第一个奖到最后一个奖,台上的获奖者脸上多少还能看到一点例行公事的强颜欢笑,台下就座的众人却连这点表面功夫都没几个有心思去做。像黎明那样一贯风度极好的人物,无论是台上做嘉宾,还是台下做观众,却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表情——就是没有表情。说木讷已经不能尽数形容,根本就是神思不属,完全不在状况。
这是香港SARS危机最严重的时刻,却不是气氛如此压抑的理由。香港人是极有生命力的,越是面临难关,越会团结一致现出斗志昂扬的状态来,就好像《狮子山下》中所唱——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
香港影人同样如此,他们既然能在电影最不景气的时候办出一届最隆重的金像盛典,就不会让这届颁奖礼成为SARS的牺牲品。
他们不笑,是因为组委会在开场前就要求大家庄重。事实上不用这样要求,他们也根本笑不出,因为他们还没有从震惊与悲伤中回过神来。
他们原以为,这晚会像往常遇到难关一样,听到一把温暖的声音告诉大家“如果这算患难,别让你太孤单,一个人嫌冷,拥抱尚未晚”,然后他们就可以微笑着回应“希望在明天,改天想起这次,不算冻”。
可曾经这样带领大家同步过冬的,那温暖声音的主人,他们的同事、朋友、偶像,与他们共同经历了香港电影界的腾飞、辉煌、困境,本该出席现场的影帝候选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用一种最惨烈决绝的方式,与他们不辞而别。
这一天是2003年4月6日,愚人节后的第五天,五天前,张国荣从香港文华酒店二十四楼阳台一跃而下,只留下了一张写着
“Depression(抑郁)”等词句的便条。
人们无法相信,张国荣竟然会这样离去。他的电影同行们,更没有想过,向来极有体育精神,就算明知没奖也一定会出席捧场的张国荣,会缺席自己有份入围最佳男主角的金像颁奖礼,以至于组委会成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达无比震惊与惋惜之余,竟忍不住一丝怨气:这样一种缺席方式,让大家措手不及,更对整个香港社会是一种不好的示范。
这一场金像奖颁奖典礼的司仪,也许是三十年里最难做的一次。
香港不是没经历过困境低谷,香港电影痛失同仁也不是头一遭。面对难关时要坚强乐观,失去同伴时忍不住惋惜悲伤,这都是人之常情,台下观众心里怎样想,台上司仪便会怎样说。说中你心声,他便有掌声。
这一年的金像司仪却难做。因为离4月1日太近,张国荣的葬礼都还没来得及举行,观众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自己的心思。
内地观众认识张国荣,多半是从《霸王别姬》开始,不自觉便将电影形象代入成他本人,以为他是一个程蝶衣般的人物,舞台上是天才,生活中却忧郁而敏感,脆弱易折。
香港人认识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张国荣。
他陪着香港几代人度过岁月变迁,他们则亲眼见证了他如何从冒失靓仔成长为香港传奇。二十多岁他还在默默向上游,唱歌被人嘘,演戏被卖猪仔,一步步艰辛走来,三十多岁才终成不羁荣少。“张国荣也要熬十年”——他的经历已成一句励志俗谚,被港人用来鼓励自己看齐他的乐观和坚强。
在他们眼中,他的精致是香港最后一个西关大少的精致,他的优雅是艺坛最后一个贵族的优雅,却跟什么忧郁脆弱毫无干系。
须知他不只是黄霑口中的浊世翩翩佳公子,还是公认的香港第一个青春动感偶像,跃入人们眼帘时,标签是劲歌热舞,定位是活力阳光,最拿手把苦情歌唱得欢快昂扬。
他不是大哥大,可旁人眼中的大姐大们,比如梅艳芳,比如杨紫琼,比如何超琼,在各种大哥大面前都是气概更胜须眉的豪爽英雌,唯独到了他跟前就变回会撒娇要宠溺的小女孩。
他是温暖的,亲近的,可靠的,家人般的,所有人的——哥哥。
在确定张国荣跳楼身亡的消息不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后,很多普通香港民众仍旧迟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是香港人的哥哥啊,他答应过他们自己将会“Agedgracefully”(优雅地老去)啊,他怎么可以在香港最困难的时候,用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放弃自己,抛弃他们?
细心的人可以体会出金像奖在说到张国荣离世时措辞上的小心:“歌王、影帝、永远的哥哥,张国荣先生,离开了。”
更多的,一个字不敢提,又或者,不忍提。
这是香港SARS危局最严重的时刻。死亡数字每一天都在上升,世界卫生组织的安全警告几乎将香港变成一座孤城。未来究竟会怎样,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肯定的乐观回答。医生在与病毒战斗的第一线冒着生命危险救人,官员在千方百计殚精竭虑保证社会经济秩序的稳定,电台在一遍又一遍播放着《狮子山下》鼓励港人保持乐观与信心……每个人都在努力坚强。
可是,歌迷影迷无数、公众知名度极高、社会影响力巨大的张国荣,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却于闹市跳楼自杀。这种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组合,说对于社会人心完全没有打击,显然是不可能的。
为这届金像奖做司仪的曾志伟说,他听到哥哥身亡的消息之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了,似乎什么都不再有所谓。他甚至拿起电话打给组委会,告诉对方自己不想再做这个主持,可是转过头看电视,医生们却还在奋不顾身地救人,于是他终于还是被鼓舞走上了这个舞台。
真真切切的怀念、悲伤与惋惜之外,开场曾志伟这无可挑剔的致辞,加上尾声处曾与张国荣并列为香港歌坛绝代双骄,“年年25岁”的校长谭咏麟“舞台下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到今天都活得很开心”的经验分享,这两处言辞里小心翼翼流露出来的隐晦意思,大概才是金像奖在那个特定时刻,对张国荣竟作出如此选择的真正态度。
其实一直以来,对于张国荣,金像奖的态度都有些耐人寻味的矛盾暧昧。
张国荣去世两年后,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之际,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评选了“最佳华语片一百部”,这其中张国荣主演的电影独占了八部,高居榜首。排在他后面的榜眼探花分别是王家卫和徐克两位大导演——这个排名足以显示金像奖对张国荣的推崇与看重。
然而同样是香港电影金像奖,张国荣从第二届金像奖第一次候选最佳男主角,到这年第二十二届金像奖的最后一次入围,二十年间他一共获得了八次金像影帝提名,却只凭《阿飞正传》成功登顶过一次,偏那回他正玩退休跑去了加拿大,没能亲身体会一次加冕影帝的滋味。以至于后来有人开玩笑:金像奖这班人忒贼,看人不玩了,赶紧送尊小金人给他把人哄回来。等他真回来了,大概就觉着不用哄了。
实话说,这玩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除去头两次提名时资历尚浅,又或者正赶上周润发君临天下,基本上张国荣每次只要有作品入围影帝,都会是大热人选,只不过不好彩(好运),每回他都会倒在某个叫人无法辩驳的理由上,而这个理由通常是“本色演出”——《胭脂扣》中富家少爷爱上妓女是本色演出,《金枝玉叶》中音乐人喜欢上扮成男人的女人也是本色演出,《春光乍泄》中何宝荣与男人纠结缠绵还是本色演出。
张国荣也有不那么本色演出的电影,比如《东邪西毒》,无论如何你没法将他本人跟那个胡子拉碴阴郁狠厉的西毒欧阳锋联系起来。可那年既然已经有《金枝玉叶》入围,总要给别人留点机会,于是不再提名。再比如《霸王别姬》,且不论这部电影上映之后多少人把他本人当成了程蝶衣,可当初演这部戏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正宗的港产明星,歌声以低沉浑厚闻名,舞姿以动感潇洒著称,过往的银幕形象无论古今一律是不用勾手指就有美女以飞蛾扑火的精神主动投怀送抱的翩翩公子风流书生,怎么看都离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京剧男旦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惜,这么颠覆性突破性的演出,却压根儿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霸王别姬》不是香港电影……
再到后来,眼看张国荣演完共产党员演变态杀手,评审大概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说他“本色演出”没有难度,于是极有创意地给出了一个叫人更无法争辩的理由——“到了哥哥的地位已不需要奖项肯定”。
人性似乎总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这年,金像奖请了四大天王同台演唱他本人的昔日金曲《当年情》来怀念张国荣,那么多经典不唱,偏唱“往日笑面重现”,却让台上唱的人和台下听的人今时共同满面悲伤;第二年,金像奖又颁给他“演艺光辉永恒大奖”,请上台来为他颁奖的,是他电影里的同性恋人梁朝伟,代他领奖的,是他生活中的同性恋人唐鹤德,似乎是要以这种姿态表明金像奖过往对他的吝于赞扬从无来自于这方面的偏见。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在接受金像奖颁给自己的终身成就奖时,萧芳芳曾这样开玩笑:不像她那样残到听不得观众掌声,一听就会病,是没资格领这个奖的。
在接受歌坛颁发的终身成就奖时,张国荣本人也曾这样玩笑:领到这个奖的意思就是,告诉他以后再没什么上台拿奖的机会了。
比之终身成就奖,“演艺光辉永恒大奖”不一定更加重量级,但一定更加不易得。从邵逸夫到邹文怀,从白雪仙到萧芳芳,三十年里,金像奖颁出了很多个终身成就奖。可这演艺光辉永恒大奖迄今却只有两位得主。香港乃至整个华人世界,过往三十年里能唱能演的艺人多如天上繁星,却只有这两位,真正可称歌影双绝的天皇巨星:张国荣、梅艳芳。
可惜这两个大奖直到2004年的第二十三届金像奖才颁发,他们已双双不能到场领奖。
从2002年10月18日到2003年4月1日再到2003年12月30日,从罗文到张国荣再到梅艳芳,香港歌坛真正意义上的舞台巨星在短短十四个月里凋零殆尽,而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里,香港词坛两代宗师级鬼才,林振强、黄霑,先后因癌症逝世。
台前幕后最顶尖人才的迅速陨落,几乎为粤语歌坛三十年的辉煌就此画上了句号。自此之后,香港艺坛再无人配得上“芳华绝代”四个字,更无人有胆气唱:
银河艳星,单人匹马,胜过漫天烟花。
颠倒众生,吹灰不费,收你做我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