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第十五届金像奖的司仪位置上出现了一位新人。八年之后,这位新人再次担任金像司仪的时候,对着前去领奖的日本小演员说了一句话,一下子让无数国人记住了他。那句话是这样的:“原岛大地小朋友,麻烦你回日本后跟日本人说一声,钓鱼岛是中国的!”
说这话的人叫做黄子华。在这句话之前,内地熟悉他的人可能不是太多,但在香港,身为“栋笃笑”祖师的他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那些叫人忍俊不禁又回味无穷的金句,人人可以津津乐道地说上几句,比如“佢畀份人工你,一半系畀你做嘢嘅,一半系畀你受气嘅(发薪水给你,一半是为你做的事,一半是为你受的气)”;再比如“一个完美既**妇必须要唔似一个**妇(一个完美的**妇必须要不像一个**妇)”;又比如“殷实商人这句说话好,‘因’住D诚实的商人(殷实商人这句话说得好,好就好在叫你小心自称诚实的商人)”……
《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周星驰是为了泡妞才随地捡只蟑螂叫“小强”,《男亲女爱》中的黄子华却是真心实意把小强当兄弟,这部由他跟郑裕玲合作的电视剧播出之际,在香港的收视率达到破纪录的百分之四十八,为“小强”这个名字的深入人心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黄子华在香港演艺圈内的地位很独特,用他自己的话说:“栋笃笑不同唱歌、演戏有一大群人去做,整个香港只有我而已。”
既然能够登上金像奖的舞台,已经算是金字塔顶的人物。然而在这之前,黄子华却在金字塔的底端蛰伏了足足六年。这六年里,他做过电台DJ、临时演员、电视台助导、话剧团演员、节目主持、编剧……
虽然做过这么多工作,但基本上,这六年里黄子华所扮演的角色可以用三个字概括:咖哩啡——翻译成普通话,也就是“死跑龙套的”。
做了六年咖哩啡之后,黄子华的演艺事业仍然不见起色,“一直想做演员,但做了很多事情也不得其门而入”。眼看前方希望渺茫,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起离开这行,然后老老实实找份稳定工作。
现实逼得黄子华不得不低头,却散不去他心中怀才不遇的郁郁之气,于是在离开之前,他决定发表一份华丽的辞职宣言,告诉别人:不是我不行,是你们没眼光。
这份辞职宣言有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字——“娱乐圈血肉史”,个中素材都是他六年来的亲身经历。
这是黄子华的第一个栋笃笑,也是香港的第一个栋笃笑。那个时候,香港还没有“栋笃笑”这个说法,人们只能拿它类比于英文中的Stand up Comedy(站着做的喜剧),又或者内地的单口相声。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黄子华原计划发表完这份辞职宣言便华丽转身潇洒离去,孰料却大获港人欢迎,一举博得满堂彩。“娱乐圈血肉史”开讲第一场时,地点只敢定在仅能容纳几百人的文化中心,到最后一场时,场馆已经换到几千人的伊丽莎白体育馆,可见其受欢迎程度,也为他打开了通向演艺圈康庄大道的另一扇门。
有人曾经称黄子华是“残酷的笑话演员”。而在他本人看来,这残酷都是对他自己的,对自己不残酷的笑话,他根本不懂得讲。
如果你一时理解不了他的意思,那么看看“娱乐圈血肉史”中的一个段子你就明白了:
当乜嘢人都唔搵我做嘢,我就知道,我系一个伟大嘅艺术家,在生嘅时候系唔会获得应得嘅尊重。唔止咁,我仲伟大过伟大嘅艺术家,因为我知道,我死后都唔会受到尊重。(当什么人都不找我干活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在生的时候是不能获得别人应有的尊重的。不单是这样,我比伟大的艺术家更伟大,因为我知道,我死后都不会受到尊重。)
“娱乐圈血肉史”问世于1989年—1990年,当时正值香港电影最辉煌的阶段,可其中的段子却已经多少透露出些许端倪:究竟是什么导致今天香港电影的尴尬现状。
在那六年的蛰伏期里,黄子华从事过的众多工种之中,有一份工是电影编剧。因为英文不好,老板要炒他鱿鱼(其实这本身就是个冷笑话,要知道他是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毕业的)。黄子华无法理解这个理由,于是老板回答:“我们香港的剧本主要都是靠翻译的嘛!”
年轻气盛的黄子华很生气,更有志气:“香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切,干什么要总是去翻译人家的剧本,自己写剧本不行吗?”而老板也很欣赏他的志气:“你写得出,我就拍出来,不是开玩笑的,你写得出,我就拍!”
如果这句话到此为止,整件事当然是圆满结局,可问题在于,老板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你写啊,三日之后交给我!”于是,理所当然地,黄子华“杯具”了。大佬,不是人人都有黄百鸣一夜编好《搭错车》剧本那种本事的。就算是黄百鸣本人,这辈子也就试过那么一回……
说回第十五届金像奖,这一年,黄子华在做司仪的同时,还凭一部喜剧鬼片《二月三十》参与了最佳男配角的竞争,虽然最后惜败给罗家英,但至少,他终究曲线救国地圆了自己做演员的最初梦想,而且得到了肯定——能有提名就已经是肯定,大家都这么说。
内地观众认识罗家英多半是从这一年开始,当然是因为《大话西游》。就算你不知道罗家英这个名字,也一定知道那个有名言“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有金曲“Only You”,更有本事啰唆到让人情愿自我了断也不想耳朵继续受他荼毒的唐僧哥哥。
可罗家英凭之得奖的作品却不是《大话西游》,而是另一部《女人四十》。
纵观金像奖三十年历史,《女人四十》这一年拿下的小金人数目不算最多,但就奖项重量级而论,绝对可称得上是最大赢家。往前数到1982年第一届,往后数到2011年第三十届,每届金像奖都有赢家,但除了《女人四十》,没有第二部电影能够在包揽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三个最重量级奖项的同时,更同时包揽影帝影后的殊荣——这是金像奖三十年历史上,唯一一个“大满贯”得主。
看片名就知道,《女人四十》是一部讲女人的戏,而且是讲一个已经韶华不再的四十岁女人。如果没看过这部电影,你或许会想:这个年纪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天奔波劳碌所为也无非都是些家庭琐事,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可讲?而如果看了这部电影,你会发现,这的确就是讲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每天为琐事烦恼的平淡故事。
可就是这么一部电影,在全年票房排行榜上竟然高居第十三名。也许你会说这个成绩其实很一般,但你要知道前十二位的男主角都是谁——鼎盛时期的双周一成、张国荣、李连杰、梁朝伟、刘德华。《女人四十》的男主角却是女主角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公公,可称老戏骨却绝对算不上票房保证的七旬老人乔宏。
正是这部《女人四十》,成全乔宏成为金像奖历史上年纪最长的影帝。不过听他获奖感言,心态显然依旧年轻:“我愿意将这个奖不是当做我过去的成就,而是对我未来的要求。”
《女人四十》的女主角, 出演这部戏时实际岁数其实已近五十,在金像奖历届影后中年纪即便不是最年长,也绝对跌不出最年长的前三名。
她就是萧芳芳。
即便只算艺龄,萧芳芳都已经足以做金像奖的长辈了。她风华正茂时金像奖还没出世。第一次金像封后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四十》不只成全她时隔八年之后再度金像封后,而且登顶金马,更继张曼玉之后成为第二位华人柏林影后。
这是萧芳芳在影坛最辉煌的时刻,也几乎是最后的时刻。第二年,她便由于健康原因决定息影。事实上,在拍摄《女人四十》的时候,她的耳疾已经非常严重了,只不过看她在银幕上的状态,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当时已经近乎完全失聪。
告别大银幕之后,萧芳芳把精力都放到了慈善事业上。香港人也没有忘记她,到今天选全港最信任的人投票,她仍然高居榜首。她是童星出身,可以说是被香港人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是首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秀兰·邓波儿式的可爱小精灵,青年时是人称“玫瑰公主”的香港第一代偶像,绚烂过后她又潇洒转身做了香港第一代女留学生,学成归来亲手掀起了香港电影新浪潮运动的序幕,几近失聪时还能奉献《女人四十》这样的经典,息影之后又以五十岁的年纪再度留学去攻读儿童心理学的硕士学位,为的是回香港创办“护苗基金”——翻翻她这曝光人前长达四十余年的人生履历,挑剔的香港民众的确有信任她的理由。
萧芳芳为自己选择的人生,是当年一代香港女孩所向往的境界:年纪轻轻便受尽万千宠爱,却又能潇洒转身去一个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地方做回平凡人读书充实自己。黄霑在文章里这样写她:
“在我心中,她是奇女子,可以绚烂,可以平淡,幅度之广,友人之中,以她为最。”
成年后这般潇洒知性的萧芳芳,做童星时却需要看心理医生吃抗抑郁药丸。
是的,那时候她不开心。生父早丧,为生计所迫,她才不得不在同龄孩子仍倚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在那个演员仍被鄙为戏子,女性地位更低到不可想象的年代就被母亲推入这行。小童星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跟母亲一起在一个又一个影业公司中,追讨拍片费用。
因为凶悍和护雏,小童星萧芳芳的母亲被取绰号“萧太后”,很难让人想象她年轻时曾是一代名校校花、大画家刘海粟的前妻。
所以一度曾疯传过萧芳芳是刘海粟的女儿,不过自幼便困扰她的耳疾倒成了辟谣铁证——她生父人称“萧聋子”,她自己耳朵不好正是家族遗传。
萧母年轻时跟傅雷也有过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交情,《傅雷家书》里提到的彼萧芳芳,正是此萧芳芳,甚至因此一度传过她跟傅雷之子傅聪的绯闻。欣赏《女人四十》的人,或许要感谢萧芳芳背后那位默默支持她的老公张正甫,这部电影筹拍之际,很多人不看好这平淡的题材,唯有他鼎力支持促使她下了决心。而欣赏萧芳芳的人,则或许要感谢那本让她由少看到老的《傅雷家书》,才让童年时那么不快乐的她最终成长为一位如此精彩的女人。
《女人四十》的导演也是女人,跟萧芳芳同龄的许鞍华。凭这部电影,她时隔十三年后再次成为金像最佳导演。这个纪录标志着她成为香港最好的导演之一,却远没有画上句号——又过十三年之后,她拿到了自己的第三尊最佳导演小金人。
萧芳芳星光灿烂香江四十年,许鞍华用二十六年完成金像最佳导演的帽子戏法。无论戏内戏外,她们二人都联手证明了一个真理:女人的耐力果然是强过男人许多的。
一部老女人导演老女人担纲,讲述一个老女人家常琐事的电影,在这一年里创造了奇迹。
当然,香港影坛的男人们在这一年也不是没有建树。成龙在这一年完成了《红番区》,为的是敲开好莱坞大门;周润发在这一年完成了《和平饭店》,为的是告别香港,准备进军好莱坞;周星驰在这一年首次当老板,拍《大话西游》忙着自己跟自己较劲,结果被本来看周星驰是为了笑最终却流泪走出影院的观众骂得很纠结,完全想不到自己多年后会被顶礼膜拜成后现代主义解构大师;张国荣在这一年想唱歌又不好意思公开唱,自己纠结歌迷也纠结,被逼得只好拎录音机进影院看《夜半歌声》;李连杰这年状态大勇,《给爸爸的信》成功证明他也可以拍时装动作片,可之前几年种种不愉快遭遇早已经令他对香港伤透心,公司设在内地,眼光则放在好莱坞……
顶梁柱们的心思都飞到了别处,从好处讲,给了后辈上位的空间;从坏处讲,香港电影台前幕后的中坚力量一下子被抽空了许多。人人看得见的是,所谓香港影坛的黄金十年,到这一年已经发展到了巅峰,却也差不多到了盛极而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