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金像奖，和这一年所有其他华语电影奖项有着一个共同的尴尬：最该拿奖的那部电影连入围名单都没能进入，却为华人电影从戛纳捧回第一个金棕榈大奖。

这部电影就是《霸王别姬》。金像奖说它不是香港电影，所以拒之门外。金马奖说它是大陆电影，不惜临时修改规则也要排除其评选资格。

所以这年拿到小金人的列位应该请吃饭。毕竟，如果《霸王别姬》参选，可能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尤其最佳男主角这个奖，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已经被张国荣提前预定，谁知到头来他竟然连入围资格都没有。

说《霸王别姬》不是香港电影，其实有点亏心，它的投资方是香港汤臣电影公司，整部电影的灵魂人物程蝶衣的扮演者张国荣也来自香港。没这些钱没这个人，就没这部《霸王别姬》。

可要说《霸王别姬》是香港电影，的确也有点亏心，因为除了张国荣以外，整部电影的班底全数来自内地，无法达到金像奖参选资格条例里关于电影班底香港人数量的硬性要求。事实上，当年香港评选年度十大电影时，《霸王别姬》被列作了“外语片”。只能说可惜金像奖没有最佳外语片这个奖，要知道真正把《霸王别姬》当外语片的地方，美国给它颁了金球奖，法国给它颁了恺撒奖，英国给它颁了电影学院奖……

最终在这年荣登金像影帝宝座的那位，吓得台上做颁奖嘉宾的梅艳芳、张曼玉惊声尖叫了半天才把他名字说出口：“黄、黄、黄秋生！”

黄秋生这个人，你可以说他充满了矛盾，也可以说他特立独行。作为演员，他接戏荤素不忌，什么烂片都拍过。可在同时，他又是一个小众音乐人，是香港地下摇滚的领军人物，据说他还是香港大圣劈挂门的掌门。在台湾作访问，他会用广东话念毛主席诗词，一阕抑扬顿挫的《沁园春·雪》唬得蔡康永和小S一愣一愣的。跟李宇春合作拍封面照，他对她的观感不是人们惯常认知中的“中性”或者“男孩气”，而是“脆弱和易受伤害的”。

其实在黄秋生之前，已经有两部三级片荣膺最重量级的金像大奖。可哪部电影的片名都没有黄秋生这部那么直白，让人一听就不寒而栗——《人肉叉烧包》。作为第一个靠三级片荣膺影帝的演员，黄秋生这回所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可这尊小金人并没能带给他多少快乐。事实上，他有一句名言：一个影帝衰三年。

这不是开玩笑，他有一整套理论和实际证明这个论点：“有艺术良心的人都会这样。这不是一个迷信，是有理由的。拿了影帝之后，第一年，你会开始更慎重地选戏，别人也觉得你可能会推戏，同时你自己的身价也会随之提高，可是香港一年能有多少好的剧本？一年之后，你可能就放弃了，也开始去赚钱，但是这个时候人家也需要一个适应的时期，需要时间去了解你改变态度了，如此又一年过了，第三年情况开始慢慢变好，到第四年才有戏拍。”

甭管怎么说，这年最佳男主角的小金人归了黄秋生。如果说这回他该请张国荣吃饭，那尔冬升就该好好请徐枫、陈凯歌、芦苇吃顿大餐——《霸王别姬》若是参选的话，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这些重量级大奖，也许就不会被一股脑儿地颁给尔冬升的《新不了情》。小宝大概也的确没想到自己这回能赢，上台领奖的时候远没有平日里那么风度翩翩从容不迫，甚至差点把小金人碰翻落地，幸好他毕竟武生出身，身手敏捷地及时抢救了回来。据此，小宝发表得奖感言：“这个故事教训我们，拿到奖也未必很稳当的。”

《新不了情》是这年金像奖的最大赢家，一举拿下了六尊金像。照例为弟弟跨刀的秦沛再度收获了一个最佳男配角，而冯宝宝则继前一年的《92黑玫瑰对黑玫瑰》之后蝉联了最佳女配角。当然最令人惊艳的还是女主角袁咏仪，以香港小姐冠军身份出道的袁咏仪几乎是以横空出世的姿态空降香港影坛。前一年她还是金像奖最佳新人，当年就成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下一年她还将成为金像奖历史上第一个蝉联这一殊荣的女演员，届时她还不满24岁。

《新不了情》虽然凯歌高奏，但其班底中也并非没有失意之人。事实上，又一位耐力极佳的金像奖陪跑健将从此闪亮登场，他就是男主角刘青云。这回他有《新不了情》和《七月十四》两个提名合围最佳男主角，却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好友黄秋生，之后他得再熬上个十几年等到人老珠黄胡子拉碴，才能用一部远非自己最好作品的《我要成名》拿到那尊已成安慰奖性质的小金人。

缺点儿得奖运的刘青云感情运却相当不错，戏里他和1990年的香港小姐冠军苦恋情深，戏外1991年的香港小姐冠军才是他的正牌女友。头年无线电视台的台庆大剧《大时代》成全了他和女主角郭蔼明，二人第一次拍拖的地点是《大时代》另一位女主角周慧敏的演唱会，从此成为一对比翼鸳鸯。郭蔼明是美国名校毕业的硕士，配上黑不溜秋半红不紫只是中学毕业的刘青云，很多人都说她屈就了，而他当然是高攀。可感情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反正外人只能看到他俩牵手相依二十年，到今天仍然甜甜蜜蜜感情挺好。

尤其刘青云金像称帝那天，他在台上憨憨厚厚地笑，她在台下却已经泣不成声。

刘青云和尔冬升其实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前者皮肤更黝黑五官更粗犷。总的来说，两人都是五官端正高大威猛的类型，看起来很有安全感。为这几分相似，后来尔冬升拍《色情男女》的时候，很是恶趣味地找刘青云演一个叫做“尔东升”的导演。“尔东升”没有尔冬升走运，他坚持理想拍出来的文艺片观众根本就不买账，而他又不愿意放下身段去拍迎合市场的商业片，最后结局只能是跳海自杀。

这个桥段充分展示了尔冬升自嘲式的黑色幽默。戏里那个叫做“尔东升”的倒霉家伙被逼得跳海的失败作品叫做《没有车轮的战车》，观众对这部作品不买账的理由是：“我是来看飙车的，你居然没有车轮？！”而戏外那个尔冬升，前一部作品正是大获成功的《烈火战车》，一部很文艺的商业片，又或者很商业的文艺片——不管是哪一种，现实里的尔冬升终究还是要向市场妥协，给观众看极速飙车看帅哥美女，总之把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包装得漂漂亮亮再给人看。

当年做武生的时候，尔冬升是不折不扣的商业片演员。可等到自己做导演，他拍的戏却往往文艺味儿很浓，然而票房却也一直不差。这一光荣传统从他的处女作《癫佬正传》就已经开始，到了《新不了情》更加发扬光大，一举拿下三千万票房，成为开埠以来最卖座的香港文艺片。

在最初投拍时，《新不了情》在票房上的前景并不被人看好，毕竟没有几部悲情文艺片能够在商业上取得成功。孰料观众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年终票房排行榜上，竟然仅次于《唐伯虎点秋香》和《花田喜事》两部众星云集的爆笑喜剧，名列探花位置。想来港人进影院不光只想没心没肺地大笑一场，其实也乐意被催泪、被鼓舞、被感动，只要你手段足够高明。

尔冬升和他的两个哥哥秦沛、姜大卫是香港影坛很出名的一家子。像这样的一家子在香港还有几个，比如“文武英杰”的许氏兄弟，再比如“中国电影百周年百位优秀演员”之一的鲍方老爷子，他有个做金像影后的女儿鲍起静，年轻时拍过一部《白发魔女传》，她当然是女主角练霓裳，男主角卓一航的扮演者叫方平，后来成了她老公，如今是尔冬升的御用监制。

鲍方还有个做摄影师的儿子鲍德熹。这年金像奖，鲍德熹得了一尊金像奖小金人，作品又是《白发魔女传》，只不过这回的练霓裳是林青霞、卓一航是张国荣。这部《白发魔女传》比鲍起静那部晚了十多年，没她本人什么事儿，可她弟弟却又掺和了进来，不只如此，连她爹也不甘寂寞跑去做卓一航的师父。八年之后，鲍德熹凭一部《卧虎藏龙》拿下一尊奥斯卡小金人，那时候鲍方已经中风入院，得到儿子的好消息后，老爷子一兴奋，精神顿时好了不少，甚至连粗口也爆了出来：“他妈的！连美国人的奖也拿了！”

其实无论在张国荣还是林青霞各自的作品中，这部《白发魔女传》大概都不能排入前列，但它绝对是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

这年它拿下了三尊金像，全都是视觉系奖项：最佳摄影、最佳美术指导、最佳服装造型设计，再加上主演张国荣、林青霞都是公认的绝色（香港前后两次评选四大绝色，他二人都双双入选），林青霞更贡献了从影以来最大胆的一次**演出，凡此种种，用香港媒体评论的话说就是：靓人，靓景，靓苦恋。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拍《白发魔女传》的时候林青霞已经凭东方不败成功转型，在香港正是最红的阶段，可个中甘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有一天她不知被什么触动脆弱神经，对着张国荣大哭了一场——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得为挣生活费深更半夜跟一班龙虎武师在荒山野岭舞刀弄枪喊打喊杀，她人生的茶几上简直堆满了“杯具”、“餐具”。

邢李就这么出现在最正确的时候。他不够高不够帅，可是有能力够体贴。第二年，林青霞便嫁作了邢家妇。生了第一个女儿，取名邢爱林；再生第二个女儿，取名邢言爱，按广东话念，这三个字听起来就是“仍然爱”。

无论是《新不了情》还是《白发魔女传》，都是女性角色更加出彩。这年似乎是个女人戏的大年，杜琪峰找来梅艳芳、杨紫琼、张曼玉在《东方三侠》中演绎新式武侠浪漫，李碧华则在《霸王别姬》之外又接连推出了《诱僧》、《青蛇》两部把男人贬到尘埃里的作品。

《诱僧》、《青蛇》向香港观众介绍了来自台湾的吴兴国，这年他凭《诱僧》拿下了最佳新人的金像奖，又在《青蛇》里饰演了一个懦弱贪美的许仙。李碧华最早是想找张国荣来演这个许仙的，可张哥哥看来看去不乐意演，他瞧不上许仙的人品，嫌他是个“衰仔”，既被美艳的白蛇姐姐王祖贤吸引得不可自拔，也无法对妖冶的青蛇妹妹张曼玉不动心，可又扛不住来自法海的巨大压力，男人做成这个样子，死了算了。

李碧华也是个矛盾得很有意思的人，她的文笔素以犀利狠辣著称，最擅长不动声色描画人性阴暗，有时候能让人看到浑身发冷。

可这么一个刻薄人儿，却独对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张爱玲，另一个就是张国荣，说他眉目如画，说他可爱温柔，说他絮絮叨叨，温情脉脉得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出自李碧华之口。可她以张国荣为原型塑造的那些男主角，又或者她想找张国荣出演的那些男主角，却是一个比一个“衰”，以至于被张国荣封了个“毒姐姐”的名号——不是要他潦倒半生，便是要他死。

相比起来，《霸王别姬》里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已经是顶尖的人物了。也难怪从当年拍《胭脂扣》的时候起，张国荣就开始惦记着。好不容易等到这时候，他已经退出歌坛不用再顾忌什么偶像形象，却又因为半路杀出一个尊龙而差一点跟程蝶衣这个角色擦肩而过。

其实，不仅张国荣，徐枫也一直惦记着程蝶衣，她和李碧华对这个角色人选的态度一致——最适合的就是张国荣。等到《霸王别姬》真正开始筹拍，第一个就找了他。双方本来一拍即合，可具体到签约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张国荣希望能在合约上写明四个月内拍完，因为他还有别的戏等着要开工。但作为导演的陈凯歌却不乐意有这个时间限制带来的压力。

正当这边谈不拢的时候，那边尊龙杀了出来，差不多动用了所有能用的人脉向徐枫用各种方式诚恳表达：他真的很想演程蝶衣。那时徐枫对尊龙的印象基本来自《末代皇帝》，真人只见过一面，记得他非常俊。眼见这边跟张国荣经纪人谈得不顺利，而那边尊龙推掉自己在美国、法国的片约，只为和陈凯歌合作，态度看起来非常有诚意，于是她就动了心。而张国荣因为无法迁就档期，加上尊龙的出现，也就退出了对这个角色的竞争。

没多久亚太影展在台湾开幕，都去做颁奖嘉宾的徐枫、尊龙、张国荣三个人终于有机会面谈，不管张国荣心里怎么遗憾，面上是很有风度地和尊龙握手，说：“我们都看你的了。”

他俩都不知道这时徐枫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等这回终于亲眼见到尊龙本人，她才发现尊龙俊是极俊的，可不同于轮廓柔美的张国荣，尊龙的面部线条太硬了，一张脸棱角分明，美男子的确不假，却不适合反串扮旦角（当时尊龙还没演反串美女的《蝴蝶君》）。

那段时间里台湾影坛很热闹，亚太影展之后没几天就是金马奖，各种宴会觥筹不断，徐枫就不停地在各种场合巧遇尊龙邂逅张国荣，然后被那两张俊脸折磨得痛苦到失眠。她很忧郁，明知道用尊龙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已经跟人说好，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最后是尊龙的狗救了她。

要说尊龙在整件事前后的表现也很奇怪，之前为了竞争这个角色，发动了所有认识徐枫的人帮他转达自己想演程蝶衣的强烈意愿，而且把外面的片约全都推掉专等陈凯歌，种种动作看来都是极诚恳的架势，可真到了签合约的时候，他却为一条狗耍起了大牌。

尊龙的经纪人传真给徐枫的合约头两条都是有关他那条爱犬的待遇，让徐枫看到第三条就不看了。有没有搞错？

第一条，尊龙跟他的狗都要坐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的飞机。徐枫想来想去，她还真不清楚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是哪一家。第二条，尊龙的狗一定要跟他同时出关，而按检疫规定，动物出关一般要三天时间。就是这条让徐枫彻底疯了——难道让她为了一条狗去走后门？从来不骂脏话的徐枫这回忍不住爆了粗口，生气之外，还有些解脱，总算让她有个理由换掉尊龙了。

再回头去找张国荣，这就有点儿那什么了。之前谈到一半换人，现在绕了一大圈再回头去找他，是人都会心里有点想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马不吃回头草。

谁想到，头回在合约问题上很纠结的张国荣这回不但不拿乔，反而好说话得不得了，怎么说怎么是，完全没二话。他有这转变，多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导演陈凯歌，本来张国荣对这个电影的热情已经冷却，但是陈凯歌很神秘地去了一趟香港，“原来是和张国荣面谈，二人非常恳切地交换了意见，沟通彼此的意见，终于发觉两人就像失去了多年的爱人一般，仍苦苦地等候着对方的点头及承诺。”（《汪曼玲的星星世界》）

另一个是老板黄百鸣。这时张国荣的电影片约签在黄百鸣的东方，而他去拍《霸王别姬》就意味着给徐枫的汤臣打工。通常情况下，这样跨公司拍戏都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比如当初《胭脂扣》是嘉禾的戏，而张国荣是新艺城的人，得梅艳芳拿自己做“人质”跟新艺城交换，才能把他弄进《胭脂扣》的剧组。之前张国荣在《霸王别姬》的档期问题上不松口，就是因为自己公司还有片子等着他去拍。

可这回黄老板却难得大度，不但不设阻碍，而且非常支持他演《霸王别姬》，说是剧本实在太好了，“会成为你一生的代表作”，更体贴地把张国荣的其他片约往后顺延，这样就帮他解决了之前导致双方分歧的档期问题。而解决了这一点，张国荣就没什么其他问题了。问他要什么条件，他却摇摇头什么都不要，徐枫跟陈凯歌一激动，倒是主动把当初尊龙的那些待遇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