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政治、思考与道德——阿伦特论现代政治与道德的困境
我们在讨论阿伦特政治行动理论的问题时,曾经提到许多人指责阿伦特的政治行动缺少伦理与道德的制约。政治行动本身是自足的,这表明阿伦特与马基雅维利和尼采一样站在非道德主义的立场上。而这样的政治行动就更容易被解读为政治存在主义的行动。
尽管我们已经对上述观点进行了驳斥,我们却没有从政治与伦理的关系在理论上进行深入阐述。政治伦理是现代政治中最棘手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在尼采令人震惊却无法超越的判断——“善恶之彼岸”下进行思考。在现代政治中,伦理如何可能,个人如何判断好坏与善恶?伦理内化为道德,道德与政治、道德与世界的分离是造成政治伦理困境最主要的原因。从马基雅维利开始,政治与道德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政治如一匹脱缰野马,从道德中挣脱出来。卢梭和康德都试图用道德重新约束政治,但问题是内化的道德本身脱离了世界,脱离了我们的生活。黑格尔区分伦理与道德时,已看到了主观和抽象的道德的危险。但是伦理在民族国家和世界历史中实现,这种伦理是国家伦理和历史哲学的体现,它并不是观照人的存在本身,观照世界的存在。结果,尼采说出了“上帝死了”,善恶的问题和上帝一起到达了彼岸世界。
尼采的问题是阿伦特反复思考的问题。阿伦特《思想日记》中对《善恶之彼岸》和《权力意志》的大量阅读笔记即可为证。在阿伦特看来,善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世界的问题。世界是人类事务的世界。如果说善恶真有彼岸,这个彼岸就是人存在的世界。“上帝死了”意味着形而上学死了、哲学死了,这并不表明世界的终结,而恰恰会带来思考政治生活的新的可能性。[1]因此,阿伦特是在形而上学终结的背景下思考政治伦理的问题。这表明,不能用高于或外在于“世界”的标准来要求伦理世界,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还是基督教的上帝和道德哲学中的“绝对律令”。
政治与伦理的关系是阿伦特晚年思考的核心问题。一般认为,阿伦特晚年的著作《精神生活》从对政治的兴趣转向了哲学,从行动(vita activa)转向了沉思(vita contemplativa)。[2]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是不确切的。因为阿伦特所理解的思考,不是抽象的思考,不是思考最终的神的问题,而是思考我们的生活、思考世界。这种思是政治的思、世界的思。
尼采在《善恶之彼岸》中提出的问题——我们如何判断好坏与善恶,是阿伦特反复思考的问题。在研究极权主义时,阿伦特看到世界的丧失造成了人们思考、行动与判断力的丧失。如何重塑这个世界,首先要重新理解行动,世界是在复数人的行动中共同开启的,行动成为政治的核心问题。然而,这些共同行动的人之间如何培养一种共通感,如何判断好坏与善恶,这却是思考和判断力要解决的问题。因此,在阿伦特的政治哲学中,伦理和政治是一致的。这种一致体现为伦理与政治在世界中的结合。
本章的核心是从思考的角度探讨政治与伦理的关系。首先从艾希曼事件引发的问题入手,揭示阿伦特对极权主义的判断从“根本的恶”转变到“恶的平庸”的意义。然后通过考察阿伦特对康德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的思考,揭示现代政治中政治与道德的危机。在此基础上,阿伦特对现代政治中道德良知与政治责任的问题做出思考。但是,道德问题最终不可能在个人中寻求解决,而必须在世界中寻找基础。政治与道德的危机,根本上是理论与实践的危机。解决此种危机,必须考察理论与实践即思考与行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