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抽象的帷幕[1](1 / 1)

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谈到了麦加拉学派的诡辩家欧布里德所制造的这样一个诡辩:诡辩家问某人:“你认识你父亲吗?”某人答曰:“认识。”然后,诡辩家把某人的父亲隐藏在一张帷幕后面,再问某人:“你认识他吗?”某人一时受蒙蔽,匆匆答曰:“不认识。”诡辩家随即令某人的父亲走出帷幕,并对某人说:“所以你是不认识你的父亲的。”

这个诡辩手法诚如黑格尔所说,是“很肤浅的”。但是,黑格尔却从哲学上对这个手法作了进一步的分析。他说:“当儿子看见父亲的时候,也就是说,当父亲对儿子是一个这个人的时候,儿子认识父亲;但是当父亲隐藏起来的时候,他对儿子便不是一个这个人,而是一个被扬弃了的这个人了。隐藏者既然作为一个在观念中的这个人,他就变成了一个普遍的人,并且失去了他的感性存在。”黑格尔在这里所谓“这个人”,是指一个确定的、具体的人,亦即某人的父亲这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所谓“被扬弃了的这个人”,是指一个笼统的、“抽象的、普遍的”人,因为当某人的父亲被隐藏在帷幕后面时,他对某人来说,便不再是某一确定的、具体的、独一无二的人,就是说,他可以是某人的父亲,也可以不是某人的父亲。这里,诡辩家所设立的帷幕起了迷惑人的作用:它使具体的、特殊的东西变成了抽象的、普遍的东西,用抽象的、普遍的东西掩盖了具体的、特殊的东西,从而诱使人不去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某人之所以上了诡辩家的当,被诡辩家说成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就因为他没有事先揭开这张抽象的帷幕,看看隐藏在它背后的具体的人究竟是谁,就遽尔作了“不认识”的回答。

也许我们会觉得欧布里德所制造的这个诡辩太幼稚了,黑格尔所作的分析未免小题大做。因为除了白痴之外,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不事先揭开帷幕,就回答说“不认识”的;相反,他一定会反驳诡辩家说:“你把他隐藏在帷幕背后,我怎么知道我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呢?”

不过,事情也并不这么简单。我们在遇到许多实际问题时,就往往和某人一样幼稚,不知道揭开抽象的帷幕,看看它背后所隐藏的具体东西是什么。黑格尔对欧布里德的诡辩手法的分析,正好启发了我们,要我们不为抽象的帷幕所迷惑,经常注意揭开这种帷幕,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

举例来说,笼统地断言“中国人看重人的尊严”,这就是一个抽象的普遍性帷幕。历代的封建统治者不但不看重人的尊严,而且总是践踏人的尊严;只有中国老百姓才最看重人的尊严,但这种尊严从来是靠付出代价争取得来的。司马迁不过因为说了几句皇帝不爱听的话,便被下腐刑,弄得男不男、女不女,受尽屈辱,尊严何在?我们如果受抽象的普遍性帷幕的蒙蔽,而不知道具体分析一下它背后隐藏的实质,便会上当受骗,误以为封建统治者也是看重人的尊严的,这显然违背事实,就像某人把本来认识的父亲说成不认识一样是违背客观事实的。

我们平常都知道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的方法是怎么一回事,但在遇到实际问题时,就忘了运用这种方法,往往受了抽象帷幕的蒙蔽,而不知道揭开它。这样得出的结论之可笑,实质上当然也不会亚于把一个本来认识他父亲的人说成不认识他父亲的人。如果我们觉得欧布里德的诡辩中的某人幼稚可笑,笑他不事先揭开帷幕就遽尔作答,那么,我们就更应该警惕自己,不要在实际问题面前闹出同样幼稚的笑话。

[1] 本文原载于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