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与有家归未得[1](1 / 1)

每个人都眷恋自己的家,其实,这个家不一定指有形的家。有形的家如果不是和睦相处,家也就变成了枷。可见,人们所眷恋的家,从根本上讲,不在有形,而在无形。有形的家之所以值得眷恋,首要的也是因为家里人心心相印,能说出自己的心声。基尔凯戈尔说过:“一个人必须以他的思想作为他生活的家,否则,所有的人就都要发疯。”人是多么需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灵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啊!陶渊明因“无适俗韵”,不愿“以心为形役”,故作“归去来兮辞”,他实则是以他“本爱丘山”之“性”为家。李白诗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里说的也是弃冠簪不仕,而思以扁舟为家。元结的诗:“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其意境大致与李诗相似。丘山也者,扁舟也者,鱼麦也者,皆非实际的家,但只要有自己真实的性灵,独特的思想,就有了各自最眷恋的家。

如何识别一个人有家还是无家?有一条最简便的办法。“口舌,代心者也。”看一个人说些什么话和怎样说话,就可以知道他是有家还是无家,是有心(有思想)还是无心(无思想)。海德格尔描写过人的这样一种言谈状态:“只要人家说过了的,只要是名言警句,就担保是真实的与合理的”,因而可以照说无误。这种言谈“从不以得之于心的方式表达自己,而是以人云亦云、鹦鹉学舌的方式表达自己”。“本来无根基的东西,通过这种方式的言谈,反而建立起权威性”,成了“公认的”“公众意见”,这种意见“规定着我们看什么和怎样看”。作这种言谈的人,“无须先把事情据为己有就懂得了一切”,他因得到“公认”而“免遭失败的危险”,他可以“振振有辞”地这样大谈一阵而立于不败之地。海德格尔指出,这种言谈倒也“不必意在欺骗”,但它毕竟是“无根基的”,所以它不是“敞开”真实,而是“封锁”真实。海德格尔总括人们的这种言谈方式,把它称为人的“非本真状态”或“沉沦状态”。什么叫作“沉沦”?什么叫作“非本真”?用我们的语言来说,就是“丧家”。按这种方式言谈的人,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最可悲的是,在历史上,无家可归之人往往要迫使他人有家归未得。袁宏道曾斥责那些只会说别人说过的话的人,“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但由于这样的人有“一唱亿和”之势,遂能“倚势欺良”,“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于是“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这些“有才者”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语言,也可以说有自己的家,只因同那些“句比字拟”、“摭腐滥之辞”的人“语不相肖”,便“不敢自伸其才”,他们除了兴“有家归未得”之叹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海德格尔把这种状况讲得更明白、更深刻。他说:人云亦云式的言谈方式本来就“封锁”了真实,而特别由于人们在作这种言谈时,总以胜利者自居,总是自以为是,因此他们便“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压制每一新的诘问”,“这就更加深了封锁”。封锁真实,压制诘问,是无家可归者对付有家归未得者的惯用伎俩。其结局会是如何呢?海德格尔作了这样的描绘:“每个人从一开头就窥测他人,窥测他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这是“一种紧张的、两可的相互窥测,一种相互偷听。在相互赞成的面具下唱的是相互反对的戏”。

[1] 本文原载于《西北军事文学》,1992(4)、(5)。本文亦收入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