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光明日报》的《东风》副刊上的《寂寞》一文,突然想起尼采的一句名言:“寂寞与孤独不是一回事。”按照我们一般的习惯用语,寂寞与孤独往往可以互解,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且,究竟什么叫寂寞?什么叫孤独?平常我们也都觉得不成问题,没有解释的必要。可是尼采却对这两个词的含义作了理论上的说明,还特别强调了两者的区分。我这里不打算引他的德文原字在翻译上作一番研究和讨论,只想从内容上漫谈一下尼采对二者所作的解释以及我个人的感想。
在尼采看来,寂寞似乎是一种异国他乡之感:冷漠、陌生,好像“站在森林里迟疑不定,未知走向何方”,好像“动物引导着自己”,“感到在众人中比在动物中更加危险”,又好像“独坐在醉醺醺的世人之中”,“哀诉”人间的不公正。总之,互相猜忌,彼此欺诈,黑暗笼罩着去路,危险隐藏在背后,这些就是尼采对寂寞的写照。尼采所说的寂寞似乎可以在屈原身上找到一个比较贴切的例子。屈原遭谗见放,行吟泽畔,见渔夫而哀叹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真可谓寂寞之至矣。屈原的寂寞是由于不愿“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与尼采之由于愤世嫉俗、不苟流俗而寂寞,其含义似无二致。当然,中国的骚人墨客中深感寂寞者何止屈原?贾生因“谗谀得志”、“方正倒植”而寂寞,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寂寞,苏东坡因流贬江湖而寂寞……在苦难的人海中寂寞者比比皆是。尼采对寂寞的隐士常表赞赏之意,其用心也未尝不可从中国的隐君子中找到解释。
孤独与寂寞是两种不同的境遇,两种不同的感情。尼采认为,孤独就是“远看”事物,即“从事物远离”,对事物“作远景的透视”,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万物合一、生命永恒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你“可以倾诉一切”,“可以诚实坦率地向万物说话”,“人们彼此开诚布公,开门见山”。这是一种艺术审美的境界,它能“使事物美丽,诱人,令人渴慕”,使人成为自己的主人,使人生获得意义和价值。也就因为这个缘故,尼采在把寂寞描绘为异乡他国之感的同时,却把孤独看成是人的家园:“呵,孤独!你是我的家园,孤独呵!你的声音多么温柔甜蜜地向我倾谈。”尼采这种“远离事物”,对事物“作远景透视”的观点,其实很像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远看”和“心远”都是用艺术的眼光,站得高,看得远。尼采不满意人们以拜金主义为惟一原则而没头没脑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排挤,他有感于“生活在众人之中反而忘却了人”,因而希望“能有远看的慧眼”以慰寂寞。陶渊明鄙弃名缰利锁,感到人境寂寞,所以他作出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诗句。看来,挤得太近,彼此倾轧,只能使人更疏远、更陌生,还不如“独处远看”,“给事物罩上一层美的色彩”,倒能使人回到自己的家园。古今中外的不少哲学家、诗人似乎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用孤独对付寂寞的好办法。《寂寞》一文的作者在文末号召我们学习鲁迅,用“呐喊对付寂寞”,我完全赞成;但是在“呐喊”尚缺乏条件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呢?不妨学习一下尼采,暂时用孤独来安慰寂寞,尼采把这种安慰叫作“形而上的慰藉”。
[1]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1988-09-18。本文亦收入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