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只眼睛[1](1 / 1)

近几年来,我右眼患白内障,几近失明,左眼尚称正常,两眼一明一暗,看东西非常不方便。朋友笑我是猫头鹰的眼睛,睁只眼,闭只眼。我答曰:世事难讨分晓,若能睁眼看光明,闭眼对黑暗,岂非达观之人!但要有这样的胸怀,又非看透世事不可,如根本不能看,尚何看透之有?特别是读书人,一旦不读书不看报,真如失去了一切。

我决心动手术。偏巧在我打听的一些动过手术的人中间,失败率竟达十之二三,包括名牌医院和名医在内。有过失败教训的人叮嘱我不要盲目相信权威,要看具体的医生。女儿虽远在武汉,却为我多方奔走,详细了解,终于打听到了武汉市立第一医院的眼科专家汤林教授。我借今年到武汉过春节的机会,住进了这家医院。

我相信耳听不如目视。入院之前几天,经朋友介绍,与汤医生见面。汤医生个儿不高,走起路来堂堂正正;言语不多,说出来的都在点子上;特别是他的两只眼睛,诚挚、稳重、朴实,给了我信心。分手后,我对女儿说:“此人可靠,就决定在这里动手术吧。”女儿说:“您从北京打听到武汉,这回就这么确定了?”我说:“好在我独具只眼,还能看出汤医生的神情!”

住院头一两天是例行的术前检查。同房的病友一面给我讲述白内障手术的经过和术中术后的感受,一面不断称赞汤医生医术的精湛。我完全消除了白内障患者一般都有的恐惧心理。手术台上大约40分钟的时间里,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声音,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伴随我似入梦乡。下手术台时,我不由自主地对汤医生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仍然没有言语,我也只能靠想象领会他那诚挚、朴实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汤医生来亲手揭开我的纱布,查看患眼的视力,我突然发现用这只眼睛看东西,世界就像太阳照在雪地上一样明亮。汤医生为我作了解释,我又问过几位术后患者,也都说了同样的感觉。我惊叹黑暗后的光明原来这么耀眼!但医生们也许太习惯于作科学上的说明,是否反而忘记了自己从事的工作的伟大意义呢?医生们也许太习惯于公事公办,是否反而难于理解病人对他们的感激之情呢?

手术当晚,两眼必须都用纱布蒙上,起夜还不能低头。女婿为了照顾我,睡在走道里,不时进来看看我。他怕打扰我,脚步放得像“怕踩死蚂蚁一样”轻,我担心他一夜不能合眼,没睡着也装作睡着一样,但因此而紧张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问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心想,我们两人总算是度过了一个相互体贴对方、揣摩对方的“战斗”之夜。《列子》上面说:老聃之弟子“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我虽两眼被蒙,不能目视,但“耳视”到女婿一夜间的脚步中却更深藏了人间的真情。“夫形质者,心智之室宇,耳目者,视听之户牖,神苟彻焉,则视听不因户牖,照察不阂墙壁耳。”没想到一次小小的手术却使我更深刻地领会到了“神彻”的道理。

手术五六天以后,术眼上的纱布可以彻底揭开了,却出现了梦幻一般的奇观,白的特白,黑的特黑,红色与绿色的对比亦如此。我有时感到黑白反差太大,颜色的界限太分明,有点可怕,于是又不时蒙上术眼,单用正常眼睛视物。一位学哲学的同行来看我,我告诉了他这异常的现象。他开玩笑似地说:“你平常不是总嫌这世界上的事情,黑白太不分明了吗?现在怎么又害怕起来了?”我回答说:“我们已经太习惯于用常人的眼光看事物,此刻我觉得还是界限模糊一点的好。”这位朋友本是一个好辩之士,这回也许是因为看到我还需要静养,只是耸耸肩膀,便没有再言语。术后相当一段时间里,这两只眼睛给我带来的正常与异常的对比,不时令我感到对世事的迷惘。

住院八九天里,术眼无痛无痒,经矫正后视力达到1.0,该出院了。女儿替我结算,由于我用的是瑞典人工晶体,费用可观。女儿对我说:“你在这里做手术,不能回京报销,这笔费用就由我出;近些年来,你们当教授的太穷。”三个孩子中间,数她的经济状况最差,怎忍心要她负担,但她仍然背着我付了钱。离汉前夕,我对女儿说:“北京去年夏天比武汉还热,今年我就用你的这笔钱装空调,用你在武汉室内严寒中送给我的温暖换来北京夏天的凉风。”我的两只眼睛,清晰地看到了女儿高兴的泪花。

(1998年2月于武汉)

[1] 本文原载于商务印书馆《今日东方》杂志,1999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