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辩证法体系的“列宁计划”[1](1 / 1)

《哲学笔记》的主要理论贡献是什么?如何把握列宁思想的基本线索?这一问题对于理解《哲学笔记》的真实意义、评价它的历史地位,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

在谈论《哲学笔记》的理论贡献时,有两种倾向值得注意。这两种倾向与评价《哲学笔记》时的两种倾向,是紧密联系、相互一致的。

一种长期以来相当流行的主要倾向是,认为《哲学笔记》中列宁的辩证法思想只是零零散散、毫无系统的。在讲《哲学笔记》时,主要是按照黑格尔《逻辑学》的体系和线索来讲列宁思想,不善于透过“黑格尔思想的逻辑”抓住“列宁思想的逻辑”。在讲《哲学笔记》的理论贡献时,往往从中抽出某一片断、某一原理,甚至某一句话,作为它的主要贡献。

近年来初露苗头的另一种倾向是,过分夸大了列宁这一私人笔记的成熟性、系统性、完整性,认为《哲学笔记》中有现成的、完整的唯物辩证法体系,辩证法要素16条,甚至辩证法“三要素”,就是这种完整体系。

出现这两种极端,都是由于对《哲学笔记》的性质、特点,缺少深入研究、具体分析。

值得重视的是,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无论国际国内,都出现了力图克服上述片面性弊病,从整体高度来把握列宁《哲学笔记》思想遗产的可喜尝试。苏联著名哲学家凯德洛夫院士的两部近著——《列宁思想的实验室》(1972)和《论辩证法的叙述方法——三个伟大的设想》(1983),代表了《哲学笔记》研究中的这种新趋向,作了许多富有新意的探索。我国学者黄楠森的新著《〈哲学笔记〉与辩证法》(1984),也接触到了这一问题,并注重从某些侧面、某些片断入手,深入挖掘列宁关于建立辩证法体系的基本设想。国内其他学者的一些论文,亦开始触及这一问题。当然,这里还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

注重从整体高度来把握《哲学笔记》的基本思想,深入开掘列宁关于辩证法体系的伟大构想——这就打开了人们的哲学视野,为考察列宁这一思想实验室提供了新的广阔视角,为理解《哲学笔记》提供了一条新的基本线索。本文旨在广泛吸收国际国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更加明确、更加系统地展开这方面的研究。我的方法是从整个《哲学笔记》中区分出列宁自己命名的八个《哲学笔记本》,再从八个笔记本中区分出最富于总结性的纲要,最后从这些纲要中提炼出列宁关于辩证法的整体构思的基本原则。我试图通过这样三个层次的提炼工作,形成一条基本线索,以便从总体上把握《哲学笔记》的全部丰富理论内容。同时,也通过这种提炼工作,努力实现《哲学笔记》研究工作中的重心转移:从注重黑格尔思想的逻辑、按照黑格尔的体系来理解列宁的思想,转向注重列宁自己思想发展的独特逻辑,通过黑格尔思想的透视,梳理出列宁思想发展的脉络。

诚然,在《哲学笔记》中列宁并没有提供什么现成的完整的辩证法体系,但也决不仅仅是一些零七八碎、纷然杂陈的辩证法思想。在列宁的这份辩证法专著的准备材料中,包含着他为建立唯物辩证法体系而初步拟定的、粗线条的总体构思和简明纲要,可以称之为“探索辩证法体系的列宁构想”,或叫“列宁计划”。这是沟通《哲学笔记》大量零星札记、思想火花的基本线索、基本脉络。这也是《哲学笔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最为新颖、最为独特、最为重大的理论贡献。

一、六个片断纲要构成的总体构想

“系统研究和叙述辩证法的列宁构想”并不是在某一个地方一下子形成的,列宁本人也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加工成一个系统计划。这是一个逐步形成的、有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是由先后形成的六个片断计划或纲要的总和构成的。这六个片断纲要是:第一纲要——《卡尔·马克思》一文中的《辩证法》一节;第二纲要——《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第三纲要——《辩证法的要素》;第四纲要——《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第五纲要——《应当从中形成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知识领域》的图表;第六纲要——《谈谈辩证法问题》。

的确,列宁本人并没有把这几个片断纲要汇总到一起,也没有称之为自己写作辩证法专著的计划。那么,有什么理由把它们结合到一起,称之为“探讨辩证法体系的列宁构想”呢?我认为,根据是有的。

从形成过程来看,这几个片断纲要都是在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史、辩证法理论这个统一过程中制定的。上面已经指出,从1913年末列宁作《〈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开始,直到1915年5月写出八个笔记本,这是列宁采用“追溯法”、逆向考察整个辩证法史、全面探讨辩证法理论的全过程。上述六个片断纲要,就是在这个过程的不同阶段上先后制定的,除“第一纲要”外,后几个纲要都包括在现行《哲学笔记》中。其中,第一纲要是在追溯辩证法史的第一阶段结束时写下的;第二、三、四纲要是在追溯辩证法史第二阶段上形成的;最后两个纲要是在追溯辩证法史的第三阶段的尾声之处写成的。

从基本内容来看,这几个片断纲要不仅都是谈论辩证法的,而且都着眼于系统研究和叙述辩证法的整体构思。《辩证法》一节作为百科辞典的条目,是想以极其简练的形式、提纲挈领地把握唯物辩证法的研究对象和基本特征。《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则指示着制定唯物辩证法系统理论的直接途径和黑格尔逻辑学的特殊意义。《辩证法的要素》则列举了辩证法的各种规律、范畴、要素,从一个侧面粗粗地勾画出唯物辩证法理论体系的雏形。《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通过黑格尔逻辑学与马克思《资本论》这两个范畴体系的对比研究,探讨了辩证法的基本性质、总体结构和逻辑顺序。《应当从中形成认识论和辩证法的知识领域》的图表,指示着构成辩证法、认识论科学体系的根本途径和研究领域。《谈谈辩证法问题》深入探讨了辩证法的核心对立统一学说,并试图由此出发来发挥辩证法、认识论的丰富内容和简明纲要。在列宁心目中,这些全是关系辩证法体系全局的重大问题。由此可见,尽管各个纲要的具体内容、具体角度有所不同,但是它们有共同的基本内容、共同的主题思想、共同的基本视角,这为它们融合为一个总体提供了可靠依据。

从所起的作用来看,这几个片断设想都是列宁辩证法研究过程中各个阶段上的总结性纲要。列宁在作关于辩证法的笔记时,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大体上是一致的,即“历史—逻辑”统一的方法。一方面追索历史,像列宁所说的黑格尔那样,“在哲学史中着重地探索辩证的东西”,捕捉辩证法的思想闪光;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作出自己的理论概括,有时作完一段摘要就停下来清理一下自己形成的基本思路,写下一个理论概括性的纲要。所以,从《〈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到八个《哲学笔记本》,就留下了列宁研究辩证法过程中所写下的两类材料。一类是随着阅读前人的著作,随读随作,信手写来的大量零散札记,好像一堆散乱无序的珍珠。另一类则是列宁清理自己的思路,经过反复沉思以后写下的带有总结性的片断,是他研究别人著作过程中逐步沉淀下来的自己思想的结晶,仿佛是串连颗颗珍珠的红线。为了把握列宁辩证法笔记的思想脉络,必须善于区分这两种材料,并且善于把它们恰当地结合起来,如同用一根红线把散乱的珍珠有序地串连起来。总结性的纲要为理解大量零散札记提供了钥匙,只有以此作为依据才能确定众多零星批注之间的思想联系、发展线索;大量零散笔记则为这些总结性纲要提供了具体的“脚注”,只有借助于这些脚注,在放大镜下扩读那些高度浓缩了的纲要,才能真正把握它们的理论内涵和丰富内容。上述六个片断纲要,都是列宁辩证法研究中的这种总结性纲要。《辩证法的要素》和《谈谈辩证法问题》属于这种总结性纲要,看来已为人们所公认,而其他纲要则尚未引起这样的重视。实际上,我们下面还要进一步具体证明:第一纲要是列宁辩证法史研究第一阶段的总结性纲要;第二、三、四纲要则是第二阶段的总结性纲要,最后两个纲要则是第三阶段上形成的总结性纲要。

从它们的相互关系来看,这六个片断纲要是相互贯通、相互补充的,是一个统一的宏大设想的各个不同环节。列宁继承马克思哲学遗愿,试图把辩证法理论系统化的构想,最初大概形成于1913、1914年之交作《〈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的时候。这个构想一旦形成,就成为贯穿列宁整个辩证法研究的思想主旨,成为贯穿各个总结性纲要的主旋律。这个共同的逻辑主旨,使不同阶段写成的纲要计划联系起来,融成一体。同时,由于各个片断纲要是在研究的不同阶段上写成的,内容和重点各有侧重,甚至思想的成熟程度也不尽相同,因而它们又不是简单重复、完全雷同的,而是各具特色、相互补充的。

当然,要真正证明上述论断,说明这六个片断纲要可以融汇成一个有机联系的总体计划,还需要对它们作出历史的和逻辑的分析。关于《辩证法的要素》和《谈谈辩证法问题》这两个片断,前人已经分别做了不少研究,而对其他几个片断纲要的专门研究还很少。把它们联系起来作为一个有机整体、作为列宁探讨辩证法体系的总体构思,来作综合考察就更少了。因而,我们需要尝试着从这一新的角度,对它们作一些更为详尽的历史考察和理论分析。

20世纪的科学大师爱因斯坦说得好,根据原始文献来追踪理论的形成过程始终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而且这样一种研究,往往对于理论实质提供一种更深刻的理解。[2]下面我们试图探寻列宁的思想足迹,目的就在于更深刻地理解列宁思想的实质。

二、第一纲要——《卡尔·马克思》一文中的《辩证法》一节

不言而喻,《卡尔·马克思》及其《辩证法》一节,并不属于《哲学笔记》的范围。可是它却属于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列宁把辩证法理论系统化的最初尝试,是列宁关于辩证法理论的伟大构想的最早萌芽。我们把它放到这里一起考察,是为了更完整地看清“探索辩证法体系的列宁计划”的全貌,看清列宁这一伟大构思形成的全过程。

分析《卡尔·马克思》和《辩证法》一节的写作动因、创作过程和基本内容,完全可以证实:这是列宁以极其简要的形式系统概述辩证法的第一次尝试,因而可以称之为列宁构想的“原始计划”或“第一纲要”。

(一)分析写作《辩证法》的思想动因可以表明,列宁是想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主要内容作一个最为扼要的系统概述。

首先,从《卡尔·马克思》一文写作的直接动因来看,是想为格拉纳特百科辞典写一个条目,“介绍马克思”[3],包括马克思的辩证法学说,毋庸置疑,作为百科辞典的条目,不仅要求简明扼要、确凿可靠,而且要求全面系统。列宁很看重后一方面的要求,尤其是对介绍马克思的学说。他在给出版社编辑部的信件中曾经申明:“我认为,辞典的读者应当能读到马克思的所有最重要的言论,否则编纂辞典的目的就没有达到。”[4]尽管其中《辩证法》一节仅合汉字1300字左右,但不能认为这只是信手写出的通俗介绍而已。列宁的立意在于使人们“能读到马克思的所有最重要的言论”,包括唯物辩证法方面的最重要的言论和思想。

其次,从列宁拟定的提纲和写出的条目来看,他似乎是想以另外一种形式,对于研读《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的思想成果和辩证法探索作出理论概括。从列宁的《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这篇未完成之作来判断,他显然是想根据《〈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写一篇大作——以辩证法为中心,从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中,阐述马克思、恩格斯四十年通信的“科学价值和政治价值”,阐述“马克思主义的极丰富的理论内容”。后来,由于俄国革命运动的高涨和实际事务的增多,列宁未能如愿。但是列宁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想法,于是在写《卡尔·马克思》时就试图用新的形式,部分地实现这个愿望,更充分地展开理论概括工作。这一想法清晰地印证在1959年才第一次公开发表的《卡尔·马克思》的准备提纲中。在这个篇幅不长的提纲中,有六个地方要求参照《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索引来写。提纲在讲马克思的“哲学学说”时,两次要求对《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作出引述和概括:“参看哲学索引……方法论,自然哲学索引……”“马克思论赫胥黎……”[5]。在写成的条目中,同样留下了列宁这一思想动因的明显印记。在不长的三万字篇幅(合汉字)中,就有19个地方,先后引证或提及马克思、恩格斯的三十来封信件。其中关于哲学辩证法的部分,不仅从理论上概括了《〈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的研究成果,而且直接引证了通信集中的言论。正是在这一节的最后,列宁明确要求参看《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参看马克思1868年1月8日给恩格斯的信”[6]。从这一意义上,也许可以说,《辩证法》一节是列宁专门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和其他著作中的辩证法思想、系统钻研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史后,所写下的一个总结性纲要。

另外,从列宁在哲学方面单独列出《辩证法》一节来看,多半是为了明确自己同第二国际理论家政治分歧的哲学根源,而试图比较系统地阐述一下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质内容。从国际范围来看,当时列宁面临的两个最重大论敌,正是第二国际的两位主要理论家——考茨基和普列汉诺夫。在写《卡尔·马克思》一文时,列宁已经清晰地看到,他同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的政治分歧有着深刻的理论根源,哲学是争论的焦点之一,而哲学争论的焦点主要的不是在唯物主义上,而是在辩证法上。他在给格拉纳特出版社编辑部的信中,曾明确写道:“在那些争论最厉害的马克思主义问题方面,其中首先是哲学……”[7]当时和列宁朝夕相处的克鲁普斯卡娅,更为直接地点出了列宁专门写作《辩证法》一节的深刻含义:“在展开反对第二国际背叛无产阶级事业的激烈斗争的同时,伊里奇回到伯尔尼立即着手为格拉纳特百科辞典撰写论文《卡尔·马克思》。他在这篇论文中阐明马克思的学说时,先概括地说明马克思的世界观,即从《哲学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这几节开始……一般都不这样论述马克思的学说。”[8]可以说,对于列宁来讲,只有阐明哲学世界观上的根本分歧,才能说明自己同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的深刻政治分歧;只有阐明辩证法上的系统见解,才能说明自己和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的哲学分歧。正是这一思想动因,成为衔接《辩证法》与《哲学笔记》、第一纲要与后面几个纲要的桥梁。

(二)分析《卡尔·马克思》中《辩证法》一节的构思过程,可以更清楚地看出,这是列宁经过反复思考后写下的一个总结性纲要,实际上为后来系统研究辩证法提供了一份“原始计划”。尽管《辩证法》一节很短,但它不是一下子写成的,有一个反复酝酿、反复构思的过程,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搜集资料,准备素材。这一阶段应直接追溯到1913年末到1914年初,列宁对《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作了详尽摘要,同时酝酿着自己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理论概括。

第二阶段是拟定提纲、推敲思路。1914年3~7月间写成的《卡尔·马克思》一文的准备提纲,为这一阶段的反复推敲、反复思索留下了历史记录。关于哲学部分,列宁起初是列为第二部分,分两个方面:“2.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后来列宁一度考虑把它扩展成两个部分:“3.唯物主义历史观。2.哲学学说。人。参看哲学索引……方法论。自然哲学索引……”最后,列宁又进一步展开了“哲学学说”应包括的内容:“哲学唯物主义。十八世纪的唯物主义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方法。十九世纪末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与休谟主义和康德学说……(马克思论赫胥黎)……二十世纪的自然科学。对宗教的态度。”[9]最终正式写成的条目中,“辩证法”与“哲学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并列,成为哲学方面的三个小标题之一。看来,列宁始终如一的特点是不赞成像第二国际多数理论家那样,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仅仅归结为唯物史观;他要求独立地阐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部分——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而在这一过程中,他愈来愈趋向于把“方法论——辩证方法”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部分的主要柱石,并且要求“非常概括地论及马克思主义的起源”[10]。

第三阶段是补充研究,完成写作。列宁真正转入这一工作,大概是到伯尔尼之后,1914年9月到11月中旬,高度集中的写作可能是11月上半月。标着伯尔尼图书馆图书编号的《关于费尔巴哈全集和黑格尔全集的卷次札记》[11],看来写于此时。这是列宁用来准备借书的一个书单,同时也可以看成是列宁这一时期的一份读书计划,后来作为一张单页纸夹入八个笔记本。根据这个书单来看,列宁在辩证法方面主要是补充浏览了“《黑格尔全集》第三、四、五卷逻辑学”。另外,列宁注意到意大利著名的黑格尔主义者金蒂雷的著作《马克思哲学》,认为它“是值得注意的一本书。作者指出了通常被康德主义者和实证论者所忽视的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几个主要方面”[12]。列宁还提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版跋中引用伊·考夫曼的论点,认为他正确地论述了唯物主义辩证法”[13]。这些补充研究,可能对列宁起了一定的启迪作用。有了从《〈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以来的长期酝酿,再加上这些补充研究,才形成了后来写出的《辩证法》一节。它不是一个草草而就的通俗短篇,而是一个带有总结性的简明纲要。

(三)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分析《辩证法》一节的基本结构和主要内容,证实这是一个富于总结性的纲要,实际上后来又成为列宁进一步系统研究和叙述辩证法的初步规划。《辩证法》一节共分四段,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三段构成第一部分,谈的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对象和基本性质;最后一段是第二部分,谈的是辩证法的主要内容和显著特征。

第一部分分三个层次,逐层深入地阐述了唯物辩证法的研究对象和基本性质。

第一层,通过揭示唯物辩证法的来源,指出了它是“最全面、最富有内容、最深刻的发展学说”。列宁一开始就提出了“辩证法是发展学说”这一定义,初步揭示了辩证法的研究对象。但是辩证法并不是日常的、流行的发展学说,它具有不同于庸俗进化论的鲜明特征。在这里孕育着两种发展观的基本思想。列宁极其概括地指出了辩证法的两个主要来源:一是哲学史的来源,源于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拯救了“黑格尔辩证法这个最全面、最富有内容、最深刻的发展学说”;二是科学史的来源,“自然界是辩证法的证物,并且正是现代自然科学表明这种证物异常丰富”。

第二层,通过揭示辩证法的基本思想,进一步阐明了辩证法的研究对象是“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列宁通过引证恩格斯,阐述了辩证法的两个根本原则——“发展原则”和“统一原则”的基本思想。同时他开始接触到辩证法、认识论、逻辑三者一致的基础——客观世界和人类思维这两个序列发展规律的一致性。

第三层,通过进一步揭示辩证法的认识论功能,指出了“唯物辩证法包含现时所谓认识论”的基本性质。随着哲学科学与具体科学的分化,以往的哲学中只留下了“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形式逻辑,是关于知性思维及其规律的科学,它的范畴是抽象的、固定的、注重于思维形式的。辩证法则是关于辩证思维及其规律的科学,它的范畴是具体的、流动的、富于客观内容的。这种辩证思维的基本规律,就实质来说,也就是客观世界的基本规律。因而辩证法突破了形式逻辑的狭隘眼界,包含着更为广泛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功能。因此,列宁的结论是:“辩证法,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同样也根据黑格尔的看法,其本身包括现时所谓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同样应当历史地观察自己的对象,研究并概括认识的起源和发展即从不知到知的转化。”[14]也就是说,唯物辩证法不仅是过程论、发展论,而且是辩证思维的方法论、认识论。这就进一步孕育着辩证法、认识论、逻辑三者一致原理的基本思想。

第二部分则试图以高度凝练的方式,抓住辩证法的本质内容和主要特点。罗森塔尔的做法是按照恩格斯关于辩证法三个基本规律的提法,把列宁的论述主要分为三点。[15]这是后人的归纳,看来列宁当时对辩证法内容的把握,并未上升到这种总体高度。列宁本人并没有划分几点,但他把自己的概括用五个分号,分成了六句话。显然是作为六个方面:

①发展似乎是重复以往的阶段,但那是另一种重复,是在更高基础上的重复(否定之否定),发展是按所谓螺旋式而不是按直线式进行的;

②发展是飞跃式的、剧变的、革命的;

③渐进过程的中断;

④量到质的转化;

⑤对某一物体,或在某一现象范围内或在某个社会内部发生作用的各种力量和趋势的矛盾或冲突造成发展的内因;

⑥每种现象的一切方面(而历史不断揭示出新的方面),都是互相依存的,彼此有极其密切而不可分割的联系,形成统一的、有规律的世界运动过程。

在列举以上六点之后,列宁作了一个言简意赅的结论:这就是辩证法这一内容更丰富的(比通常的)发展学说的几个特点。

列宁是按照什么样的逻辑来叙述辩证法特征的,这六个方面有什么内在联系?把列宁的思想简单地套入恩格斯辩证法三个基本规律的框框中,这种做法缺少历史性。列宁生前并未见到《自然辩证法》手稿,他的辩证法思想有自己的特色,和恩格斯的表述不是那么丝丝入扣的。非常明显,在这里“发展”是一个中心概念、基本原则,各个方面的特点都是围绕着发展这个重点展开的,从各个不同角度揭示了辩证法发展学说的重要特征。这种展开的内在逻辑看来是:

从发展的外部形态到发展的内在源泉。首先指出的是辩证发展的总趋势是螺旋式的;接着深入到发展的两种不同形式,量变和质变;最后揭示出事物的内在矛盾造成发展的内因。

从否定之否定到量变质变到对立统一。列宁并没有使用辩证法三个基本规律的明确提法,甚至也没有达到这种总体把握。在这里,质量互变规律是由②③④三条表达的,作为三个方面的特点;对立统一规律是由⑤这一条来表达的,作为一个方面的特点。但是这些特点又不是杂乱无章、随意列举的。辩证法三个基本规律的上述排列顺序,构成了这些特征之间的潜在逻辑。

从个体运动到整个世界的系统运动。前几条着眼于某一物体、某一现象、某一过程的个体发展,而到最后一条则上升到各种现象的一切方面的普遍联系,“统一的、有规律的世界运动过程”。统一的原则,普遍联系的原则,辩证法内容的无限丰富性的原则……一系列后来在《哲学笔记》中得到充分发挥的辩证法原则,都作为思想胚芽,包含在细胞状态之中。

把《辩证法》一节放到列宁辩证法思想发展的历史链条上,放到整个辩证法史的历史链条上,就会看出这个环节带有二重性:

一方面,它解决了一系列重大问题,从本质上说超越了第二国际理论家对辩证法的流行见解,表明列宁尝试着以崭新的方式来系统叙述辩证法的最初构想。在辩证法的重要地位、研究对象、知识来源、基本性质、主要内容等问题上,列宁都为自己的崭新见解搭好了一个初步构架,勾画了一个初步轮廓。实际上,列宁把唯物辩证法理论系统化的伟大构想,就是在这里萌发的,以后形成的各个片断计划就是在这个萌芽基础上生长起来的。

另一方面,它又留下了一系列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在某些重要方面还没有完全实现质的飞跃,还没有完全超越普列汉诺夫以及黑格尔对辩证法的理解。在第一部分有两大问题尚未完全解决:一是辩证法、认识论、逻辑的三者关系尚未作出明确概括和具体分析,“辩证法包括认识论”这个提法还有可能理解为一种外在的包容关系;二是唯物辩证法的知识来源究竟有哪些领域,通过什么途径才能系统制定辩证法理论,还是不成系统,甚至不甚了了的。在第二部分同样有两大问题尚未完全解决:一是唯物辩证法最本质、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各个特征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什么,如何做到对辩证法的整体把握?把否定之否定作叙述辩证法的首要之点,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黑格尔逻辑学的构架。而把质变量变作为辩证法内容重心,似乎还可以看出普列汉诺夫《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的思想影响;二是如何按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来揭示唯物辩证法的丰富内容,构成辩证法的规律、范畴体系,这个问题还没有认真接触,更说不上解决。正是这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成为列宁辩证法思想发展的生长点,成为《哲学笔记》中各个总结性纲要探索的中心。

三、第二纲要——《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

列宁在黑格尔《逻辑学》第三部分《概念论》的开头,写下了《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这个总结性片断,我们称之为“第二纲要”。无论阿多拉茨基、凯德洛夫,还是其他哲学家,都没有把它列为《哲学笔记》中的总结性纲要之一,看来对它的理论意义是有些估计不足的。

分析这一片断的创作动因、内在结构和理论内容,有助于证实这是《哲学笔记》和列宁辩证法研究中的一个总结性纲要。这个纲要的中心就是“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它要求通过三条途径来揭示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实质上也就是列宁通过改造黑格尔,制定唯物辩证法理论的直接途径。它对于理解列宁探索辩证法的基本思路,理解《哲学笔记》的基本内容,理解列宁关于辩证法的伟大构想,具有全局性的意义。

(一)列宁这一片断的创作动因在于探寻“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寻找打开黑格尔概念体系奥秘的钥匙。列宁直接师承马克思,把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看作系统阐述唯物辩证法的一条捷径,因而,这个问题对于把唯物辩证法系统化,具有不可忽视的全局性意义。

列宁读完了黑格尔逻辑学的《存在论》、《本质论》,并转向最后一部分《概念论》的时候,他愈来愈趋向于从总体高度来思考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含义问题。为此,他不仅到黑格尔体系中搜秘探宝、索隐发微,而且参看了以熟悉黑格尔学说著称于世的德国哲学史家库诺·费舍的著作——《近代哲学史》的第八卷《黑格尔的生平、著作和学说》。可惜读过之后,不免使列宁感到大失所望:唯心主义的思辨使黑格尔本人未能提供打开逻辑学大门的钥匙,费舍的长篇解释更是不得要领,抽象晦涩的这一部分成了引起头痛的最好办法。因而,列宁把这个十分艰巨的任务摆到了自己面前:“指出如何去找出理解黑格尔的抽象概念中那些难懂的转化、微差、推移、变幻的钥匙。”也就是说,找出理解概念论中辩证逻辑的钥匙,以至于理解整个逻辑学中概念辩证运动的钥匙。

列宁从概念论中个别与一般的辩证转化入手,力求透过迷雾重重的晦涩叙述,清理出黑格尔学说中最本质的东西:(1)一切概念、判断之间的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联系;(2)一个东西向另一个东西的转化;(3)对立面的同一。然后,列宁非常确信地下了结论:“这就是黑格尔的主要的东西。”

有了这面透镜,列宁就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读《逻辑学》,把它作为一部别出心裁的思想史、认识史来读。“从逻辑的一般概念和范畴的发展与运用的观点出发的思想史——这才是需要的东西。”列宁认为,这就是《逻辑学》的这一部分中的大量的“规定”和概念的规定。这就是说,黑格尔逻辑学是从逻辑高度写出的一部特殊的思想史、认识史。独具特色的地方在于:主要角色不是作为哲学家的人,而是一般概念和范畴;发展主线不是历史进化,而是逻辑进展。要把黑格尔逻辑学当作这样一部独特的思想史、认识史来读,透过一般概念的生成和转化,抓住人们认识客观世界规律的一般进程,抓住客观世界的运动在概念运动中的反映。接下去,通过黑格尔逻辑学、《资本论》第一章、康德二律背反的对比研究,列宁证实了自己找出的这把钥匙是灵验的。因而作为进一步的理论概括,他写下了这个对于理解黑格尔整个逻辑学,对于改造黑格尔,把唯物辩证法系统化,都有重要意义的总结性纲要。

(二)列宁这一纲要的内部结构,表明列宁主要是通过三条途径来深入开掘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含义。这三条途径汇合到一起,实际上也就是列宁《哲学笔记》中系统研究辩证法的主要思路,在相当程度上提供了把握《哲学笔记》主要内容的基本线索。

这个总结性片断的结构,在《哲学笔记》中是别具一格的。除了上面提到的引子部分外,它的主体包括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划分为四个大格的图表,是首先写下的重心部分;另一部分是后面陆续写下的四则“警言”。

从列宁手稿的影印件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列宁的思想脉络,和这一纲要内部结构的形成过程。看来,由于列宁在这里终于找到了理解黑格尔逻辑学的钥匙,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清理一下自己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的基本思路。列宁首先划好了一个很大的方框,然后竖着分为四格,一格写标题,剩下三格正好包括三个方面的基本内容。他的字体变小了,写得密密麻麻,以便按照习惯把主要思想都表达在这个大方框中。至于大方框的四个格的内容,按照列宁的思路和写作过程,应该从右向左读。右边第一格里实际上是这一片断的总标题:“关于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问题。”然后,自右至左三个格里,分别阐述的是黑尔格逻辑学在当代的三重意义:(1)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具有客观含义和认识论含义;(2)黑格尔的辩证法翻转过来就是马克思《资本论》中合理运用的辩证法;(3)从黑格尔哲学中可以挖掘出批判康德主义者等等的流行的认识论和逻辑的哲学武器。列宁在这里不是泛泛而言黑格尔逻辑学的意义,而是和八个《哲学笔记本》的思想主旨相联系的,实际上谈的是它在系统制定辩证法理论中的作用,也就是揭示着探讨唯物辩证法的直接途径。

下面接着写下的是四则“警言”。写到这里,大方框的这一页已经写满,“警言”只好写到下一页中。在“警言”之间,个别地方还穿插进别的摘要,表明列宁有一个反复思索、不断补充的过程。四则“警言”是按照相反顺序,从左向右来补充的。紧接着方框写成的“警言二则”是补充第三点的。隔几行写下的著名的“警言”,是补充第二点的。最后一个“警言”则是补充第一点的。与此相应,前边的引子部分,当然也可以分出这样三个方面的内容。

八个《哲学笔记本》中,大方框往往是(不是全部)表示列宁比较成熟、比较重要的思想。这样的大方框共有170多个,而在这里(从引子到“警言”)集中了9个。列宁自称为“警言”的,共有六则,在这里集中了四则。这个事实有助于证实这个片断的重要性。

挖掘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对比研究马克思“《资本论》逻辑”的方法——批判新康德主义的逻辑和认识论。纲要的这种结构像一面镜子,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哲学笔记》的主要内容和基本结构。当然,要真正证实这一点,还必须深入到纲要的理论内容中去。

(三)这一片断的理论内容表明,它继续着“第一纲要”的思想,揭示着把唯物辩证法理论系统化的直接途径和挖掘黑格尔逻辑学的重大作用。整个纲要是围绕着如何从改造黑格尔入手,系统研究唯物辩证法这个中心展开的。因而,它阐述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的三个层次,实际上也就牵涉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理论的三条直接途径。

第一层次,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的真实含义,首先在于其中包含的客观辩证法和认识论过程的辩证法。这里蕴藏着大量的思想宝藏,挖掘这些宝藏是构成唯物辩证法理论的首要的直接途径。从引子到图表,再到最后补充的“警言”,都首先着眼于这一点。

从手稿影印件上看得非常清楚,这一格的内容是在图表中最先写下的,而且是图表的重心,是最大的一格。在这里,列宁拨开了唯心主义迷雾,指明了黑格尔《逻辑学》真实含义的两个方面。(1)黑格尔逻辑学实质上是有客观意义的辩证法。一般概念的形成、运用和发展,实际上标志着人们对整个世界的必然联系、普遍规律、一般属性的认识过程。黑格尔比康德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此,他通过概念的转化,研究了“客观世界的运动在概念的运动中的反映”,或者说,黑格尔实际上通过概念的运动,反映了客观世界的运动。因而,黑格尔的逻辑学已经不仅是纯粹主观的,关于思维形成的“形式逻辑”,而且是关于客观规律的“富有内容的逻辑”。(2)黑格尔逻辑学实质上是认识过程的辩证法。简单的抽象概念的形成,已经意味着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的深化;而概念、判断、推理之间的联系、转化、对立同一,则意味着人们的认识运动的不断扩展、不断深化。因而,列宁写下结论:“必须在这里来探求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的含义、意义和作用。”[16]他强调:“要注意这点。”总之,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如果去掉唯心主义、神秘主义的外壳,那么它既反映着客观辩证法,又反映着认识的辩证法。在这里,辩证法、认识论、逻辑三者一致的思想萌芽进一步形成。

第四则警言实际上是补充这里的内容,继续阐明黑格尔逻辑学本身的真实含义。分析了黑格尔论述各种推理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转化之后,列宁作出了自己的概括:“关于联系和转化(联系也就是转化)的阐述,这就是黑格尔的任务。”接着,列宁揭示出逻辑学本身包含着,但没有能够明确表达出来的深刻思想:“黑格尔确实证明了:逻辑形式和逻辑规律不是空洞的外壳,而是客观世界的反映。更正确些说,不是证明了,而是天才地猜测到了。”列宁在大方框中的这段话旁边标明:“警言”,表明这是经过自己长期沉思、反复锤炼之后的思想升华。

从改造黑格尔逻辑学入手,从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中寻找客观辩证法和认识辩证法,的确构成了列宁系统研究唯物辩证法的首要的直接途径之一。八个《哲学笔记本》正是以黑格尔逻辑学摘要为起点和重心的,而且分量最大、最为评尽,几乎写满了头三个笔记本,有力地证实着上面指出的列宁思路。

第二个层次,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含义还在于,它翻转过来也就是马克思《资本论》中实际运用的辩证法,因而把黑格尔逻辑学与“《资本论》逻辑”加以对比研究是制定唯物辩证法理论最重要、最直接的途径之一。

直接引出列宁这一思想的,是黑格尔推理论与《资本论》第一章的对比研究。普遍、特殊、单一这三个概念的联系与转化,构成了推理论以至整个概念论展开的枢纽。但是黑格尔唯心地应用这组范畴,认为它们只是概念的规定,仅用来分析思维形成的历史发展。《资本论》第一章,则把普遍、特殊、单一的辩证法,以唯物的、合理的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用它们来分析客观现实的历史发展,等价形成与相对价值形式的关系,从个别价值形式向普遍价值形式的演化,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的矛盾。这种对照与联想,促使列宁在引子部分的一个大方框中写道:“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E.——B.——A.,即单一、特殊、普遍,B.——E.——A.,等等),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一章中模仿黑格尔。”[17]列宁是通过《〈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而深谙“《资本论》逻辑”形成史的,他非常清楚:第一章是整个《资本论》逻辑的一个缩写,是这个艺术整体的真正王冠,是两位大师反复雕琢的精华之处。正是在这里,列宁重新发现了“《资本论》逻辑”中辩证哲学思维的思想渊源和深刻奥秘。

因而在探寻黑格尔逻辑学真实含义的更深层次时,列宁接着在下一格中写道:“注意:翻转过来:马克思以合理的形式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运用于政治经济学。”[18]这个提法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哲学笔记》中全部思想的中心点。“黑格尔著作的摘要是《哲学笔记》的中心”——这种说法在国际国内几乎已成定论。[19]指出这个中心并不错,问题在于几乎完全忽略了列宁思想中的另一个中心——“《资本论》的逻辑”。在我看来,《哲学笔记》有两个注视焦点——黑格尔《逻辑学》和马克思《资本论》。这是列宁在系统探讨唯物辩证法时的两个最主要摹本、最直接来源。就所花费的笔墨而言,前者显然重于后者;就列宁心目中的地位而言,后者也许更重于前者。忽视后者的认识根源,在于只注意列宁笔记的外部形式,而没有摸清列宁思想的内部脉搏。这里则异常鲜明地昭示着列宁研究黑格尔逻辑学的真正着眼点:对列宁这样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黑格尔逻辑学的理论价值主要还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翻转过来就是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剖析黑格尔逻辑学的合理内核,就可以追根溯源地抓住“《资本论》逻辑”的辩证思维方法。因而可以说,列宁是着手于研读黑格尔,着眼于开掘“《资本论》逻辑”。通过钻研黑格尔逻辑学这条途径,来深入挖掘“《资本论》逻辑”的哲学底蕴,这是列宁独辟蹊径的地方。这种特殊的研究方式,具有思想史上的充分依据。19世纪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两个关键时期,都曾经借助于改造黑格尔唯心辩证法——不仅有40年代形成阶段,而且有50、60年代《资本论》创作阶段。马克思的两大发现都直接和改造黑格尔哲学紧密相连——唯物史观的发现和剩余价值学说的创立。这种特殊研究方式的必要性,还取决于思想史上的一个独特事实:黑格尔赋予辩证法以系统化的哲学形态,却采取了神秘化的形式,而缺少唯物主义基础;马克思《资本论》赋予黑格尔辩证法以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和合理的形式,却采取了“应用逻辑”的形态,而缺少相应的哲学形态。马克思关于唯物辩证法的构想,通过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的途径,以独特的形式熔炼在“《资本论》逻辑”中,而未能写出《辩证法》专著;现在要把渗透其中的辩证思维和伟大构想重新提炼出来,同样需要以改造黑格尔逻辑学作为催化剂。这才是列宁如此深入钻研黑格尔逻辑学的真正原因。

下面补充的著名“警言”,把列宁研究黑格尔逻辑学的深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警言: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对于这段警言的解释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认为,这里是泛泛而言“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有的西方“列宁学”家甚至断言,列宁在这里的思想锋芒首先是针对自己的,“这实际上是自我批评”[20]。只有了解近半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了解写作《〈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以来的整个列宁思想过程,才能真正科学估价这一警言的分量。它既不是耸人听闻的“危言”,也不是故作诙谐的“戏言”,更不是什么列宁的“自我批判”。在列宁特有的那种幽默而夸张的形式中,包含着确切而严肃的科学内容。“半个世纪以来”是确有所指的,指的就是马克思1858年1月14日的信和《资本论》第一卷公开发表以来的“半个世纪”,马克思信中已经确切地指明了《资本论》与《逻辑学》在方法上的渊源关系。“不理解马克思”也是确有所指的,指的就是不理解《资本论》中蕴藏的哲学内容和辩证思维,不理解“《资本论》逻辑”与黑格尔逻辑学的内在联系,不理解《资本论》的巨大哲学意义,不理解“《资本论》逻辑”以独特的形式凝聚着马克思写出《辩证法》的伟大构想。而这一点恰恰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许多学生,特别是第二国际的理论家普列汉诺夫、考茨基、梅林、拉法格等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通病,是他们没有上升到应有思想高度的理论根源。

在这里鲜明地体现出列宁辩证法研究上的独特思路、独特风格:他是借助于“《资本论》逻辑”这把“玉尺”,来研读黑格尔《逻辑学》的,因而在对黑格尔思想精髓的理解上,他比皓首穷经的“黑格尔专家”还要深刻、深入堂奥;他又是通过挖掘黑格尔《逻辑学》这条途径,来揭示“《资本论》逻辑”的哲学内蕴的,因而在对《资本论》哲学思想的理解上,比起第二国际的其他马克思主义者来说,真可谓独具慧眼,高人一筹。

一系列历史事实,可以证实“《资本论》逻辑”在列宁辩证法研究和《哲学笔记》中的这种重要地位。(1)在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的第一阶段,在《〈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中,“《资本论》逻辑”处于中心地位。(2)在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的第二阶段,在黑格尔《逻辑学》摘要的几乎各个关键地方,在《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这个总结性片断中,往往是把《逻辑学》与《资本论》作对比研究的。(3)在八个《哲学笔记本》的最后,在《谈谈辩证法问题》这个最富于总结性的纲要中,黑格尔逻辑学已经仅仅作为思想资料的来源之一降低到从属地位,而“《资本论》逻辑”则作为辩证法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真正典范。(4)列宁最后写下的“哲学遗嘱”,画龙点睛地说明了自己钻研黑格尔逻辑学,旨在理解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组织系统的研究,即研究马克思在他所写的《资本论》及各种历史和政治著作中实际运用的辩证法”,“根据马克思怎样运用他从唯物主义来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的例子,我们能够而且应该从各方面阐明这个辩证法”[21]。“哲学遗嘱”是对这一纲要的一个明确脚注,有力地证实着在列宁的思索中,就是这样把“黑格尔《逻辑学》——《资本论》逻辑——唯物辩证法的大逻辑”三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第三个层次,列宁进一步从当时世界范围内哲学斗争的角度,指出了黑格尔哲学对于批判流行一时的新康德主义逻辑和认识论的现实意义。这就进一步揭示了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和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的直接途径。

引子部分提到了黑格尔论及康德的二律背反学说,列宁以“关于康德”为题作了摘要。这是引起列宁写下这一格内容的直接思想动因。

更重要的是,同新康德主义思潮斗争的紧迫任务,促使列宁从这一角度提出了重新挖掘黑格尔哲学遗产的问题。列宁写道:“必须回到黑格尔,以便一步一步地剖析康德主义者等等的什么流行的逻辑和认识论。”[22]列宁的提法,抓住了当时国际范围内哲学斗争的本质问题。从19世纪70年代起,新康德主义时髦思潮开始泛滥,以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形形色色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或多或少地受到新康德主义的影响。其实,新康德主义抛弃了康德思想中的活东西,复活了其中的死东西。新康德主义已经成为当时资产阶级哲学中的主要倾向,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的主要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论敌。黑格尔对康德的全面批判,构成了贯穿整个逻辑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从当代哲学斗争的广阔背景来看,这一历史争论有了新的活力。

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同新康德主义的斗争中,由于缺少辩证法的思想深度而显得软弱无力。这也是促使列宁提出这一问题的重要原因。图表下面紧接着写成的“警言二则”,从一个侧面补充说明了这一点:“1.普列汉诺夫批判康德主义(以及一般不可知论)多半是从庸俗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而很少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因为他只是不痛不痒地驳斥它们的议论,而没有纠正(像黑格尔纠正康德那样)这些议论,没有加深、概括、扩大它们,没有指出一切的和任何的概念的联系和转化。2.马克思主义者们(在20世纪初)批判康德主义者和休谟主义者多半是根据费尔巴哈的观点(和根据毕希纳的观点),而很少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在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时候,列宁专门研究过普列汉诺夫、拉法格、考茨基同新康德主义的哲学论战。当时列宁主要是把他们作为盟友,而着重肯定了他们的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但已经感到他们的批判是很不得力的。缺少什么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通过重温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列宁终于找到了普列汉诺夫等人的理论弱点——缺少像马克思和黑格尔那样的辩证法深度,因而难以完全战胜新康德主义逻辑和认识论。

深入批判新康德主义逻辑与认识论,是列宁坚持哲学党性原则、展开自己辩证法研究的一条重要途径。三者一致的原则,辩证法核心的原则,《哲学笔记》中发挥的许多基本思想,都是针对新康德主义思潮提出的。从辩证法的角度深刻揭示新康德主义思潮的认识根源,成为《哲学笔记》中贯穿始终的基本线索之一。

上述三条途径,不仅是深入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的重要途径,而且也是通过改造黑格尔哲学来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的重要途径。原因很明显,列宁并不是立意要做一个“黑格尔专家”,而是要通过钻研黑格尔,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以便沿着马克思开辟的道路,继续完成马克思的哲学遗愿。

这里的内容是直接发挥“第一纲要”的第一部分的,那里一开头讲的就是马克思辩证法的理论来源——黑格尔辩证法的意义问题。八个《哲学笔记本》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沿着上述三个基本方面展开的。三个方面的一个目标,则是旨在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

这个纲要表明了列宁系统探讨唯物辩证法理论的直接途径。这既是能够迅速站到巨人肩膀上去的一条捷途,又是在当代攀登辩证法科学高峰的一条必由之路。这条道路可以称之为“马克思—列宁”的辩证法研究之路。列宁“哲学遗嘱”同这一纲要的息息相通的直接联系,为证实它在列宁辩证法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提供着难以辩驳的有力证据。

四、第三纲要——《辩证法的要素》

列宁的黑格尔《逻辑学》摘要几乎占了八个《哲学笔记本》的头三本,在第三个笔记本的尾声之处,在列宁手稿的第“100”页上,写下了《辩证法的要素》这个片断。我们称之为“第三纲要”。这是一个总结性的片断,从一个侧面提供了唯物辩证法体系的理论结构的雏形。罗森塔尔曾经断言:“在我们的文献中有时发表了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列宁在《辩证法的要素》这一素描中企图拟定唯物辩证法的体系、结构。当然,我们不能同意这种意见。”[23]这种看法未免有点过于绝对,已为我国哲学界的研究成果所否定。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它的写作过程、内在结构和理论内容,如何把握理解它的基本线索?

对于它的内部结构和基本脉络,人们提供了几种不同的看法:其一,辩证法的三个基本规律;其二,“对立面怎样才能够同一——是怎样(成为)同一的——在什么条件下相互转化而同一的”;其三,“对立面的依存——转化——同一”;其四,前七条是理解十六条的纲要。

第一种看法失之于简单,中间两种看法采取了“以列宁解列宁”、“以《哲学笔记》解《哲学笔记》”的方法,向前迈进了一步,但对《辩证法的要素》本身的特殊逻辑仍嫌深入不足。第四种看法向着这个方向更深入了一步。本文试图沿着这个方向再继续作些探讨。

“三要素——前七条——十六条”,是列宁构思这一纲要的三个阶段。前七条是十六条的纲,三要素又是前七条的纲,因而归根结底这个雏形是以三要素为基本构架展开的:事物自身的客观辩证法——辩证法的核心及其具体表现——认识过程的辩证法。分析这一纲要的写作过程、内在逻辑、理论内容,有助于证实上述看法。

(一)《辩证法的要素》的写作过程大体上分为三个主要阶段,“三要素”是这个雏形的细胞。

第一阶段,从黑格尔的规定出发,引申出辩证法的三要素。在这里,作为酵母的原始出发点是黑格尔关于辩证法环节的规定。列宁认为“规定不是明确的”,于是分解为三要素。在三要素中,黑格尔的表述和列宁的表述还是并存的,明显看出列宁的思想来源和改造过程。

1.从黑格尔的表述——“从概念自身而来的概念的规定”,引申出列宁的表述——“应当从事物的关系和它的发展中去观察事物本身”。

2.从黑格尔的表述——“从自身中把自己规定为对自己的他者”,引申出列宁的表述——“事物本身中的矛盾性,一切现象中的矛盾的力量和倾向”。

3.从黑格尔的表述——“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判断的环节”,引申出列宁的表述——“分析和综合的结合”。

在把黑格尔的规定分解为上述三点之后,列宁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大概这些就是辩证法的要素。”

第二阶段,把三要素分解为前七条,并综合出辩证法的核心。

当列宁写下上面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新的思想火花:“或者可以较详细地把这些要素表述如下”,于是就出现了一气呵成、连贯写下的前七条。列宁自己的说法和前七条的思想内容,都证实着前七条是从三要素直接发挥出来的。